《腹中回忆录:2022》

文摘   2023-01-01 14:12  



I.


女人

长发女人

肚皮隆起的长发女人

肚脐突出如一朵四叶草的长发女人

每夜捧着肚子艰难翻身

每次从水平转为竖直都需手肘支撑

手肘着力,再是手腕,竹节虫般屈伸

世上最庞大竹节虫的臃肿腹腔

(“最”,一个需要谨慎处理的字节

不确定是否用对,但我愿意练习;

还有“如”,还有“般”,这些字表示

一种崎岖的对等——是我总结的

女人不谙语法,只向我低吟神话:

酒蓝色的大海,无脊椎的银河)

我的家,一片液态的寂静

对称地裹挟我内外,自洪荒起

我无须呼吸,一根血亮的琴弦

连接我和她,史前的幽蓝音波

晃动我赤金的梦,我什么都能看见

包括她看不见的:不再年轻、疲于占卜的

有至少三颗子宫肌瘤的长发胖女人——

我是她以至深处的肉磨成的水晶球。


II.


辛苦,辛辛苦苦

小心翼翼,今天我学会了使用

叠词,操练它们如初蝶翩跹

女人不知道这一切,缺席了她体内

元音小剧场的奠基礼,她有许多

许许多多需要操心的事:第六周

我初次在音波中显形,一尊卵形小神

来自缥缈异域,女人看起来很困惑,我的降临

显然是巨大的意外;第九周,一种优雅的金属

百倍扩音我的心跳,出云的风琴

贯穿一间深旷的空屋。自深深处,虚空中

咚咚叩击肉鼓的,我原始的心跳

初次被她聆听——女人哭了,她说基督

决定赎下全人类的罪时,一定也听到了

体内每一个具体人类的心跳。我安全了

至少在她那里如此:那时她仍小腹平坦

前路会趋于平坦,她想,为什么不?

那时她还不是无法翻身的巨型

竹节虫,还能自己弯腰绑鞋带

世界尚未比昨日更疯狂

她仍能相信隧道尽头

会有光。


III.


叶酸、多维、钙片

鱼油、铁剂、DHA

女人尽可能虔诚地修习

吞药的日课,被药丸划分的白昼

被呕吐催起的长夜

急诊室惨白的冷光。戴上口罩

女人画下我的第一张超声肖像

松节油之味令我蜷缩,墨黑的画布上

她用钛白书写:起初,神创造天地

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神的灵

运行在水面上。这是她擅长的

而她不擅长的更多:运动、控制体重

加入社群、接受帮助。十二周的NT检查

和增强版无创DNA筛查(她高龄)

排除了可能使我成为世人眼中怪物的

90种基因序列;第十六周排除

地中海贫血,从此每天忍着恶心

吃满一巴掌红肉(之前她食素);

第二十周大排畸,我腾挪翻滚

超声师看不见我的性器,但仍用红蓝荧光

标记我脚趾的个数、心室的开阖、脊柱的曲度

女人攥住男人的手:“和我一模一样的鼻梁骨。”


IV.


第二十四周,禁食的女人

通过了最担心的糖耐测试

过五关斩六将,“已经走了这么多路”

但她只经历了三秒轻松:病毒

开始在城中肆虐,医护倒下大半

包括她的产检医,走路蹒跚的女人

陷入焦虑,我知道不是为她自己:

病毒可会穿透胎盘?高烧可会令我窒息?

她本可以安居于“专家建议”的粉红泡泡

(就像前三年)可她偏偏要去

倾听此刻娑婆世界的阳性产妇:

胎心飙升、宫内窘迫、羊水污染

紧急剖腹、医疗挤兑、高烧生产

即产即阳、母婴分离、NICU…

漆黑的子宫是摇篮也可以是坟墓

人类能承受的数种极限之痛

叠于一日,随每一声咳嗽反复开裂的

产后伤口,悬崖上的女普罗米修斯们

无力诘问鹰的名字

失神的眼白斜对着青空

偶然割入虹膜的

是凉风。


V.


我本可以告诉她

我并没有那么盼望出生

并不想学习用肺呼吸

人世间污浊的空气

或者伸出拳头,隔着肚皮与她击掌

像那些早早懂事的胎儿

让她相信amor vincit omnia

但我的自我意识尚未彻底形成

或者说,有别于成年人类

就连此刻用语言向你们诉说

也不过是对翻译的翻译

我不过是一种木瓜大小的前生命

习惯了旁观,解读不了我见到的

锦灰堆与热春光,更未学会共情

除非真如希腊人所说

共情的词源是“一起受苦”

我希望她明白,不是所有苦难都有意义

苦难不是苦难终止的先决

寰宇中,苦难的万花筒瞬息万转

翻飞着匪夷所思的新纹路

丧失对受难的想象力,他人的,自身的

是堕落的第一步。


VI.


女人哭累了,睡了

自深深处,我习得更多

珠玑之词,但不知是否有望

喊出最初那一对朴素的

流通了二百五十万年的叠音

以她能听懂的方式。

“如果所有人的软肋产生共振

这必将是一支宏大的杠杆……”[1]

或许它们将谱成骨的安魂曲

深雪中击壤,飘拂人世的徵羽

似骨针串起泪珠,换来年的沧海月明。





[1] 引自友人了小朱《胜于败》。


慧怡拾穗
一个凌晨四点更新的公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