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出门逛灯会。今天说点开心的。
也不是多想出门,毕竟作为一名到现在还没正式阳过的孕晚期妇女,继续苟在家,守住之前四十多天屋里蹾的成果才是正道(耶稣从约旦河回来,在旷野受魔鬼试探也就四十天)。
但是年初一和年初二都在桌前掐着番茄钟写论文,初二还写出了一天两千词的新年maximum, 就觉得应该奖励自己出门浪一浪。
(寒假的意思:密度更大、干扰较少的连续工作日。医生劝今年悠着点,但是欠着合同逾期一年和刚刚逾期的两本书稿,和一篇拖了两年半的大论文,预计彻底躺平可能要等进产房那天。在逐渐对身体失去控制、每晚起夜五六次、打个喷嚏就漏尿、爬个楼梯喘半天、低头看不到脚尖的日子里,只有劳作能让我恢复一点自尊。
劳作的结果反而是不重要的,所以早就懒写什么年终总结。今年大概也会出两三本新书/新译作,出来了也是要配合宣传的,但那都是两三年前交付的、和现在的我早已无关的果实。栽种它们给过我巨大的快乐,也曾带来怀疑和痛苦。此刻它们已成为远逝的流云,即将拥有属于自己的生命,甚至不需要谁的目送。)
活着不是理所当然的事。能感觉到活着,是开心的事。在今天这么好的太阳底下感到活着,简直就让人开心到不知所措。
下午先去了曹王禅寺。印象里那边一直很清静,却是这一带香火最旺的活庙,初一初五的法会很热闹,因此和附近一些新修的华丽死庙的气场不同。今天初三,没人像我一样在关门前十分钟溜进去,整座寺院笼罩在一片枯寂的金黄色中,除了檐铁在高处叩击、许愿飘带在风中扑动的声音,称得上阒寂无人。
看了看红灯笼下面红绸带上的手写字,以为经此一年,大家的心愿都会是“平安健康,永不复阳”之类,没想到最多的还是发财升职进学恋爱。觉得很欢喜,想着还能写下这类心愿的人,在过去的一年里总体是被命运善待的(我瞎猜的)。希望绸带上的每一条心愿都能成真。
在后殿的水池边遇见两个笑嘻嘻的和尚,合力抬着一缸巨大的玫紫色蝴蝶兰,脸被兰花映得粉扑扑的。以至于当他们用不知道哪里的乡音责备我(“你怎么还在瞎逛,关门叻关门叻”),听起来都像掺着笑声,当不得真。
庙里有一组巨型温棚,大雄宝殿佛前供的兰花、百合和康乃馨,都是和尚们自己种的。走在温棚附近的鹅卵石路上,下坡时,一阵骤然降临的déjà vu让我迈不开脚。霎时想起曾经和外公外婆一起来过这里,那时外婆还能坐轮椅离开护理院,我还给站在卵石路上的外公拍过照。是哪一年的事呢?多半是2018年以前吧,2018是外公离开那年。
附近的水景和植被已经改造得面目全非,唯有这条卵石路,或者说是这条路下坡的陡度,在一个趔趄间唤醒了往昔的光阴,唤起了我对数年前在那里显现的一个腼腆的微笑的记忆。什么是虚空,什么是实在,往昔几时结束,未来几时起头,我都不再知晓。
晚上的花灯会在罗店古镇新区的一个广场上。年初三的古镇完全是一座空镇,除了悬在空中的熏肉,一两爿开张的铜器古玩店,一家做春卷皮的老字号和它隔壁榨甘蔗汁的水果店,还有镇中心的海鲜排挡,几乎没有人类活动的迹象。
做春卷皮是我童年的人生梦想(“长大了我要摊大饼”)。那时去上幼儿园的路上,街角总有位老者站在两个煎饼炉前,左右开弓、身轻似燕地同时烙着两沓饼,薄到透亮的面粉在他手里上下翻飞,闹市的时间在他周围凝固,让我看得出神并以为他是绢画上走下来的得道仙人。“摊大饼”是我小时候知道的就地成仙的唯一途径。
多年后有一次在伊朗亞兹德的夯土废墟里闲逛,也是被路边一家饼店里两个英俊小伙(可能是兄弟)一推一拉、配合得天衣无缝的做饼的姿态吸引,驻足看了半天。突然其中一个把一张刚烙好的饼扔飞盘一样抛给我,有点不好意思地道了谢走开了。刚低头啃了两口,身边的妈妈提醒我饼上有字,举起一看,原来饼皮上不知何时像缝纫机打点一样,被打上了歪歪扭扭的“I❤U”几个字。阳光从饼皮上镂空的字母孔洞背后透过来,几乎要把我的脸颊晒红。
所以你看,做饼(或其他面食)是一种无声的创造,可以让时空静止也可以传递信息,和写作(或其他所谓脑力劳作)其实是相通的。我买了一斤三十张春卷皮,晚上,家里的北方人说这是他在上海吃过的最好的饼(他管它们叫春饼,并直接拿来夹牛肉、菜丝、腊八蒜,一连吃了十八张)。
灯会本身是有点寒碜的,一共只有十几盏。铁丝蒙布,内置LED,造型无非是鲤鱼、龙、莲花、小孩、宝塔,还有新年的兔子。然而在分分钟黯下来的黛色夜空下,它们切实让人恍惚而欢喜,让人愿意相信隧道尽头会有光。如果真的没有,那就试试自己动手创造一点光。
大家新年快乐。可以的话,愿你们少经历一些无助,多留住一些希望,以及,认真许下的心愿都会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