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连长无言的批评

文化   2024-09-14 00:00   上海  

我手中那张农场连队生活区的照片,看着看着,跳出个“无言的批评”题目来。

1968年冬,我到长征农场八连报到。1970年上半年,连队拆分,将栽培果树的编为果园队,而种植水稻的仍为八连,我是八连仓库保管员。

八连党支部书记庄炳高,白皙秀气,一看就是城里来的机关干部。而连长黄思成,典型的农民形象,五十岁左右,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夏天一袭圆领衫,冬天一件蓝布棉袄;平时表情平和,不喜也不蹙;浓黑眉毛,深邃眼睛;风霜在他脸上凝成岁月的皱纹;黑黑的有点杂乱的短须。老黄头常在早晚荷着光亮而又沉重的平板铁搭,穿梭在阡陌之间。那时连队开会讲话做报告,主要是庄书记的任务,谈生产当然是老黄头的事,他话语不多,没有展开便告结束,催着大家以实际行动抓革命,促生产。

1971年春天来得早。一夜东风,果园队的桃花梨花竞相绽放。虽然我到农场有几年了,而学生气依然十足。早晨和老同学散步赏花时,看到红的桃花,白的梨花,会想起《诗经》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来;为充分利用土地,我们在果树下有时种长绒棉,有时种8424西瓜。夏天,西瓜成熟季节,我们摘下一个个滚圆的大西瓜,送到场部统一分配,或者转运市场出售。我们那时青涩单纯还调皮捣蛋,也会偷尝西瓜,将吃剩的瓜皮扔在沟渠里,埋在草丛中,不让小队长或者老黄头发现。种瓜是一种技术,偷瓜是一种乐趣。果园队分离后,八连知青就没有这种乐趣了。

那年4月的一天早晨,我打开柴门,走出仓库,看见不远处老黄头正在整理一块不大的泥地。他用铁搭翻开土块,敲碎,不一会儿拨弄好泥地,就悄无声息地走了。我以为是寻常事,过了两天,老黄头推开我仓库门说道:“门前那块地,我下了西瓜籽,你撒些六六粉,不要让老鼠吃了。”这时我才体会到老黄头的确细心热心,他为连队知青考虑得非常周到。老黄头一走,我赶忙舀了一勺六六粉,撒在老黄头辛勤开垦的地块上。

大概过了一星期,我见老黄头蹲着身子,用枯树枝拨拉着泥块,像在寻找什么宝贝。然后他起身离开,并没有搭理我。我暗忖是不是检查西瓜种子发芽的情况。时节不到,气温雨水不到位,种子是不会萌发的,但我又急切地希望西瓜秧苗一夜间能破土而出,露出嫩绿的小脑袋来。

好几天了,秧苗地里没有动静,我开始有点忐忑不安。这西瓜籽绝对不能让老鼠吃了,不能有半点闪失。我们牵挂着西瓜秧苗,而秧苗似乎忘却了我们,依然故我,不动声色。

又过了几天,老黄头叫我出仓库,他倚着铁搭柄对我说道:“小施,我上次要你撒一些六六粉,你看看是不是撒错了?”一听,我有点紧张,转身就奔向库房旮旯,一个撕开口子的纸袋,大写着“除草醚”三个字。我头脑昏眩起来,跌跌撞撞走到另一边,那里堆放着半包六六粉。六六粉是褐色的,除草醚是棕褐色的,颜色差不多,包装袋也差不多。很显然,我误将除草醚当成六六粉撒在秧苗地里了。西瓜种子即使没有被老鼠咬啮,也会被除草醚杀死。怪不得那么多天,老黄头天天满怀信心而来,却总是失望而去。

闯祸了!舀错一勺农药,耽误了一年光景。盛夏来临,知青吃不到西瓜,我便成了一名罪人。仓库里如果有一个地洞,我定会钻进去躲避羞愧和耻辱。

我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老黄头面前。我脸上发烧,涨得通红,不发一言,等着老黄头狠狠批评,任何严厉的批评都不为过。我看到老黄头脸色平静,稍显严肃,嘴角有些往上翘,以至于上唇的短须也扭曲了;老黄头不发一言,也没有直视我,他沉默了几秒钟,接着拿起铁搭,慢慢转身而去。这似乎是电影中的慢动作,我印象特别深。东方微曦,老黄头身上染有几抹金色的阳光。我突然想起《诗经》中“灼灼其华”来。我眼睛湿润了。

没有一句批评,甚至没有一句怨言。无言,也许是最有分量、最刻骨铭心的批评。

那年夏天,八连从其他连队调运西瓜。而我,这次严重失误被牢记一辈子。上调市区后,我时时记着,小事要当大事做,大事要有“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的感觉,这才能将事情做好。

听说老黄头退休后回启东去了。如果他健在,应是耄耋之年了。我也进入古稀之年,只想问候老黄头一句:您还好吗?您的无言批评,是我一辈子的精神财富。

公众号编辑:周培兴


上海市知识青年历史文化研究会
上海市知识青年历史文化研究会本着\x26quot;研究知青历史,传承知青文化,弘扬知青精神\x26quot;的宗旨,坚定知青历史文化研究的正确方向,积极开展各种知青历史文化研究活动。本会在较高层次上开展知青历史文化学术研究和文化活动,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做出积极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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