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艾森纳赫火车站,就看到了巴赫的海报,和宗教改革家马丁·路德在一起,被张贴在火车站出口处的彩绘半圆玻璃窗下。
一路经过不少德国小村庄,一个比一个质朴可爱,好像都沉睡在17世纪的格林童话中。早先听一些巡演的钢琴家说,在德国最美的就是村庄小镇。但艾森纳赫不一样,它不是一个路过的小镇,森林里有一条长长的寂静的路,好像把我带回某个熟悉的地方。Listening to
Bach all my life
艾森纳赫是一座古老的中世纪小山城,城中不少斜坡马路,铺着老旧的方石头,已经被磨得发亮。空气晴朗,小城寂静,眼前出现小教堂、粉色、橙色的砖房,喷泉,高低不平的小广场。在Frauenplan小广场深处,一幢刷成土黄色的建筑就是巴赫故居了。黄房子方正敦实,紧挨着故居新建了巴赫博物馆,一座现代风格的建筑,深色混凝土的敦厚形状覆盖了大面积外墙,一楼却装着大片玻璃门窗。两座建筑,风格截然不同,竟都让人想起巴赫音乐中的朴素与温厚。
黄房子故居的年纪比巴赫更大,已经500多岁了。也是这一行我见过的最老的房子。老地板发出剧烈的吱嘎声,所有家具都是深色的,较简陋,令我想起小时候家乡的旧宅。普通人家的家居讲究实惠,没有太多装饰,因而东西方的看起来竟有些相似。尤其是那张雕花木床,挂着蓝印花布的床帘,太像中国古代的架子床了。
音乐在每个角落里响起。
每次无意间听见,更觉得巴赫的不同凡响,像一本古老的书,令人安顿,又心情开阔,听见秋光温暖照耀,天高云淡。这样形容可能太日常了。巴赫的音乐里面是有一种超越自然的抽象建构的,在宗教外衣里面散发着智识的谦卑与荣耀之光。最谦卑的人才是最骄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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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ch all my life
康塔塔之后,是《勃兰登堡协奏曲》的第二首,四音一句,从复杂的复调织体中生长出来,悬浮在乐队之上,百听不厌。《勃兰登堡协奏曲》多民间舞曲,田园画卷,大多类似社交型的音乐,讲的是客套话。但巴赫可以把客套话也讲得生动自然、生机勃勃的,让人想起了如今的即兴演奏的爵士乐。古今中外,音乐中的游乐性总是息息相通的。和普通人家不同的是巴赫家的藏书,这些藏书都是乐谱集,摆了整整一面墙。乐谱被装订成教堂里圣经似的巨大尺寸,封面已经模糊发黑,摆在玻璃柜里,用适宜的温湿度保存。巴赫小时候常常躲在家中阁楼里,借着月光抄写这些乐谱。Listening to
Bach all my life
怎么会不好看呢。巴赫的乐谱,简直就是一个小宇宙。那些音乐主题,像侦探小说中苦心隐藏的秘密,被扩大,被缩小,被倒置,被镶嵌在每一个乐句的山峰中。要把它一个一个找出来。找到一个之后,会发现它的变体一直在山峰的底部如影随形。“赋格”的意思,就是逃遁,你追我赶,在山峰、山脚、山脊,到处可见主题的幻影,等到它快赶上幻影的时候,就成了“卡农”。一个主题与它的各种幻影,在每一件乐器中交织,在弹琴的两只手中错落,不可捕捉。直到它再也听不见了,如果你有经验,察觉了某些线索,这时候你可以把乐谱倒过来看,发现主题又赫然出现在眼前。有时候,巴赫会故意冷落主题。他爱上了乐谱中的旋转楼梯,那段旋转楼梯本是一段过渡,是为了转调、衔接,把主题送到另一个漂亮的房间。可是这个旋转楼梯太迷人了,巴赫就在楼梯中间的平台左右欣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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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ch all my life
每当我站在巴洛克大宅的楼梯间,总会想起巴赫的这首赋格曲。都咚咚都,都咚咚都,这是小步舞曲的舞步么,几乎可以听到巴洛克高跟鞋的鞋跟敲击地板的咚咚声,轻快地,炫耀的。后来这一段不断出现,让雕花的楼梯布满了整个大厅。音乐和建筑一样,当你沉浸其中,就会有奇妙的发现,那些不经意的事物陡然生出力量,令人惊讶又赞赏。所有的创造都不理会规则的,即使这些规则都是巴赫确立的。创造的心灵需要按照自己的节奏和步伐漫步。巴赫并没有四处漫步,他一辈子都待在德国。其实旅行也有各种方式,有些人上路,有些人在书中旅行,有些人在音乐中漫游。巴赫的旅行或许就是创作,跟着一段旋律漫游,寻找音乐的渴望,跟着它的方向,有时候会有意料之外的惊喜,比如观赏一段法国库朗特舞蹈,或者听到一段西西里牧歌。书房里的一张旧扶手椅就是他的座驾,我想象他每天晚饭后坐进扶手椅,悠然点一支烟,翻开桌上的羊皮卷总谱。巴赫喜欢抄写乐谱,喜欢把自己的乐谱改来改去,有时候看到其他音乐家糟蹋了一支好曲调,就拿起鹅毛笔重新谱一遍,有时候写下一大堆乐谱,直到那个主题简洁有力,不再故弄玄虚。他的乐谱写得温柔可爱,音符的符杆全都调皮得朝着反方向,作曲时一定写得很快乐,脸上的肥肉都变得生动起来。在楼下的巴赫纪念品商店里面,我找到了巴赫的钢笔,钢板上搭配五种笔头,其中有一个笔头像五头钉耙,可以在白纸上耙出一行行五线谱。在巴赫家的一个个房间穿行,简陋的卧室和厨房,与显赫的乐器室和书房构成鲜明对照。谁会在意巴赫的人生、他过什么样的生活?在那些巨幅的巴赫传记里面也鲜有生活琐事记录,总是洋洋洒洒分析音乐探讨宗教哲学。其实巴赫的音乐主要是为了谋生而作,写了一首又一首宗教音乐,却看不出来他有多么虔诚敬神。他只信任音乐,信任他手中的乐器。而大众为什么喜欢巴赫,我们与巴赫的共鸣是什么?或许是一种审美的信任。他在浮华炫丽的巴洛克时代,面对各种变形的珍珠宝贝,日复一日地修改整编絮絮叨叨的废话,从中提炼出精炼而优美的韵律,让它们呈现一派秋天般的丰饶、成熟与壮美。在巴赫家老宅旁边连着一个巴赫博物馆,说是博物馆,其实没啥博物,里面摆着几张透明的半圆秋千椅,椅子里摆着耳机,供大家听音乐。巴赫不需要物品纪念,只需要人们耐心地聆听。墙上挂着巴赫家诸位音乐家的肖像,他们的肖像如出一辙,每个人都一脸憨憨,右手捏着一张小乐谱,乐谱上画着两行音符,是他们代表作中的音乐主题。
很多人都喜欢古典乐,但是也有很多人说想听但是听不懂,就像看抽象画,欣赏不来不如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