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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给你们说个可笑的事儿。
前几天端午节放假,我寻思着反正待在家里闲着也没啥事儿,不如干点儿家务活儿,把屋里好好拾掇一下儿。
众所周知,过去这些年里,我陆陆续续买了不少瓷器。由于生性懒散,加之工作繁忙,这些被我把玩过后的瓷器,大都是用纸草草的一包,然后就被顺手一塞,导致我家窗台上,柜子里,书桌上,床底下,到处都是我随手乱放的瓷器。
要知道,玩瓷多年,我可没少打破这些物件儿。往事暗沉不可追,痛定思痛之下,我决定趁着节假日的空闲,把这些磕不得,碰不得娇贵物件儿分门别类,好好归置一下儿。
但万万没想到啊没想到,一顿翻天覆地的折腾之后,竟让我翻出来一堆,连我自己都意想不到的玩意儿。
那天,当我打开一团废报纸之后,竟意外的发现其中包着一堆各式各样,写着心经的,形态万千的杯子——关键是,这些杯子当中,竟然没有一件是铭经草堂的作品。
你们都知道的,我是一个热衷于收藏铭经草堂作品的瓷器爱好者。你们也都清楚,过去这些年里,我着实也买了不少窑主陈晋的陶瓷书法作品。
但是眼下,我有点儿懵逼了。面对这么一堆儿各式各样的心经杯子,我一时半会儿竟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是啥时候入手的这些个玩意儿。
没办法,人年纪大了,记性就差劲儿得很。再加上打扫卫生过度劳累,导致大脑供血不足,我头昏脑涨了半天,愣是没想起来这些杯子是怎么到我手上的。
最要命的是,这些杯子之上,既没像陈晋那样落有类似“陈晋沐手恭书”之类的作者名款,也没有类似“陈晋作于甲辰年五月”这类的创作年限——这导致我的记忆在一刹那间,出现了可怕的空白。
我是冥思苦想,我是绞尽脑汁。我费尽心机,却悲哀的发现自己怎么也想不起来,眼前这些个玩意儿,究竟是啥时候流落到自己手中的。
眼瞅着这么耗下去也不是个事儿,我当机立断,停止了干到一半儿的家务活儿,坐到一边儿让自己冷静下来,好好的回忆了一下我的前半生。
思索了半晌,一些过去十年间尘封已久的记忆,突然如一道闪电般击中了我。那些早已被我忘却了的往事,随着回忆的齿轮,开始了缓缓地转动。
是的,我想起来了!这些各式各样写着心经的杯子,都是过去数年里,各种各样的景德镇窑口,以及各式各样的景德镇老乡们——送给我“品鉴”的!!!
说起来,都是很多年前的事儿了——要不是这次我破天荒的勤快了一把,自己动手整理家务,恐怕连我自己,都想不起来手中竟然还存有这么一批器物。
如果说,人和人之间的相遇,都是一种可遇而不可求的缘分。那我与这些景德镇老乡的遭遇——可能实属是一场剪不断理还乱的孽缘。
记得大概是从2015年前后,铭经草堂的作品在收藏市场上的价格突然就开始水涨船高——在我略有些模糊的印象里,好像就在那短短一两年的时间里,那些器物的价格就从最初的几百,暴涨至了上万。
也就是在那段儿时间里,开始有各种各样来历不明的景德镇老乡联系我——他们有些想约我吃饭,有些想约我喝茶。甚至还有些胆大妄为,胆大包天的坏人,想约我去景德镇的浙江路一起采花。
我说我不去,我想家,我要回家找妈妈。他们却嘲讽我不说实话。我问他们约我去浙江路,究竟想要干啥?他们振振有词的跟我说:景德镇的钱景德镇花,浙江路的男人不回家。除了请你去潇洒,还想跟你说说话。
虽然我最终也没有去浙江路潇洒,但我还是认真听了他们要跟我说的话。原来他们都有一颗聪明的脑袋瓜,做起生意那叫一个顶呱呱——他们不但有品牌,有窑口,有些还是知名的陶瓷书法家。
在那几年里,他们以各种温暖而又生硬的理由和借口,送了我许多心经陶瓷书法。他们说让我品鉴品鉴,品鉴完了之后,最好还能写篇儿文章,把他们的窑口和作品夸上一夸。
他们都说我有文化,我原本确实也想夸上一夸。奈何看到实物以后,我觉得无论是做人还是书法,他们都和我想象中的有很大偏差。我这人一向不太爱说假话,所以憋了许久,最终不但没能憋出一篇儿文章,收了人家这么多好看的杯子,甚至都没能为他们写上一笔一划。
不是这些杯子太差,也不是我做人奇葩,主要是有些藏在心里的悄悄话,说出来既害怕对送我这些杯子的窑口和名家伤害太大,也害怕他们恼羞成怒之下,联合起来人肉我可怜的全家。
好在如今时过境迁,我现在感觉自己已经强得可怕,面对来自各方的压力,我早已不用再害怕。事已至此,我从这些杯子当中挑了几件做代表,跟大家讲讲为啥当年我拿着这些个玩意儿,实在是没法儿夸——除此之外,再跟大家聊上几句心里话。
从哪一个开始讲起呢?不如,先说说这个卧足杯罢——这是前些年,某小窑口送给我的一只杯子,外壁写满心经,内底绘制欢喜拓片。
当时他们送我这只杯子的时候,显得相当有信心。这窑口的人跟我说:俺们这杯子上的字,写得一点儿不比铭经草堂的差——你看到实物就知道了。
嗯,后来我的确看到实物了,字儿写得的确不差。他们果然诚不欺我——除了字儿写得不差之外,这杯子当真是再找不出哪怕任何一点儿值得大书特书的闪光点了。
记得在很久以前的文章当中,我就曾经跟老铁们聊过这个问题:制瓷是制瓷,书法是书法,这是两码事儿。
一件精彩的陶瓷书法作品,可不是光靠会写两笔字儿就能完成的。
一件能够打动人心的器物,既需要具备独立而精彩的设计创意,又需要蕴含丰富而深刻的文化内涵。既需要熟练掌握各种胎泥釉料的独特属性,又需要将书画作品与制瓷技术做到完美结合。
完成这样的一件作品。除了需要在书法领域达到一定的造诣,更需要对陶瓷艺术有着多年的深入理解。
好,说完了这些,回头再看这个卧足杯,你就知道我为啥对着这件器物,实在是憋不出来一篇儿夸夸其谈的文章了。
还是前面说的那句话,这杯子除了字儿写得中规中矩之外,再无任何可以值得一提的亮点。
这杯子的器型,就是中规中矩的传统小卧足杯型。在这个传统杯型的基础上,窑口自己并没有做任何创作改动。
此杯外壁书写心经,没有留下书写者的名款,也没有书写的日期年限,对于书法的整体布局也并没有做任何特别的思考和设计。
杯内中心绘制的拓片—亦是如今市场上同类产品中最为常见的拓片样式,画工虽也不失稳重,但实在乏善可陈。
面对这样一只杯子,我能说些什么呢?
这么多年以来,我之所以喜欢铭经草堂的作品,并不只是因为窑主陈晋写的那一笔好字儿。我热衷于铭经草堂的那些器物,是因为它们满足我对于一件完美陶瓷艺术品的全部要求。
铭经草堂每一款器物所采用的器型,都是陈晋在传统器型的型制基础上,融入自己的审美理念,对造型与线条进行独立的设计与修改,使其既兼具实用性,亦体现了当代制瓷者的美学思想。
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在每一款铭经草堂作品的器型上,都可以看到历代传统器型的影子,但当你翻开典籍比对参照时,却又发现它们之间又存在着诸多精细而微妙的不同之处。
而对于书法的排版布局,陈晋也做了很多的思考。我们可以看到,铭经草堂历年来的许多作品,都并非局限于传统布局,而是经过缜密思考之后,做了许多别出心裁的创意。
至于拓片的选择与绘制,陈晋更是慎之又慎。为了让铭经草堂的拓片设计水准,能够达到自己理想中的严苛标准,陈晋每年都会斥巨资,购入大量关于历代拓片,造像,古籍的高清原版书籍资料。
我是亲眼看到过那些被陈晋从书商手里购入的,琳琅满目的典籍资料的。那些书籍并非在正常的市场渠道流通,内容当真是极为震撼,价格也高得令人咋舌。而铭经草堂每年在购买文献资料上的投入,动辄都在数十万以上。
除此之外,铭经草堂制瓷所选用的胎泥釉料,都是陈晋亲自采购原料回来之后,亲自调制配比。正因如此,铭经草堂作品的胎釉,具有非常鲜明的特色,胎体古拙而质朴,釉面沉稳而凝练。
铭经草堂所烧制的器物,胎质不会像一般的瓷器那样死白,灯光照射下也没有那种耀眼夺目的贼光。它的胎釉就像一块在泥土中埋藏多年的古朴青玉一样,由内而外散发着内敛的气息。
那么,再说回眼前这只杯子。它除了杯子上的书法尚可一观之外,既没有原创的设计思想,亦没有独立的创作理念。
甚至就连它所采用的“拓片入瓷”这种陶瓷艺术表现形式——还是铭经草堂窑主陈晋,多年前在景德镇首开先河的原创设计理念。
过去这些年里,每当我买到一款铭经草堂的作品,都有许多感受想写出来跟人分享。而眼下他们送我这样的一只杯子,又怎能指望我从它身上感受到些什么呢?
就算我愿意帮他们吹吹牛逼,可除了说上两句“字写得挺好”之外——我又能再吹出些什么花样儿呢?
鄙人才疏学浅,能力有限,有负厚望,想来实在是惭愧得很。
至于其他几个杯子,就更让我一言难尽了。坦率的讲,他们送我的这些个杯子,字儿写的的确都还不错——若非如此,他们也不敢如此底气十足的,强行贸然邀我“品鉴”。
但就像之前那个杯子一样,杯上的字儿固然写得不错,但器物之外的事情,属实是令人感到一言难尽。
譬如说,下面这个杯子。
这只心经杯子,其实我一上手就看得出来,它是用仿古泥做的——和市面上大多数采用高白泥制胎的同类型器物相比,它已经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模仿铭经草堂的做法了。
但不知你们注意看照片儿了没有,这只杯子的内外壁上,用釉上粉彩加了几朵花瓣——这几朵花瓣大小不一,有的加在杯内底部釉面的空白处,有的加在外壁经文的字里行间中。
咱好歹也在这圈子里混了这么久,这点儿事情还是看得明明白白的——这不就是因为用了仿古泥料,杯子上烧出来个别矿点儿,所以他才想了这么个办法,试图来遮掩一下儿的么?
刚开始,我只是觉得这事儿挺可笑的。
众所周知,仿古泥烧出来的东西不同于高白泥,器物出现个别矿点,是不可避免的事情。而仿古泥的魅力,本身就在于烧成的器物胎釉表现极具古韵,观感老味十足。
——试问,博物馆里那些历代的古董瓷器,哪一件儿上面没有矿点?无论是用仿古制瓷的人,还是玩仿古泥器物的人,大家其实对此都是有默契认知的。
而送我杯子的人,一边儿用仿古泥来烧造瓷器,一边又担心市场不接受那些带有矿点的瓷器。
这杯子虽然没什么思想创意,模仿痕迹也略有些严重,但好在胎釉感觉还算不错,书法功底也算扎实,本来确实算是件儿正经东西——但被他画蛇添足的这么一搞,此刻却显得颇为不伦不类。
那些加上去的花瓣毫无规律可言,一眼看上去就是为了遮瑕而刻意为之,那原本就算不得瑕疵的细小矿点,愣是被他一番操作,整容过度,彻底彰显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尴尬。
这本是一件小事,但通过这件事情,我们可以清晰得看到:作为一个制瓷的人,他既缺乏对制瓷理念的正确认知,也无法在市场的诱惑下坚守自己的原则底线——他给我一个这样的杯子,我又怎能怎样写文章去评价呢?
俗话说得好,看破不说破,虽然我对于他在杯子上的这番骚操作不以为然,但也没有跟他点破,只是借口工作很忙,婉拒了他邀我撰文的请求。
我原本以为,这事儿就此告一段落。但没想到,他看我久久没有动作,过了段儿时间又送了我一个杯子——同样还是用粉彩画了些花瓣,用来遮掩仿古泥烧成的小矿点。
这次我终于没忍住,委婉的问他,为啥非要执着于用粉彩,把那些自然形成的细小矿点遮盖起来呢?
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我原以为,这人只是制瓷理念有问题,问完才发现——他人品也有大问题啊。
面对我的询问,他是死活不承认这些粉彩花瓣是为了掩盖矿点——他一口咬定这是他们窑口独特的作品风格!
我丢!我只是单纯善良,我又不傻——他怎么可以如此对待我?
面对我的质疑,他硬说这些东一个,西一个的粉彩花瓣儿,是他们专门设计的元素,是他们窑口所做的陶瓷书法作品标志性的特征!!
我真的是佩服他啊——我默默的收起了他请我“品鉴”的这两只杯子,从此再也没有搭理过他。
现在你们知道,为啥我打死都不敢写他的杯子了?给这种人做出来的杯子吹牛逼——我到时候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啊。
事实上,后来送我这类杯子的人多了,我才发现,景德镇老乡们在制瓷上玩儿的这些心眼子,以及在哄人上耍的这些小聪明——当真是一家更比一家强。
譬如说,下面这两个杯子,就体现了老乡们的另一种手段。
这两只心经杯子上的字,说来也算是不错。诚如我上文所言,他们之所以敢将这些东西拿来请我“品鉴”——说明至少在书法水平的高低上,他们还是对自己制作的器物有一定信心的。
字写得的确是不错,但人品恐怕就参差不齐了。
这家窑口选送给我的两只杯子,底款上清清楚楚的写明,这件器物是用柴窑烧制而成。但实物到手以后,我可以打保票——这杯子跟所谓的柴窑,压根儿就没有一丁点儿关系。
没错。这就是两件儿写着柴窑底款,打着柴窑旗号,却完完全全用气窑烧制而成的器物——它底款上写得“某某堂柴窑制”几个字,就是个彻彻底底的笑话。
不过,这家送我杯子的窑口倒是爽快得紧——当我质疑他们弄虚作假的时候,他们一点儿也没嘴硬,很干净利落的承认了。
他们说,我们窑口刚起步,还在上升期。现在烧柴窑的成本那么高,成品率又那么低,谁受得了?
他们还理直气壮的教育我:我们写个柴窑底款,无非就是价格能卖的高一点儿。你鉴赏我们的陶瓷书法就行了——你管我是不是用柴窑烧的?我这杯子是送给你的,我又没骗你的钱。
听他说完,我愣了半晌,一瞬间竟然觉得他说的话好像还有点儿道理——本来么,他又没骗我的钱,还白送了我两个杯子让我“品鉴”,我管他是不是用柴窑烧的呢?
众所周知,我是一个随和的人。于是我按照他的要求,品鉴完他的杯子,礼貌的道谢之后,毅然决然的和他相忘于江湖,老死再不相往来了。
跟这类人打交道多了——我怕哪天被雷劈成两半儿。
再随便看看最后一个杯子罢。
看着最后这只杯子,再结合前文中所出现的那些各式各样的心经杯子,不知道老铁们发现一些什么共同点没有?
没错儿——这些杯子上写的一概都是心经(因为对佛教经典知之甚少,万一写错容易翻车),采用的一概都是常规布局(因为创新太过费劲,还要承担不被市场认可的风险)。它们的书法作者一概不明,它们的创作年月也一概不详(因为都是请人代工所做,所以不允许写手署名)。
这些杯子没有任何标志性的原创设计,也体现不出任何对于制瓷的独到见解。它们字迹笔法各有千秋,却没有一件拥有自己的风格。制作它们的窑口虽各不相同,最终的成品却千篇一律。
它们的制作工艺颇为讲究,却没有任何灵魂。它们的书法字迹颇为工整,却毫无意义可言——这就是我对此类作品的真实评价。
说到这里,我不由得又想起陈晋。
有人说,铭经草堂的杯子太贵。的确,买了这么多年陈晋的作品,我也觉得不甚便宜。可是——价格之外的东西,当真是人们都能看得见的么?
每一件铭经草堂的作品,从最初的创意思路,到器型的设计完善,从胎泥的制作,到釉料的配比,哪一件不是陈晋亲自把关?
无论是对作品题材的思考,还是对制瓷技术的钻研,无论是对画面审美的严苛标准,还是对陶瓷书法的极致追求,哪一步不是陈晋亲力亲为?
抛开作品不谈,至少,我对陈晋的人品是有信心的。
我与陈晋相交十余载,在这十余年的时间里,他从来没有像前文中的那些“陶瓷书法家”们骗过我,也从来没有像那些景德镇老乡们邀我写那些劳什子的“品鉴文章”。
他对制瓷标准是有独立思考的,他不会为了取悦市场,而放弃自己一向秉承的制瓷理念。他对陶瓷书法也是有着独到见解的,他也绝不会为了献媚市场而放弃自己一直坚持的创作原则。
想到这些,再看看眼前这一堆景德镇老乡送我的,琳琅满目,各式各样的心经杯子,我只感到有些可笑。笑过之后,却又不由萌生出些许悲哀。
曾经一个偶然的机会,听到景德镇当地制瓷的同行,这样评价陈晋。他们说:在这个时代背景下,像陈晋这样的人,像铭经草堂这样的窑口
——恐怕以后,都很难再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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