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警示:
本文共计5868字。在阅读过程当中,切勿对号入座。一旦您认为此文涉嫌人身攻击,或是具有不可告人之商业目的,请即刻停止阅读,并退出页面。否则如果对您造成的心理严重损伤,或是给您的精神造成重度不适,并由此产生的一切相关后果,将由您本人自行承担,文章作者概不负责。
想探讨一个不怎么友好的问题。
诸位去窑口拜访的时候,倘若一个不小心,失手打碎了人家窑主的瓷器——那该怎么整?
或许有兄会不以为然的说:还能怎么整?除了提醒自己下回谨慎小心些之外,还能咋办呢?只能自己认倒霉,该赔多少赔多少呗。
本来也就是这么个理儿嘛——你打碎了人家的杯子,你不赔谁赔?你固然不怎么走运,但话说回来,这又能怪得了谁呢?
人么,活这一辈子,总得对自己做的事情负责任。就譬如打碎人家杯子这事儿,哪怕自己心里再如何不情愿,可说到底,也怪不得旁人——谁让自己手潮呢?对不对?
其实,大家平日去窑口游玩的时候,倘若要真觉得那些器物价格昂贵,碰坏了担不起责任——大不了别去乱碰,也就是了。
退一万步讲,倘若实在控制不了自己爱乱摸东西的毛病——咱干脆不去窑口,也没什么大不了。
问题是,你既然已经去到了窑口,上了人家的门——那无论如何,摔坏瓷器总应该照价赔偿的。
对于这个问题——此前我一直是这样以为的。直到后来,耳闻目睹了一些事情,我才知道,原来人跟人,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前阵子,小雅阮窑就出了这么一档子事。
有位广东的老哥,或许是平素比较喜欢阮窑的作品,便慕名前来拜访。
由于人生地不熟,老哥便托了一位景德镇当地的老嫂子帮忙打听,然后一同来到小雅窑口。
老哥想着好不容易来这一趟,好歹也要给自己选上几件儿喜欢的东西。
当时,阮窑的货架上,摆了一款新做的茶叶罐——关于这玩意儿,我倒是没见过实物。后来从侧面了解了一下儿,应该就是下面这款:
这是一款阮窑新出不久的茶叶罐,它不同于市面上常见的茶叶罐造型——从器型设计到画面构思,都是小雅自己原创设计的。
当时,广东老哥一眼看到这罐子,可能是觉得颇有些别致,便从货架拿了下来,捧在手中细细的观察把玩。
在把玩欣赏的过程当中,或许是想仔细看看茶叶罐的底款,老哥便把罐子头朝下翻了过来。
就在这个当口儿——出事儿了。
不知是大脑突然短路,还是压根儿就没反应过来,老哥一只手倒着拿茶叶罐儿的时候,另外一只手,却忘记扶着上面的盖子了。
在这里先插一句闲话。在过去这些年里,我见过好多玩瓷器的人,在把玩器物的过程中,都没有养成良好的习惯。他们总是心不在焉的将器物随意抓在手中,翻来覆去的盘玩,而不遵循任何稳妥的方式方法。
老玩家们都知道,把玩瓷器——尤其是把玩这种带盖儿的器物,无论是茶壶,罐子,还是印泥盒,无论大小,务必要一手从器身下托底,一手从上扶盖。
譬如上文当中的这张照片儿,尽管不过是随手拍摄的一幕,但片中茶器商对于器物的把持手法,却是教科书般专业的。
再说回那位广东老哥。就在他把茶叶罐儿翻转过来的一刹那,罐盖儿毫无意外的,从半空中跌落到了地上。
不知道诸兄刚才看图片的时候,有没有留心盖纽——这个茶叶罐的盖纽,是一颗手工雕刻的小葫芦。
盖纽落地的时候,因为大头朝下,所以,正好是那颗葫芦先碰到了地面。
由于葫芦造型本身就是两头浑圆,腰身纤细,故而腰部最为脆弱。因此,当盖子落地的一刹那,葫芦盖纽便被从腰部崩断。
摔断的那上半部分葫芦,在地上弹了几下,竟不知弹到哪里去了。
阮窑的人趴在地上找了半天,愣是没找到那摔断的半截盖钮,究竟是蹦到了何处——直到事后过了许久,才发现其竟崩到了摆放在货架下层的另外一个大水洗里。
话说,盖子落地的当时,广东老哥也是猛然被惊了一下。但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事情以后,老哥还是十分豪爽的。
老哥当场一拍大腿,立马对阮窑的人说:这是宝贝和我有缘啊!帮我看看这罐子多少钱——这件儿东西,我收定了。
后来,我与阮窑的人聊天时,他们跟我说:在景德镇这地方,但凡能托人打听到阮窑地址,且找上门儿来拜访的,必定是喜爱小雅作品的人。
罐子摔坏了固然可惜。但且不说上门的都是客——就冲那位老哥颇有诚意的态度,他来阮窑拜访一趟,小雅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让他花钱买个破罐子回去。
话说,那个茶叶罐价值不菲,即便按照进货价算,也超过了五位数。当时,广东老哥坚持要买那个摔坏了盖纽的罐子,窑口的人无奈,只能给窑主老阮打了个电话,询问如何处理。
听完事情原委,老阮在电话里直截了当的说:找一个好的罐子给他——怎么能让他买那个摔坏的呢?
阮窑的人挂了电话以后,便坚持给广东老哥找了一个完美的罐子。老哥在高兴之余,也颇为感动。
这事儿,原本可以成为一桩美谈的——老哥为人豪爽,窑口行事大气,这原本是一个值得令人称道的故事。
但令人感到匪夷所思的是,一直在两人身边儿冷眼旁观的,那位景德镇当地的老嫂子——却不知为了什么,突然跳出来发难了。
那老嫂子看到阮窑的人趴在地上,遍寻盖钮无果之后,突然暴起发难。
她阴阳怪气的指着阮窑的人说:你们这个罐子上的盖纽,恐怕在摔之前就是坏的罢?否则,怎么连摔掉的部分都找不到?
阮窑的人当时就不开心了,但还是忍着气告诉她:刚才盖子掉落,摔在地上,从头到尾你是亲眼看见的。何况,我们又没强迫别人买这个摔坏的罐子,你怎么可以这样乱说话?
“就算是他摔坏的,可一个茶叶罐,价格哪里会有这么高?依我看,你们就是故意讹人,想骗人家买你们的东西。”景德镇老嫂子斜着眼儿说。
听她发表完这番宏论,阮窑的人气得当时就翻脸了。一旁的广东老哥也懵逼了,丢人的恨不得当下就找个地缝钻进去。
阮窑的人二话没说——他们把之前发给代理商们的报价单调出来,让那老嫂子自己亲眼看看,这罐子到底是多少钱。
事实摆在眼前,那老嫂子嘴里却依旧不干不净,胡搅蛮缠。
广东老哥眼瞅着老嫂子在那没理也要搅三分,脸上实在挂不住,便硬拉着她走了。出门之后,老哥实在心下不忍,还不忘给窑口发微信表达了一番歉意。
后来,我跟阮窑的人聊天时,谈及此事,他们也不免十分感慨。
对于我们这些玩瓷器的人来说,一个价值五位数的茶叶罐,固然可以说是价格不菲了。但对于小雅阮窑这样一个窑口来说,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相对于器物昂贵的价格而言,窑口更为看重的,是人与人之间的情谊。
诚如老阮在电话里所说的那样:人家跑来看你,怎么可以让他花钱买个破罐子走呢——即便这个罐子,是他自己失手打破的。
正如前文中所言,但凡能托人想尽办法找到小雅窑口的,必是对小雅怀有感情之人。人跟人之间的情谊,远不是一只罐子的价值所能相提并论的。
在景德镇这地方,但凡做出些名堂的窑口,没有谁会把区区一件儿瓷器,看得比人情还要重要。
在窑口打破瓷器,本不打紧。但是,有一个前提——就是大家彼此需要相互尊重。
阮窑之所以坚持不让那位广东老哥为那只摔坏的罐子买单,是因为他们感受到了来自老哥的尊重。
而他们忍无可忍,对那嘴贱的老嫂子翻脸,也压根儿无关利益。他们愤怒,并不是因为老嫂子带来的人摔破了罐子,而是因为那老嫂子自始至终——根本就没有尊重过他们。
我原以为,发生在小雅阮窑的这事儿,就已经很狗血了——那会儿我是没想到,后来去豊字号游玩的时候,耳闻了一桩更为离谱的事儿。
去过豊字号窑口的人大概都见过,作坊的展示柜里,一直放着一只画完未烧的《八十七神仙卷》杯子。
那只杯子是窑主霍范丰亲笔绘制的,画面已经全部绘制完成,就差最后一步吹釉了。只要吹上釉,便可入窑烧制成瓷了。
可惜的是,这只已经绘制完成的泥胎杯子,口沿却残缺了一小块。
据窑主说,这是当年吹釉的师傅将其拿起手中打算吹釉时,由于没想到此杯的胎体竟如此轻薄,手上没掌握好力道,一不小心便捏碎了一块。
这一处残缺,虽不影响画面,但却实在令人遗憾。窑主霍范丰在惋惜之余,便将这只没有吹釉的泥胎杯子,陈列在作坊的玻璃柜里,作为展示,供日常来客欣赏。
因为这只残缺的杯子虽是未烧制成瓷的泥胎,但较之于烧制后的成瓷,却更便于观察画面上的精致细节。
众所周知,由于青花料本身的特性,许多原本在泥胎上绘制出的精细线条,在烧制后是无法完整呈现的。
而那只尚未烧制的泥胎,虽然残了,却正因为没有入窑烧制,从而得以将豊字号窑主在画面中所绘制的每一处细节,都完完整整的保存了下来——并且详尽而清晰的,呈现在每一个人面前。
这只残缺的泥胎杯子,我是亲眼见过的——其画工当真震撼,令人叹为观止。相信很多去过窑口,亲眼见证过这只残品的仁兄,也跟我有着同样的感受。
然而,就是这样一件很棒的陈列品,当我前阵子去窑口拜访的时候却发现,时隔多年,其居然变成了这幅样子——
看到这堆碎片的一刹那,我当时整个人都震惊了。
要知道,在过去几年里,这只杯子一直稳稳当当摆放在作坊的展示柜中。正常情况下,没有谁会刻意去触碰它。
好好的一件东西,如今,怎么会变成这样一盘碎片了呢?
震惊之余,我便跟窑主夫妇询问起了原委——倘若不问,倒也罢了。听完窑主夫妇的讲述,当真是令人气愤不能自已。
窑主跟我说,前段儿时间,窑口来了一男一女。据二人自述,说是长期在杭州作茶叶生意,特地慕名前来拜访。
虽然是在外地做生意,但其中的那个女人——据说,却是土生土长的景德镇本地人。
虽然素不相识,但面对这二位慕名而来的不速之客,豊字号窑主夫妇还是招呼他们一起坐下喝茶。
就在喝茶的过程当中,那女人突然起身,走到陈列杯子的玻璃柜前,被柜子当中那只八十七神仙卷的泥胎杯子吸引住了眼球,光看还不过瘾,非要让窑主给她拿出来,抓在手里欣赏把玩一下。
众所周知,泥胎不比成瓷,本就十分脆弱。窑主夫妇心中不太情愿,但面对第一次上门的客人,却也不好拒绝,便将其拿了出来,交到了那女人手里。
谁知,怕什么来什么,那女人接过去把玩了没一会儿,只听“啪嚓”一声,这只杯子就从她的指间滑落到了地上——摔了个粉身碎骨。
此时我倒想问问在座诸兄,倘若这事儿发生在自己身上——诸位该怎么应对?
说句实实在在的心里话,倘若这事儿出在我身上,我必定是要给窑口赔偿的。收不收在于窑口,而给不给是我的态度——对不对?
其实,在座诸兄当中,大都也跟景德镇的窑主们打过交道。
大家心里其实也都很清楚:打破一个尚未烧制成瓷的泥胎杯子,即便这个杯子价值连城——又有哪个窑主会要你赔偿呢?
这种时候,人家看的——其实不过就是你的一个态度。
按照正常的人情世故——此时窑主即便心里很生气,但也绝不会允许你赔钱的。
至于打破瓷器的你,倒也不必强行逼着窑主接受你的赔款——你态度真诚的给人家窑主道个歉,这事儿也就过了。
窑主们都不差钱,没人会跟你计较这点儿小事。
倘若你会来事儿——等离开景德镇,回到家乡以后,便正好以此当借口,逢年过节便可以给窑主寄点儿你们家乡当地的土特产,感谢他对你的包容。
一来二去,长此以往,大家的关系反而能更上一层楼——到时候,大家成了朋友,你想要什么瓷器拿不到?
这样不是很好么?对不对?
可有些人,偏偏就不按常理出牌——譬如上文当中,那位打碎杯子的景德镇女人。
在正常情况下,你打碎了人家的杯子,即便不打算赔钱,但总要说一声“不好意思”或是“对不起”吧?
而这位景德镇女人却不。
她将那只杯子打碎在地上以后,并未表现出任何歉意,而是大喇喇的说:没关系,没关系,幸好你们这杯子本来就是破的,打碎了就打碎了,哈哈哈哈哈哈。
窑主夫人王松岩的脸,当时就黑了下来,强忍了半天才硬是把火压下去。然后二话没说,便站起来,黑着脸便从茶室走了出去——直到最后这二位走人,都没有再进去招呼。
而那个打破杯子的景德镇女人,对此却丝毫不在意,一副无所屌谓的态度,自顾自大喇喇的喝着茶,自始至终既绝口不提赔偿,也没有表现出丝毫歉意。
二人走后,窑主夫人王松岩才走进去,小心翼翼的将地上那些绘满画片的碎片收集了起来,重新放到了展示的玻璃柜里。
窑主夫人松岩其实并不是想要什么补偿。她之所以生气,只是因为她心里很清楚,每做一只这样的杯子——窑主霍范丰究竟要付出怎样的努力。
我曾在数年前的文章《一只很重要的杯子》当中,讲述过这件器物的来历。要知道,即便日夜加班,这样的一只杯子,窑主霍范丰每个月也只能画出两三只左右。
为了能够完成这款杯子,无论是景德镇夏季四十度的酷暑,还是冬季冷彻心扉的严寒,他数年如一日的坚守在作坊里,自始至终,都是无法停笔的。
那女人打碎了一件器物,不但没有丝毫歉意,甚至连对手工艺人的一点点尊重都做不到——这才是最令窑主夫人松岩无法原谅的。
“没关系”这三个字,不是不能说。但要说——也该由窑主来说。而绝不应该,由打碎杯子的人自己来说。
在窑口打碎一个杯子而已,没有哪个窑主会真心跟你计较。
但倘若对于他人缺乏尊重,对工匠精神缺乏敬畏——这样既容易让人看不起,也容易在不经意间,暴露出自己低得可怜的素质,和极度欠缺的教养。
后来,我去铭经草堂找陈晋玩的时候,顺便也问了问陈晋:过去这些年里——没有人打碎过你的瓷器罢?
陈晋说:有啊,怎么没有?有人来我这儿做客,待了没一会儿,就把我刚写好的一个满工大笔筒给打碎了。
我惊呆了。便继续问陈晋:然后呢?
陈晋的脸不由自主的抽动了一下,似乎有点儿痛苦的说:他要微信给我转5000块钱。
“不过,我没收。”陈晋说。
诸兄看看——我说的怎么样?我早就说过,在景德镇的窑口打碎杯子,没有哪个窑主会真让你赔钱的。
但前提是,你得尊重他们的东西,也得尊重他们的人。尊重别人——也是尊重自己。
今天的文章就到这里。贴个豊字号的新作罢。
这是《八十七神仙卷》系列作品中的第二款,年后就要正式发布了。我手中的这只,是刚烧出来的样品。
前段时间去窑口做客的时候,刚好看到这只杯子放在陈列柜中展示,便顺手拿来了。
这只杯子,呈现的是《八十七神仙卷》中的第二个局部。豊字号数年前所制该系列中的第一款作品,体现的是画者对于细节的刻画能力。而这款器物的制作,则集中展现了画者对于线条的极致把控。
在这只杯子上,我们清晰可见,长线条的刻画比比皆是。许多人或许不知,绘制这类长线条,讲求一笔贯通,从头到尾需一气呵成——这对于运笔的稳定性要求很高,若非技艺娴熟的老画师,是断难完成的。
如今许多年青画师,以青花料在泥胎上绘制此类线条时,由于缺乏经验,技法不够娴熟,运笔时的稳定性难以为继,始终无法做到一气贯通,故而会投机取巧,一笔一笔用短线条拼凑驳接,进行补救。从而导致气韵中断,最终呈现出的画面亦十分稚拙。
话说,这只杯子的面世,固然是个令人振奋的消息。
但紧随而来的遗憾,便是该《八十七神仙卷》系列作品中第一款器物,自这一刻起——便正式宣告停产了。
还好,在有限的时间里,我拥有了它们。终究,是没有遗憾了。
给两只杯子拍了几张合照。今天的文章,到此结束。
延伸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