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讯丨《黄侃手批文心雕龙札记》(尹梦、李聪整理,孟琢审订)

文化   2024-11-06 16:01   北京  



《黄侃手批文心雕龙札记》

尹梦、李聪 整理

孟琢 审订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24年10月


前言

孟琢


《文心雕龍札記》是黄季剛先生唯一完整的學術著作,也是中國近現代學術史上的經典之作。在此書中,黄侃貫通文學、小學、經學等不同領域,對《文心雕龍》進行了精彩透闢的講解與闡發,其中的學術觀點爲各種《文心雕龍》注釋、研究所吸收,對現代“龍學”的建立起到了奠基之功。


黄侃四十八岁像(据《量守居士遗墨》)


《文心雕龍札記》的通行本是中華書局於1962年出版的黄念田先生整理本。2019年,黄焯先生的後人將一批黄侃藏書、手稿交由上海朵雲軒拍賣,其中有一册《文心雕龍札記》手批本,該本是黄侃任教武漢時(1919—1926)的課堂講義,即“武漢本”。[1]全書共31篇,書後印有“武漢高等師範學校教員黄侃纂”數字,其中“武漢高等師範學校教員”被墨筆刪去,只留“黄侃纂”三字,黄侃不屑於一校一職的狂狷之態躍然紙上。眉批中有“蓋緯有附益而起原,言不盡誣,昔時攻之過甚,殊自悔耳”的表述,亦可見黃侃學術思想的前後演變。手批本的底本“武漢本”是《札記》全書的首次刊印,有大量通行本未見的佚文,又有黄侃施加的墨、紅兩色標點批注,涉及文本訂正、字詞訓詁、文意講解、思想闡發等,堪稱《札記》的最善之本。我們對黄侃手批《文心雕龍札記》的版本源流、思想旨趣、學術特點與時代印記進行説明,使讀者更全面地瞭解它的文獻價值與學術意義。


一、黄侃手批《文心雕龍札記》的版本概述


《文心雕龍札記》經歷了由課堂印行講義向正式出版書籍發展的過程。根據“龍學”慣例,《文心雕龍》篇目一般分爲“總論”“文體論”“創作論”三大部分,《札記》的創作與刊印並非一蹴而成,而是沿著這三部分内容逐漸完善的,其主要版本依次有:


(一)北大本。北京大學圖書館藏有鉛印本《札記》一册,爲黄侃1914—1919年任教北京大學時的課堂講義,每篇書口標有專業、年級,如“一二三年級國文門”“文學門一二三年級”等字樣。其中收入《題辭及略例》及《神思》以下屬於“創作論”的16篇。


(二)武漢本。即本書之底本,爲黄侃1919—1926年任教武漢高等師範學校時的課堂講義,其成書下限大約在1923年[2]。其中收入《題辭及略例》及“總論”“文體論”及“創作論”共31篇,《定勢》《情采》《事類》三篇爲手抄,較北大本多出15篇(諸本所收篇目差異詳見表1),其中“創作論”部分增加《指瑕》《養氣》《附會》《總術》4篇,可見《札記》至此時已全部成稿。由於帶有課堂講授的性質,《札記》講義的内容均較其後的正式刊印本更爲豐富,措辭也更爲自由、激烈。


(三)《筆記》本。北京大學圖書館藏有鉛印本《文心雕龍筆記》一册,爲黃侃弟子顧名在1922年協助汪大燮創辦平民大學期間,將其師黃侃的北大講義編爲《文心雕龍筆記》,作爲平民大學的講義。其中收入《神思》以下屬於“創作論”的20篇。根據周興陸先生的研究,《筆記》本是從北大早期講義到文化學社本的重要橋樑。


(四)《新中國》本。1919年,黄侃在《新中國》刊發《文心雕龍札記夸飾篇評》《文心雕龍附會篇評》等2篇。[3]


(五)《華國月刊》本。1923年,黄侃在《華國月刊》刊發《補文心雕龍隱秀篇(並序)》。1925—1926年,刊發《題辭及略例》及《原道》《徵聖》《宗經》《正緯》《辨騷》《明詩》《樂府》《詮賦》《頌贊》等9篇。[4]


(六)《晨報副刊》本。1925年,黄侃在《晨報副刊》刊發《題辭及略例》及《原道》2篇[5]。可能由於版面限制,在報刊連載中,他對《札記》講義進行刪改,去掉了大量文選内容,也有一些行文上的改動。這些刪改爲其後《札記》的正式刊印本所吸收,形成了《札記》版本源流中“課堂講義”與“正式刊印”的差異。


(七)文化學社本。1927年,黄侃將《題辭及略例》及《神思》以下屬於“創作論”的20篇交付文化學社刊印,這是《札記》的首次公開出版。黄侃刪去了《札記》講義中的一些激烈言辭,並在行文上有所改動。根據周興陸、張海明等先生的研究,文化學社本的出版,與黃侃不滿於顧名《文心雕龍筆記》與范文瀾《文心雕龍講疏》中“襲取師説”的行爲有關[6]。


(八)《文藝叢刊》本。1935年黄侃逝世,1937年中央大學《文藝叢刊》紀念專號刊發《題辭及略例》及《原道》以下屬於“總論”和“文體論”的11篇。《文藝叢刊》本與文化學社本篇目不同,從文字比勘看,應源於《華國月刊》本及《晨報副刊》本。


(九)川大本。1947年,四川大學學生彙集文化學社本及《文藝叢刊》本,集資刊印《札記》31篇全本,由成都華英書局發行。唯其印量極少,缺乏學術影響。


(十)中華書局本(通行本)。1962年,黄念田彙集文化學社本及《文藝叢刊》本共31篇,交由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刊印出版,即今通行本《札記》。


諸本源流如下圖所示:


表1  《札記》不同版本所收篇目一覽



民國講義的撰寫、發表與刊印情況頗為複雜,課堂講義可以不斷增印,正式發表亦可屢加修改,從前者到後者往往經歷了曲折的發展過程,其中多有不可考者。據黄念田、黃焯先生的回憶,《文心雕龍札記》31篇成於黄侃任教北京大學時,在1919年之前全部定稿。[7]就《札記》的版本流傳來看,以下信息還值得進一步玩味:(1)在北大本(1914-1919)中,收入了《題辭及略例》及《神思》篇以下的16篇。(2)在武漢本(1919-1923)中,收入了《札記》全部的31篇。(3)在《筆記》本(1922)中,收入了“創作論”部分的20篇。(4)在范文瀾《文心雕龍講疏》(始作於1923年,刊印於1925年)中,參考、抄錄了《札記》中25篇的內容[8]。按:顧名於1915年考入北大,1918年入國文門研究所爲研究員,1919年參與了《新中國》月刊的創立。范文瀾於1914年考入北大,1917年畢業,自稱“曩歲遊京師,從蘄州黃季剛先生治詞章之學。黃先生授以《文心雕龍札記》二十餘篇,精義妙旨,啟發無遺。”在黃侃1919年赴武昌之前,二人似皆未獲睹《札記》的31篇原貌,故所取者有限。因此,我們將《札記》的最終定稿時間推後四年,認爲它創作於黃侃任教北大時期,在1919年時基本成型,全部刊印定稿於黃侃任教於武漢高等師範學校時期,不晚於1923年6月[9]。在《札記》的刊印過程中,無論北大本、《筆記》本還是文化學社本,“創作論”的相關篇目都率先結集定稿,這與《札記》的創作目的不無關聯。黄侃在北大承擔詞章學教學,相當於後世的“文章作法”[10],《札記》本爲指導文章寫作之用,這一創作動機亦體現在黄侃先行刊印“創作論”的發表順序之中。


通過對《札記》版本源流的梳理,我們可以看出黄侃手批本的版本價值。一方面,武漢本是《札記》的最早全本,完整保存了《札記》在課堂講義階段的歷史面貌,與正式刊印的通行本系統有所不同,印數極少,今已稀見[11]。另一方面,手批本中有大量的黄侃親筆校訂、批注,黄念田整理《札記》通行本時並未吸納,更彌足珍貴。下面詳細論之。


(一)武漢本的文獻價值

武漢本的内容比通行本更爲豐富,有大量通行本没有的正文、文選及雙行小注,這些佚文共近兩萬餘字,約占《札記》總篇幅的十分之一以上。因此,武漢本更能呈現《札記》完整的文本面貌,全面反映黄侃的文學思想與教學理路。


首先,武漢本的正文較通行本爲多,可以據之補足後者。如《正緯》釋“孝論”,通行本作“即《孝經》《論語》”,武漢本於其後多出“六朝人聯稱二物往往圖省,如《老子》《周易》謂之老易,帝堯、老子謂之堯老”一語,解釋更爲詳盡。在《明詩》《詮賦》《議對》《書記》《神思》《體性》《通變》《章句》《比興》《事類》《指瑕》《總術》諸篇中,皆有通行本未見之正文,其中重要的内容,我們將在下文深入論述。


其次,武漢本的文選亦較通行本爲多。中國詩學中向來有合“法”與“選”爲一體的傳統,《札記》本爲教學之用,在辨析文體、指導創作時多徵引文獻以爲參證,這是它的基本體式。《題辭及略例》云:“唯除《楚辭》《文選》《史記》《漢書》所載,其未舉篇名,但舉人名者,亦擇其佳篇,隨宜迻寫。”武漢本多雙行小注:“四書皆非難得之書,亦學人宜常以置側者,翻尋自易,講授時宜挾以登席。”黄侃要求學生預備四種典籍,以備隨時翻尋,其餘文選則録於《札記》之中。作爲課堂講義,武漢本不受發表的版面限制,多有通行本中未見的文選,茲統計列表如下:


表2  武漢本多出之文選


再次,武漢本比通行本多出近百則雙行小注,内容包括字詞訓詁、典故説解、文意發明、思想闡釋等,亦可據以補足後者。如《宗經》釋“旨遠辭文”,引《周易正義》曰:“其旨遠者,近道此事(事也),遠明彼事(理也),是其旨意深遠。若龍戰於野,近言龍戰(事也),乃遠明陰陽鬥爭,聖人變筆(理也),是其旨遠也。”括弧内注文爲武漢本獨有,以“事”“理”之辨闡發“辭”“旨”關係,析義甚精。


最後,作爲《札記》的早期版本,武漢本亦有可資訂正通行本之處。如《徵聖》:“蓋正言者,求辨之正,而淵深之理,適使辨理堅強。”武漢本作“求辨之立”“淵深之論”。按,此既避免用字重複,亦與下文“體要者,制辭之成,而婉妙之文,益令辭致姱美”中“制辭之成”“婉妙之文”對偶,當從之。又如《聲律》:“旁紐。[雙聲同兩句雜用,如田夫亦知禮,(寅)賓(延)上坐。]”武漢本作“雙聲同聲兩句雜用”。按,“雙聲”指聲母相同,“同聲”指聲調相同,所舉之例亦爲此意,當從之。《總術》:“遲則研京以十年。”武漢本作“研索”,當從之。


(二)黄侃手批的獨特內容

黄侃手批包含了對《札記》文本的校訂,這並未被黄念田整理本所吸納,我們可將其視爲《札記》文本之定稿,據以校正通行本的字句訛誤。如《原道》:“以爲文章本由自然生。”手批增“而”字,作“以爲文章本由自然而生”。《附會》:“大抵著文裁篇,必有所詮表之一意,約之爲一句,引之爲一章。”手批增“爲”字,作“必有所詮表之爲一意”。《宗經》:“道術未裂,學皆在於王官。”手批改作“統於王官”。《章句》:“然則文法之書,雖前世所無,自君作故可也。”手批改作“自我作故”。《頌贊》:“疏曰:諷是直言無吟詠,誦則非直背文。”手批增“之”字,作“諷是直言之,無吟詠”,與《周禮正義》同。《樂府》:“蓋以歌辭至繁,難可盡録乎?總集以宋郭茂倩《樂府詩集》所録爲最備。”“乎”武漢本作“於”,手批增“至”字,作“蓋以歌辭至繁,難可盡録。至於總集,以宋郭茂倩《樂府詩集》所録爲最備。”黄侃或修訂文句,使行文更爲通順整飭;或錘煉字詞,讓表述更爲精確細密;或勘定引文,改正《札記》中的徵引訛誤。凡此種種,皆可據以校正通行本。


《黄侃手批文心雕龙札记》书影


綜上,無論内容的豐富性還是文本的準確性,黄侃手批本都有通行本不及之處。作爲倉促印行的課堂講章,武漢本亦難免訛誤遺漏,但作爲黄侃手校的最初全本,實有重要的版本價值。本書即以武漢本爲底本,參校以北大本、《文心雕龍筆記》本、《新中國》本、《華國月刊》本、《晨報副刊》本、文化學社本、《文藝叢刊》本、川大本、中華書局本、文史哲出版社本等,試圖整理出《札記》的最佳之本。


二、黄侃手批《文心雕龍札記》的思想旨趣


黄侃手批《札記》不僅具有重要的版本價值,在它的佚文與黄侃批注中,更鮮明地體現出黄侃“積學能文”的文學思想。作爲章黄一脈相承的文學旨趣,這一思想散見於《札記》各處,武漢本則爲我們展現出前所未見的、集中而精彩的論述。在《神思》“積學以儲寶”句下,有一段重要的佚文:


文章之與學術,猶衣裳之與布帛,酒食之與粱禾也。善炊者不能無待于斗粲,善裁者不能無待于匹䌳,然則爲文獨可無學乎?古之時道術未裂,文章之所載非王官世傳之法,即學子誦習之編也。歌詩之用,雖與文史稍殊,然選之者不能無材知,習之者不可無方術,故曰“登高能賦,可爲大夫”。誦《詩》三百,授之以政。歌詩者本之情性爲多,而尚不能無學,何況推尋倫理、揚搉事物之言乎?自六籍散爲九流,學雖不同,文亦異狀。要之,二者未嘗相離,窾言以爲文者,其時所無有也。自漢以來,單篇益眾,然大抵樞紐經典,咨諏故實。魏晉以降,玄言方隆,載其心習以斷經義、辨形名,往往思湊單微,超軼前哲。尚考六代文士,幾無無學之人,謝莊工於辭賦而巧製地圖,徐陵善爲文章而草作陳律,此則學有餘裕、宣被文辭之明驗也。後之人或舍學而言文,或因文而爲學。舍學而言文,則陳意縱高,成文反拙。此猶但讀丹經,不求藥石,空持斤斧,不入山林,蹈虚之弊,既有然矣。因文而爲學,則但資華采,叵見條流,此猶集鷸爲冠,雖美而非衷服;屑玉爲飯,雖貴而異常餐,逐末之弊,又如此矣。是故爲文之道,首在積學。論名理者,不能不窺九流之言。推治道者,不能不考史傳之迹。辨禮制者,不能不熟於姬公、孔父之籍。正文義者,不能不求之《説文》《爾雅》之書。作賦者須多誦而始工,考古者必博見而定論。若乃言當代之制,措時勢之宜,尤非高語文章、坐憑匈肊者所能辦。是故積學能文,可分三等,上焉者,明於本數,係於末度,精粗小大,罔不合宜。次焉者,亦當篤信好學,則古稱師,持以爲文,庶無大咎。至於餖飣瑣屑,捆拾叢殘,于學于文,兩無足道,斯爲下矣。


這段文字首見於北大本,爲黄侃任教北京大學時所作,文化學社本無,遂不見於通行本。黄侃手批武漢本時,對其詳加校訂,共有11處改動及4處批注,可見其重視程度。在他看來,把握文章與學術的統一關係,是深入理解《文心雕龍》“創作論”的根本問題。“爲文獨可無學乎”,以學術爲文章之根基是先秦、兩漢、魏晉以來的一貫傳統。《詩》雖本於性情,但也受到先秦文教制度的深刻影響;兩漢文章“樞紐經典”,與經學傳統密不可分;魏晉文章思想精微、條理縝密,得益於玄學的思想滋養。學術與文章的緊密結合避免了“窾言以爲文”的弊端。黄侃眉批曰:“窾,苦管切,音款,空也。《史記》:實不中其聲者謂之窾。”在文字訓詁中,暗含著“實”與“聲”的關係問題——學術爲文章之“實”,文章爲學術之“聲”,二者之間具有内在的統一性。


黄侃手批《尔雅义疏》书影,章太炎故居藏


唐宋以降,隨著學術與文章不斷分途,出現了“舍學言文”和“因文爲學”的雙重弊端。前者使文章空洞蹈虚,流爲缺乏内涵的修飾辭藻;後者使學術捨本逐末,難以把握學理的源流脈絡。爲了克服這些弊端,黄侃提出“爲文之道,首在積學”的主張,認爲作文者需要具備小學、經學、史學、子學的深厚學養。黄侃之“爲文”如此,其“爲學”亦必不拘泥於一端,其文章學術之貫通博洽,如出一轍。關於“史傳之迹”,黄侃眉批曰:“九通,謂《通典》《通志》《文獻通考》《續通典》《續通志[典]》《續文獻通考》《清通典》《清通志》《清文獻通考》。”強調史學不僅在傳記之文,更在於歷代的典章制度之學。他將“積學能文”分爲三等,上者貫通中國學術的源流本末,次者堅守古典學術的歷史傳統,下者不過是餖飣瑣屑的知識碎片。章黄之學極爲重視古今源流的歷史考察,“求其統系者,求其演進之迹也;求其根源者,溯其元始之本也”[12],這是黄侃“系統條理之學”的内涵所在,也體現在其對“積學能文”的思考之中。


黄侃手批《唐诗纪事》书影,私人收藏


學術與文章的統一是清代以來重要的文學主張。章學誠認爲學問猶如“志”,文章猶如“氣”,二者之間是相輔相成的關係。《文史通義·文理》:“學問爲立言之主,猶之志也;文章爲明道之具,猶之氣也。求自得於學問,固爲文之根本;求無病于文章,亦爲學之發揮。”[13]在章太炎、劉師培等人的論著中,更體現出鮮明的“以學統文”的傾向。黄侃的文學思想深受章太炎影響,太炎主張“文學復古”,“先求訓詁,句分字析,而後敢造詞也;先辨體裁,引繩切墨,而後敢放言也”[14],一方面立足“小學”建立名實密合、精確典雅的語文體系,作爲“文學復古”的基礎,另一方面辨析“學説”與“常語”的文體差異,提倡以學術文體規範一般文體,將經傳箋疏之體吸收到文章寫作之中。[15]在《札記》中,黄侃提出了“通變之爲復古”的主張,武漢本中亦有“今日所處,亦通變復古之時”的佚文。“復古”著重於對歷史傳統的繼承,“通變”著重于因應現實而生的新變,“積學能文”正是“通變復古”的具體途徑,旨在從中國傳統學術中汲取豐富的語文資源、文體資源與思想資源,以適應中國文化古今之變對文學提出的新挑戰。


這段佚文是對黄侃“積學能文”思想的集中表述,深刻論述了文章與學術的統一性,鮮明地展現出黄侃文學思想之要旨。在《札記》中,黄侃屢次強調“學習”“博學”的文學意義,如《體性》:“雖才性有偏,可用學習以相補救……求其無弊,惟有專練雅文。此固定習之正術,性雖異而可共宗者也。”《明詩》:“夫極貌寫物,有賴於深思,窮力追新,亦資於博學。將欲排除膚語,洗盪庸音,於此假塗,庶無迷路。”皆可與此互證。


三、黄侃手批《文心雕龍札記》的學術特點


“積學能文”的文學思想塑造了黄侃手批的學術風貌。黄侃對《札記》的批注,既有對文本的修訂,更有對學術思想的説解,帶有某種“備課講義”的性質。對章黄之學而言,小學是一切學問之基礎,爲文學研究提供了語言文字起點。因此,黄侃手批並非文學評點,而是對《札記》的字詞訓詁、典故講解與史實輔證,爲文學賦予了以小學爲中心的學術底色,體現出“訓詁通文學”的鮮明特點。


首先,小學是章黄解讀文學文本的基礎方法。黄侃在批注中對各種文體、書名進行訓詁説解,體現出小學與文學的貫通。如對“離騷”的解釋,黄侃於《辨騷》眉批曰:


離騷即牢騷也。騷正作慅。楊雄《反離騷》謂之《畔牢愁》,即以證明離騷爲今日常語牢騷,本疊韻字。騷正作慅。


在閔孫奭在北大歷史系求學時(1917-1927)所作的筆記中[16],也有類似記載:


楊子雲作《反離騷》,名曰《畔牢騷》,騷本字作慅。案即牢騷之意也。王逸《離騷經章句》解離騷二字曰:離,别也,騷,愁也,是望文生義。


閔氏筆記雖有誤字,但足證此爲黄侃在北大任教時之觀點。關於“離騷”的含義,學者説各不同,如班固以“離騷”爲“遭憂”,其《離騷贊序》云:“離,猶遭也,騷,憂也,明己遭憂作辭也。”顔師古、朱熹、錢澄之等從之。王逸以“離騷”爲“别愁”,《楚辭章句》:“離,别也,騷,愁也,言己放逐離别,中心愁思。”項安世、汪瑗、蔣驥、屈復等從之。戴震以“離騷”爲“隔騷”,《屈賦音義》:“離,猶隔也,騷者,動擾有聲之謂。”[17]黄侃之説則異於前人,揚雄曾“摭《離騷》文而反之”,作《畔牢愁》,“離”“牢”雙聲,故“離騷”應讀爲今日常語“牢騷”。“騷”本字作“慅”,《説文》云,“慅,動也”,即戴震所謂“動擾有聲”之義。黄侃將“離騷”解爲“牢騷”,其義通達明曉,更與《文心雕龍·辨騷》中“其敘情怨,則郁伊而易感;述離居,則愴怏而難懷”的品評相應。無獨有偶,范文瀾《文心雕龍注》:“離騷即伍舉所謂騷離,揚雄所謂牢愁,均即常語所謂牢騷耳。二字相接自成一詞,無待分訓也。”[18]姜亮夫《屈原賦校注》:“浶騷亦即離騷聲轉,今常語也,謂心中不平之意。”[19]游國恩《屈原作品介紹》:“我以爲《離騷》可能本是楚國一種歌曲的名稱,其意義則與‘牢騷’二字相同。”[20]皆與黄説相合。


黄侃手批《文心雕龙札记·辨骚》,晓韵楼藏


又如《宗經》講解“《書》實記言”的文章風格,引《漢書·藝文志》:“《書》者,古之號令。號令于眾,其言不立具,則聽受施行者弗曉。古文讀應《爾雅》,故通古今語而可知也。”黄侃眉批曰:“立,猶言成也。具,猶言備也。讀,抽也,言抽繹其義藴。應,猶合也,言號令之詞,要使聽受者曉然明喻,然後施行無訛,不然言不順則事不成矣。”此語歷來鮮有訓詁,黄侃則詳解其辭,訓“立具”爲“成備”,即“完備周詳”之義。《尚書》中多號令大眾之辭,必須清晰詳備,方能讓聽者明瞭遵行。因此,其文章風格在於“成備”,而非一般意義上的“佶屈聱牙”。想要理解這一特點,必須深通小學。《説文》訓“讀”爲“誦書”,段玉裁注改作“籀書”,謂“抽繹其義藴至於無窮,是之謂讀”,黄侃取段氏之説,認爲必須據《爾雅》以解讀《尚書》,使二者訓詁相合,才能真正把握《尚書》作爲“記言之書”的風格特點,這也是“據學以明文”的過程。


黄侃手批《文心雕龙札记·宗经》,晓韵楼藏


其次,章黄既是小學巨擘,也是文章大家,他們的文學思想以語言文字爲根基,旨在通過“正名”與“煉字”爲文章寫作提供嚴密準確、内涵豐富的語文起點。黄侃在批注中對《札記》的字詞行文加以説解,用“夫子自道”的方式闡明撰文的用意精微之處,對自己的文學思想親身示範。以《徵聖》中“空言理氣,肊論典禮,以爲明道,實殊聖心”一語爲例,“肊”即“臆”字,多解爲“臆斷”。黄侃眉批曰:“肊,於力切。胷骨也,氣滿也,或作臆。”先以反切注音,再説明《説文》本義爲“胸骨”,進而據《廣韻》訓釋説解“氣滿”之引申義,最後溝通“肊”與“臆”的字際關係。根據這一解釋,“肊論”不僅是臆測而論,更有“逞氣立論”的内涵,隱含著黄侃對後儒論典禮“橫雜以成見”(《定勢》)的批評。


又如《宗經》:“挹其流者,必撢其原,攬其末者,必循其柢。”黄侃於“挹”“撢”“柢”三字皆有眉批:“挹,酌也,與抑通,退也。又引也,又推重曰挹,猶吸引之義也。撢,與探同。柢,根也。華菜之根曰蒂,木之根曰柢。”其中對“挹”字的説解尤爲精彩,《廣韻》:“挹,酌也。”即酌酒之意。以器酌酒,表現爲按壓與汲取的雙重動作,既有向外推按之義,又有向内吸引之義。黄侃以“撢其原”與“挹其流”表述“爲文之宜宗經”之理:自“撢其原”而言,經典爲文章之源頭,需要宗仰六經、深探其本;自“挹其流”而言,文章爲經典之流脈,既要理解“由原及流”的發展脈絡(這是“挹”的外推之義),又要把握“以原統流”的整體統攝(這是“挹”的吸引之義)。黄侃通過對“挹”的解釋,頗爲辯證地闡發了經典與文章的關係。對他而言,訓詁與文學的關聯不僅是理論上的,更體現在具體的文章實踐之中,這種學理與創作的統一,展現出黄侃文學思想的獨特魅力。


黄侃《与人论治小学书》手稿,晓韵楼藏


要之,黄侃強調學術與文章的統一,小學又是章黄之學的根柢。在黄侃手批中,無論是對文學文本的理解,還是對文章寫作的煉字分析,都浸潤著深厚的小學底藴。黄侃在1922年9月29日日記中,記載了他所編寫的《文志序論》大綱,其中包括“文章與文字、文章與聲韻、文章與言語、詞言通釋、古書文法例、文章與學術”等内容[21],可見這是他一以貫之的學術思想。在以往的研究中,對黄侃“訓詁通文學”的學術理路關注尚不充分,憑藉手批本,我們可以對此獲得更爲豐富的認識。在前言所舉例證之外,手批本中還有豐富的小學批注,在文字訓詁中藴含著文學的問題意識與學理關切,值得進一步深入發掘。


四、黄侃手批《文心雕龍札記》的時代印記


黄侃手批《札記》不僅反映出章黄之學一脈相承的學術特點,也帶有他身處中國文學新舊之變中的時代印記。關於《札記》與文學潮流的關係,周勳初等學者認爲它源自桐城派、《文選》派和朴學派的三方角力,韓經太、成瑋等學者認爲它隱含著對新文化運動的抗拒之意。[22]關於後者,由於通行本經過刪削,無法展現黄侃的“戰鬥”姿態,相關推斷尚需進一步證實。在手批本的佚文和批注中,恰恰保存了黄侃的激烈表述,更爲真切地體現出《札記》在“新舊之間”的複雜面貌。


黄侃對桐城派的批評是旗幟鮮明的,在《題辭及略例》《原道》《通變》《定勢》諸篇中皆有論述。武漢本中亦體現出他對桐城派的激烈抨擊,《通變》引錢大昕《與友人書》,其後有一段佚文:


案此文於近世所謂文章正派之元祖,攻擊至中窾要。觀此,知八股既廢,與八股相類之文,自無必存之理。引之末簡,亦令同好知今日所處,亦通變復古之時,毋爲虚聲所奪可也。


“文章正派之元祖”指“高談宗派,壟斷文林”(《通變》)的桐城派。在黄侃看來,桐城派對“章法”的強調與八股文並無區别,這種拘於“陽剛陰柔、起承轉合”(《題辭及略例》)的僵化規範違背了文章的自然之道,是“通變復古”的反面。既然八股文已被廢除,桐城義法亦當爲時代淘汰。這體現出黄侃言當代之制、措時勢之宜的積極態度。在《鎔裁》中,他進一步批評桐城派的僵化拘執。桐城派認爲“文章格局皆宜有定”,黄侃旁批曰“八股則有定”,復加眉批曰,“今之古文家多精八股,而以八股之法作古文”,將桐城義法斥爲“八股之法”。文中引曾國藩《復陳右銘太守書》:“一篇之内,端緒不宜繁多,譬如萬山旁薄,必有主峰,龍衮九章,但挈一領,否則首尾衡決,陳義蕪雜。”黄侃於“端緒不宜繁多”眉批曰:“宜字有大病,以不能繁多,非不宜繁多也。”於“龍衮九章,但挈一領”旁批曰:“譬語亦不甚的確,論理極幼稚,命意則不甚非也,終以任自然爲是。”在他看來,文章之端緒固然不能繁多,但這並非義法規範的産物,而是行文寫作的自然之理;“不能”與“不宜”雖僅一字之差,在立意上實有本質區别。要之,一切文章軌範都是“任自然”的産物,而非規則強制的結果,其針砭之意頗爲明顯。


在批評桐城派的同時,黄侃對《文選》派亦有深入反思,主要表現在他對阮元“文言説”與“文筆論”的批評上。《原道》引了阮氏《書梁昭明太子文選序後》中“孔子《文言》實爲萬世文章之祖”一語,這是阮元以駢、散區分文、筆的經學依據。黄侃在眉批中連發三問,加以質疑:“凡古經籍以偶爲言者,豈獨《文言》?何必定以《文言》爲證?又何必獨以《文言》爲證乎?”所謂“偶語出於自然”[23],經籍中的對偶現象源於自然語言甚至方言,而不是阮元所強調的聖人刻意創制。這種“去聖人化”的解釋,消解了《文選》派在“文言”問題上的依經立義。在此基礎上,黄侃進一步批評阮元關於經、史、子非“文”的觀點。《徵聖》:“近代唯阮君伯元,知尊奉《文言》,以爲萬世文章之祖,猶不悟經、史、子、集一概皆名爲文,無一不本於聖,徒欲援引孔父,以自寵光,求爲隆高,先自減削,此固千慮之一失。”這在黄侃手批中有更爲激烈的展現,《麗辭》引阮元《與友人論古文書》:“今之爲古文者,以彼所棄,爲我所取,立意之外,惟有紀事,是乃子史正流,終與文章有别。”認爲古文與駢文嚴格對立,屬於子史之流而非文章。黄侃於“以彼所棄,爲我所取”旁批注曰“此亦誣罔之辭”,於“是乃子史正流”旁批注曰“此句愚極”,與公開發表的文字相比,措辭極爲嚴厲。深言之,黄侃對桐城派與《文選》派的批評,都與其“文章本由自然而生”的文學理念密切相關。在他看來,無論文學體裁的創制變遷,還是文學風格的形成演變,都是語言規律與文學規律自然發展的産物,不能加以人爲的強行矯揉。這種本於自然的文學理念,對桐城派的強立章法與《文選》派的嚴分文筆,起到了雙重的糾偏作用。


黄侃篆书八言联:“贬损当世威权势力 网罗天下放失旧闻”


《札記》不僅批評舊學,更與新文化運動有著緊張的呼應關係,這也充分體現在武漢本的相關佚文之中。黄侃對傳統學術的新突破大爲讚賞,以文法之學爲例,《章句》:“及至丹徒馬君,學於西土,取彼成法,析論此方之文,張設科條,標舉品性,考驗經傳而無不合,駕馭衆製而無不宜。茂矣哉,信前世未之有也。蓋聲律天成,而沈約睹其秘;七音夙有,而鄭譯得其徵;文法本具,而馬良析其理。(《文通》實相伯所爲,署其弟之名爾。)謂之絶學,豈虚也哉。”按,北大本與武漢本同,通行本則頗有刪改,如“考驗經傳而無不合,駕馭眾製而無不宜”,通行本作“考驗經傳而駕馭眾製”;自“蓋聲律天成”至於“豈虚也哉”一段,更爲通行本所刪。憑藉武漢本,可以看出,黄侃將《馬氏文通》與沈約之聲律論、鄭譯之聲調論相提並論,譽爲前世未有的“絶學”,可謂推重至極。其以《馬氏文通》爲馬良(相伯)所著,亦非無據,方豪《馬相伯先生事略》:“先生與弟積二十年,而成之《馬氏文通》前六卷,初版行世,先生愛弟才華,令獨署其名。”[24]可資參證。儘管黄侃章句學的核心要義是據字詞以明句義,這種語義本位的理路與《馬氏文通》的語法本位頗有不同,但他對《馬氏文通》的高度稱讚,實藴含著面對學術新變時“自我作故”的興奮之意。


與此同時,黄侃又對新文化運動痛詆不已,在《事類》後有一段言辭激烈的佚文:


今世妄人,耻其不學,己既生而無目,遂乃憎人之明。己則陷于潢涿,因復援人入水,謂文以不典爲宗,詞以通俗爲貴。假以殊俗之論,以陵前古之師,無愧無慚,如羮如沸,此真庾子山所以爲驢鳴狗吠,顏介所以爲強事飾詞者也。昔原伯魯不悦學,而閔馬父歎之曰:“夫必多有是説,而後及其大人。大人曰:‘可以無學,不學無害。’不害而不學,則苟而可。”以是推周之亂、原氏之將亡。嗚呼!吾觀于此,而隱憂正未有艾也。


此段文字亦見於北大本,作於黄侃與新文化運動針鋒相對之際,其後爲文化學社本刪去。黄侃對新文化運動的抨擊眾所周知,“今世妄人”即指新文化運動諸人而言,“文以不典爲宗”針對新文學對古典文學的體式、規範的衝擊,“詞以通俗爲貴”針對新文學對白話的提倡,“假以殊俗之論,以陵前古之師”針對根據西方文言不分對中國語文“文言分離”的批判,皆有鮮明的現實指向。他以“己既生而無目”“遂乃憎人之明”“己則陷于潢涿”“因復援人入水”“無愧無慚”“如羮如沸”“驢鳴狗吠”“強事飾詞”等一系列詞語痛斥不已,厭憎之意躍然紙上。


值得注意的是,黄侃對新文化運動進行抵抗的關鍵,亦在於“學”。《札記》援用《左傳》“原伯魯不悦學”之典,認爲學術傳統的淪喪爲亡國滅種之根源。因此,“積學能文”不僅具有深厚的學理内涵,更具有激烈憤慨的“應世”之意。這些激烈表述是《札記》中鮮活的時代印記,在通行本中多爲刪除,體現出某種公允、平和的面貌,只能讓研究者在字裡行間發掘黄侃隱然以新文學爲論敵的態度。通過手批本的吉光片羽,我們看到了當年在北大課堂上睥睨當世、痛駡不休的黄侃形象。在中國文學新舊之變的大潮之中,《札記》的文學思想體現出緊張的内部張力,既深入地批判傳統,又興奮地迎接新變,更對新文化運動帶來的中國文學的根本轉折充滿憂患、深表厭憎。這種時代印記展現出黄侃學術思想的不同側面,對我們認識民國學術的豐富面向與複雜生態頗有啟示價值。




搜集與整理黄侃的未刊手稿,是一個讓人振奮、歡欣又充滿傷感的過程。黄季剛先生是一位天才式的人物,也是用心血澆灌典籍、不斷追求“高明廣大”之境的第一流學者。在章黄學術的傳承中,他深刻而全面地繼承了太炎先生的學術世界,展現出廣闊的學術格局與自覺的義理高度。他曾説道:“讀書人當以四海爲量,以千載爲心。”這種貫通天下古今的“通人”氣象,斷非囿於學科畛域的“專家”之學所能及。就其傳世的重要著作而言,至少涵括了“小學”、經學與文學三大領域,而非僅僅停留於語言文字研究。由於黄侃的人生悲劇,他來不及展現自己的全部學術,後人更無緣見其學術之全。在現代學科化的過程中,黄侃學術被逐漸界定爲“專家”之學,他捍衛“國故”的文化保守主義態度,也被狹隘地闡釋爲對學科壁壘的堅守。某種意義上,這是黄侃英年早逝帶來的最大遺憾。


2019年以來,隨著黄侃未刊手稿的大量流出,我看到了黄侃學術中更爲豐富、開闊的面向,發現了他著述中被後人整理時“刪削”掉的義理痕迹,瞭解了黄侃在《易》學、佛學等領域的思索與積累,打破了對黄侃學術的刻板印象。這種學術上的突破,當然是令人振奮的。由於人微言輕,囊中羞澀,我當時只能與陳子昊、張禕昀、賀垣智幾位賢弟,奔走於京滬兩地。在拍賣會上,我們用電話溝通,儘量用有限的資金購買更具學術意義的文獻。那種彼此之間的興奮與忐忑,以及買下手批《文心雕龍札記》時的歡欣雀躍,都讓我永難忘記。在上海,我們還認識了武漢的陳琦先生,他對章黄之學的熱忱與支持,讓我們深深感激。博古齋的吴曉明兄,也與我們成爲了很好的朋友。


與此同時,我也深深感受到人生中的命運感與無力感。學者的“實力”還是太弱小了,我們錯過了太多的學術文獻,這也許意味著,我們錯過了全面理解黄侃學術的最後一次機遇。這幾年來,我時常會埋怨自己,當時爲什麼不再多想想辦法,再多籌些錢來,哪怕是再多拍一些文獻照片呢。當然,人生的遺憾遠不止於此。曾經共同懷抱的理想與事業,有些竟不免成爲了學術宗法的獻祭;鍾情於章黄學術的少年們,遭受了各種各樣的生活磨礪,更有人已經永遠離開了我們……



儘管如此,黄侃手批《文心雕龍札記》最終還是整理出版了,這是對内心遺憾的最大補償。這本書的整理者是尹夢博士與李聰博士,他們是我做大學本科班主任時帶的第一批學生,尹夢還是我的第一個碩士研究生,後來兩人都跟隨王寧先生攻讀博士,又成了我的師弟師妹。他們不辭辛苦,高品質地完成了整理工作。我在策劃全書並撰寫前言之外,也參與了一定的校訂整理,并對整理稿進行了審訂。這本書是對我們十餘年來情誼的見證。本書的整理體例多蒙俞國林師兄、董婧宸師妹的指點,前言中的版本源流圖即出自婧宸之筆。本書的責任編輯張鈺翰兄,更進行了大量細緻認真的工作。此外,本書前言承蒙陳斐兄垂青,刊於《文藝研究》2023年第3期。初稿之後,謝琰兄、成瑋兄提出了修改意見,陳斐兄亦多有斧正,特别是針對版本源流的問題,不厭其煩地對我這個外行進行微信語音指導。在本書出版之前,蒙周興陸先生指教,得以在北大圖書館獲睹《筆記》本全貌,在此一併致謝!


最後要説的是,本書能够在“菿漢叢書”中出版,由衷感謝章念馳先生的大力支持!


壬寅夏日初稿於隨求室

甲辰秋日定稿於北京大學靜園二院


注释(向上滑动查看)


[1] 武漢本比通行本多出的文字,稱爲“佚文”;武漢本中的黄侃批校,稱爲“手批”“眉批”等。

[2] 武昌高等師範學校於1923年6月改名爲國立武昌師範大學,可知武漢本排印於此之前。參見周興陸:《黃侃〈文心雕龍札記〉成書詳考》,《華東師範大學學報》2024年第5期。

[3] 《文心雕龍札記夸飾篇評》,《新中國》1919年第2期,1919年6月15日;《文心雕龍附會篇評》,《新中國》1919年第3期,1919年7月15日。

[4]《補文心雕龍隱秀篇(並序)》,《華國月刊》1923年第3期;《題辭及略例》《原道》,《華國月刊》1925年第5期;《徵聖》《宗經》《正緯》,《華國月刊》1925年第6期;《辨騷》《明詩》,《華國月刊》1925年第10期;《樂府》,《華國月刊》1926年第1期;《詮賦》《頌贊》,《華國月刊》1926年第3期。

[5]《題辭及略例》,《晨報副刊》1925年第1期,1925年4月10日;《原道》,《晨報副刊》1925年第2、3期,1925年4月20日、30日。

[6] 參見張海明:《黃侃〈文心雕龍札記〉考原》,《清華大學學報》2023年第5期;周興陸:《黃侃〈文心雕龍札記〉成書詳考》,《華東師範大學學報》2024年第5期。

[7] 黄侃撰,黄念田整理:《文心雕龍札記》,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235頁。

[8] 張海明:《黃侃〈文心雕龍札記〉考原》,《清華大學學報》2023年第5期。

[9] 我最初根據北大本和武漢本的不同,推斷黃侃在北大時只撰寫了“創作論”的大部分內容,在武漢時期補充了“總論”和“文體論”的相關篇目。文章發表之後,讀到周興陸、張海明、李平等先生的論文,始知前説之非,《札記》當整體成型於黃侃任教北大期間。但在顧名、范文瀾是否見到了《札記》全本的問題上,還是有所疑惑——他們是“見而未取”,還是“未睹全豹”,并没有堅實的證據。因此,還是根據現有版本的面貌,將《札記》的最終定稿時間後推至1923年。

[10] 參見李婧:《黄侃文學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190頁;成瑋:《新舊之間——黄侃〈文心雕龍札記〉的思想結構與民國學術》,《南開學報》2019年第3期。

[11] 在本書底本之外,公藏機構收藏,僅知蘇州大學圖書館所藏武漢本《文心雕龍札記》上册。

[12] 黄侃述,黄焯編:《文字聲韻訓詁筆記》,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93頁。

[13] 章學誠著,葉瑛校注:《文史通義校注》,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287頁。

[14] 章太炎:《論文學》,《章太炎全集》第14冊,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45頁。

[15] 參見孟琢、陳子昊:《論章太炎的正名思想——從語文規範到語言哲學》,《杭州師範大學學報》2018年第5期。

[16] 陳琦先生藏書,特此致謝。

[17] 游國恩主編,金開誠補輯,董洪利、高路明參校:《離騷纂義》,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3、4、5頁。

[18] 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48頁。

[19] 屈原著,姜亮夫校注:《屈原賦校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57年版,第2頁。

[20] 游國恩著,遊寶諒編:《游國恩楚辭論著集》第4卷,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89頁。

[21] 參見黄侃著,黄延祖重輯:《黄侃日記》,江蘇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206頁。

[22] 相關綜述參見成瑋:《新舊之間——黄侃<文心雕龍札記>的思想結構與民國學術》,《南開學報》2019年第3期。

[23] 黄侃:《書<後漢書>論贊後》,黄侃著,黄延祖重輯:《黄季剛詩文集》,中華書局2016年版,第529頁。

[24] 《方豪文錄》,上智編譯館1948年版,第334頁。




整理者简介

尹梦,文学博士,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文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为训诂学、汉语词汇语义学。


李聪,文学博士,北京大学博士后,研究方向为词汇语义学、汉语历时语法。


孟琢,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猫猫,2011级1班班主任。从事训诂学、《说文》学、先秦两汉经学与哲学、章黄学术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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