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先思丨陆宗达藏黄侃书札校字记

陸宗達是黃侃在北京教書之時交往較爲密切的一位學生。黃侃南下金陵之後，其在京藏書、家具盡付陸宗達保管。嗣後師徒二人雁書往來，其數當不在少數，可惜大多毀于祝融氏。其僅存者十二通，“唯夾于册籍中者在矣”。師生深情，于斯可見。書札録文收錄于《陸宗達語言學論文集》，并有跋語一則述其本末。後陸宗達哲孫陸昕公佈全部書札照片，收錄在黃山書社《黃侃》一書之中，并附有録文（下文簡稱「黃山本」）。後陸昕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祖父陸宗達及其師友》一書（下文簡稱「人民文學本」），亦附全部録文，而略有修訂。祖孫二人釋文間有不同，今覈於書札圖片，校錄于下。

穎弟侍右：

見惠示及與田二書，備知一二。尊甫既聽弟南來，以兄爲弟策，亦以游學爲是。蓋彼中枯寂，不足以濬發新知。此間既可尋覽山川，又可廣求朋好。今歲閏春，風光倍爲可愛。弟如來此，當擬相約爲蘇浙之游。唯此時轉學似已過期，而下年入學則無疑義。（必欲旁聽，半年亦可，北大在此者極多。）如不欲更居學校者，兄亦當爲謀一席，俾得朝夕相依。兄每念去年亡兒告終之日，尊父子恩惠之深，輒覺淚出溢眥。况與弟講論彌年，忝居師保，寧得不爲弟熟籌耶？頃已在校中教習房覓得一室，與旭初諸人鄰（月賃六番），即預爲弟下榻之所。食宿便利，大異遼東，更不須介介也。亡兒之匶，自以從陸路運歸爲宜。但此時梓鄉亦未可遽反，且置須後耳。器具可運者，不過三件一套（帶小几），木牀二具，黑木棹一个（一屜者），鏡匱一个，多屜匱一个，小銕牀一个，凉席數張（此可身携）。（此言大略，弟可更代爲擇其宜運者運來）若能付運亦佳，不能運則亦姑置耳。弟見此書後。便可立禀庭闈，俶裝就道，無庸書疏往反，徒令懸企。手此，即頌

侍安。  尊甫雨庭先生處道候。（三月廿三夕，即閏月二夕）兄衎拜言。（念田附筆問候，諸待面語）

【校訂】

1.又可廣求朋好。

案：又，陸宗達、陸昕録文皆作「并」。

2.北大在此者極多。

案：極，陸宗達、陸昕録文皆作「甚」。今核圖版 ，其字形模糊，尚可見其輪廓，當爲「極」字。

3.月賃六番

案：賃，陸宗達、陸昕（黃山本）録文皆作「凭」，陸昕人民文學本釋文作「賃」。此句前後言房屋租金，租賃同義，當爲「賃」字。「凭」字不辭。

4.鏡匱一个

案：匱，陸宗達、陸昕録文皆作「柜」。匱、柜（繁體作櫃）義同。下「匱」字同此。陸宗達跋語云「原書多用古字，爲便排印，悉依今體。」故而將「匱」改爲「柜（櫃）」。下文第三桶𢪇（將），第六通鄦（許），第十二通之（徙）、（勞）、（聞）、（寂）諸字同。

5.弟可更代爲擇其宜運者運來

案：「運來」之「運」，陸昕録文脫。

6.口磨丁、桃諸、杏諸之類

案：兩「諸」字，陸宗達、陸昕録文皆作「脯」。諸即乾菜，亦即脯。《禮記·內則》有「桃諸、梅諸」。「諸」字這一用法今罕用，故陸氏釋文乃易以今文，是爲解釋性録文。

穎民仁弟足下：

旅燕數月，備承護。心之感說，寧可口宣？足下非徒學術惇實，乃亦德行絕人。皓首爲期，禱無量。侃以一昨，歸于舊居。薪木無傷，琴書安穩。雖塗間小受侵詐，亦不足言。世道未康，天心難測。昔年筮《易》，得《賁》之三。仍當奉以周旋，不敢失墜。在都時，婁爲弟輩言，此後當以「刻苦爲人，殷勤傳學」八字交相策勵，細思舍此亦更無自靖自獻之方也。郵驛傳書，朝發夕至。相思命駕，視道如咫，固不必以少別爲悲爾。手此，敬訊

侍祺。

小兄侃頓首

四月壬辰即時五月卅一號。

附：致興藝社諸人書（一九三二年）

興藝社諸子均鑒：

辟寇燕中，得與群賢結契。朝夕談燕，以忘旅愁。雖趙邠卿之遇孫賓碩，不是過也。飄蓬當風，忽焉判襼。驛亭告別，涕既霣之。昨抵舊廬，琴書無恙。誓將劬志故籍，以窮形壽。上不負先民，下不辱友生，如斯而已。昔年筮《易》，得《賁》之三。聖訓昭然，恩真罔極。願與諸君交勉之也。社聚之樂，惜不獲常預。倘有佳作，即望付郵。建康山水，亦足娛人。千里相思，噬肯適我？手此，歷問

撰祺。

友生侃再拜

仲夏壬寅即時五月卅一號。

【校訂】

7.𩥉禱無量

案：禱，陸宗達録文誤作「褥」。

8.婁爲弟輩言

案：婁，陸宗達、陸昕録文皆作「屢」。婁、屢通。

9.小兄侃頓首

案：頓首，陸宗達、陸昕録文皆作「再拜」。第四通、第七通、第九通、第十一通、第十二通之「頓首」，亦皆誤録爲「再拜」。

10.得與群賢結契

案：「群賢」之前，陸宗達、陸昕録文皆有空格。案，此處無字，爲下文「群賢」示尊敬之義，故而提行。下文無字之處的空格亦皆同此。

11.忽焉判襼

案：襼，陸宗達録文從衣從艺，作簡體。陸昕黃山本録文爲空格，人民文學本録文亦從衣從艺。案，襼字訓爲衣袖，判襼，即分袂，離別之義。

12.涕既霣之

案：霣，陸昕黃山本録文爲空格，人民文學本録文作「霣」。霣，通隕，落也。霣爲落雨之專字。

13.昔年筮《易》，得《賁》之三

案：陸宗達、陸昕釋文脫書名號。

穎弟左右：

昨一書計達矣。前弟來書，說將治《尚書》，甚善。侃所點書，句讀頗有誤處，望隨時改正。即如《洛誥》「今王即命（逗）曰（逗），記功（句）宗以功（逗）作元祀（句）」此在《叢刊》本《尚書》斷句尚不誤，而侃前竟誤讀以「記功宗」爲句。雖有所本，要不合于注疏也。又言思治古文字學，以贊《說文》，亦望勉力爲之。然當分二類，一則宋以前古文之學，自《說文》所載外，如《周禮》故書、《儀禮》古文，《三體石經》及《字林》《古文官書》《一切經音義》所稱古文，悉爲董理。一則宋以後訖于今茲所號爲古文字之學。先就歐陽、趙、呂、薛、三王、洪氏之書，細爲審諟，然後治清世阮、二吳三書，參以孫君之見，次及龜甲，亦從孫氏入門。至解說字形及古器文句，寧闕毋妄，潜心謹守，必有足以診發近世鄉曲小生之失者。（近世鐘鼎之學壞于潘、吳，至今茲而無奇不有矣。）此則許學之干城也。前屬求河南關君（羅叔言門人）《殷墟文字存真》，務望致之，雖價昂亦不惜。又前托錢君抄敦煌所出《切韵》上、去、入三聲部目，可校諸家異同之語，既甚靳惜。乃托徐森玉，又久不見予。弟試再求之徐君，或可得也。太炎師欲得《考古圖》一部，望覓之廠肆。（并三古圖買之亦可）一得，希即寄予。其價望先墊付，徐當寄還。手此，即問

侍祺。

兄侃頓首

五月七日即六月十號。

【校訂】

14.以贊《說文》

案：贊，書札圖版作「賛」，陸宗達録文亦作「賛」。陸昕黃山本録文爲空格，人民文學本録文作「贊」。贊、賛同。

15.《古文官書》

案：「古文官書」，原爲小字，在「《字林》」之旁，陸宗達、陸昕録文皆作「（古文官書）」。「古文官書」即隸古定寫本《尚書》，故當加書名號，與《周禮》《儀禮》《三體石經》《字林》《一切經音義》並列。

16.可校諸家異同之語

案：可，陸宗達、陸昕録文皆作「下」。下字于意不通，覈諸字形當爲「可」。

穎弟左右;

昨虞卿（彼居馬府街中華飯店）來，詢悉弟興居如常，良慰。頃見與田快書，具悉一一。北方中學款，果能收得，則以廿元彌補弟所墊款，其餘亦暫存弟處，備購書之用。如彼堅不肯還，則兄尚當另寄廿元，以填此空耳。敝親家夫人糖尿證，似尚無害。惟兄察其精神，似有異狀，曾不計其子女之安全，此則可憂方大。兄以窶人，屢應其醫藥之需，猶細故也。奉託之事，已費賢弟苦心，即可如斯結束。兄惟有臨風灑淚，致感激吾弟之意而已。倘結束在近，所欠二十元（恐尚須出利息四元）并請吾弟暫付之爲盼。《三古圖》似非甚貴，所以欲此書者，以太炎師求觀《考古圖》故也。前有論學一書，未識接得否？甚念。此頌

侍安。

兄名恕略

五月廿一日即六月廿四號。

【校訂】

17.五月廿一日即六月廿四號。

案：「廿四」前，陸宗達、陸昕黃山本録文前衍「某」字，陸昕人民文學本録文已無其字。

穎弟如晤：

六日得輕郵書，并見與田書，知所事已了。昨又得雙挂號信，內附某氏收條。此事疲苦形神，殆盈十載。蒙弟之力，竟獲結束。感刻之私，良非言罄，唯有祝弟多祜而已。承代購《三古圖》，到後自當函告。墊款六十元，餔後當託上海銀行匯上。所言治文字學，私意宜分三期。一即古籀文，下至唐世所云字學。二則宋世薛、呂、歐、趙、洪、三王、張之書。三乃近代鐘鼎骨甲之學耳。足下宜研精《說文》，凡文字必以六書之例檢覈。疑于筆意者，以筆勢求之，寧拘毋肆，寧闞毋妄。次則推尋文義，比覈衆形，非焯箸明顯，不變更師說，必能塙見宋來說字形者種種逞肊妄解之繆，未諳文例之失，不曉通假之弊。然後次爲近代，《古文字學匡繆》一書，此不獨鄦學功臣，抑亦文字學之發懞者也。鷹若于三日來此，盤桓七朝，今晨乃去。游觀宴語，殊足寫懷，恨不與弟共之也。亦能南下小住數日，相與更游上海、杭州乎？紹賓來，未甚與之款接，彼必不怡。中央校事可訝，師道埽地。雖家人待僮僕，亦不過如此。已矣，夫褰裳恨晚，致有斯辱也。肅問，侍祺。兄侃頓首。

六月九日晨即七月十二號。

【校訂】

18.知所事已了

案：「事」前陸宗達、陸昕録文前補「托」字。

19.未諳文例之失

案：未，陸宗達、陸昕録文作「不」字。

20.抑亦文字學之發懞者也

案：懞，陸昕録文爲空格。

21.未甚與之款接

案：之，陸宗達、陸昕録文脫。

前云《三古圖》已見寄，今隔八九日猶未到，何與？初九日寄去六十元，比想已到。除書價外，以弍十元償弟前墊付陳太太之款可也。紹賓來時，帶來徐森玉所贈之五代刊本韵書殘本景片十六張，并無上、去、入聲總目。中季言，彼有一本，有上、去、入聲總目，目下有校歷來韵書，如王仁煦《刊謬補缺切韵》上平聲總目下校呂、夏侯、陽之例。今徐所貽本無之，豈中季別有一本耶？與彼既經詬誶，不便從假。弟能設法覓得一通，則感極矣。比日酷暑不可堪，北中云何？兄侃頓首。

六月十三日即七月十六號

【校訂】

22.如王仁煦《刊謬補缺切韵》

案：煦，圖版如此，陸宗達、陸昕録文亦然。敦煌寫本《刊謬補缺切韻》皆作「昫」。

23.校呂、夏侯、陽之例

案：兩頓號，陸宗達、陸昕録文皆無。呂爲呂靜《韻集》，夏侯爲夏侯詠（該）《四聲韻略》，陽爲陽休之《韻略》。

穎民我弟足下：

十一日收到《學津討原》全部，點察無誤，歡喜踊躍。我求此書半年，遍覓之通都鬨市而不可得，乃今我弟爲我致之，每一繙㠾，輒念雅意，此真相思之資也。又得手書，并縳一方。當作一詩，書以奉寄。承示以方閱《考工記》，大抵名物制度，宜抽繹其例，排比其文，或圖之，或表之。（雖有舊圖舊表，仍宜自作。自作一過，則是非愈明，永不忘矣。）《禮書通故》《三禮通釋》皆參考佳書也。陰寒風雪，亘十餘日矣。人事怫心，益爲愁悶。冀時直音聲，慰其苑結。十七日晨，兄侃頓首。

【校訂】

24.又得手書，并縳一方

案：縳，縳，陸昕黃山本録文作空格，人民文學本録文作「縛」。縳爲白色細絹，作「縛」者，字形訛也。陸宗達録文不誤。

25.人事怫心，益爲愁悶

案：益，陸宗達、陸昕録文作「蓋」。

穎弟如晤：

昨得寄來《敦煌掇瑣》中輯，將來下輯出版時，煩即購致，以成全書。近人刊書，往往自斷其尾，甚可哂也，羅振玉《貞松堂集古遺文續編》三卷《續補》一卷，其子福頤《金文著錄表》卷首明著「宣統癸酉」刊行，何以北平尚無其書？試詢之廠肆與羅有來往者。景龍石柱《老子德經》拓本，未悉已得否。元石猶存定州，距燕不遠，想不難覓致也。《老子》刻本，以此爲最古。故必欲致之，希勿厭煩碎也。攻讀事，正與旭初旦夕籌量，冀必得當，但不敢率爾說定。將來如有波折，反非所以對友朋，亦非自安之道，此意望徐爲林先生陳之。予近日心緒紛云，戚多歡少。思弟無極。

廿六日，侃白疏。

【校訂】

26.貞松堂集古遺文續編

案：陸宗達、陸昕録文作《貞松堂集·古遺文續編》，「集古遺文」當連讀。

二十二日書，今卅日始到。余前于廿日寄去銀百卅圓，償《詩紀》價外，購《古樂府》《牧齋詩注》二書，比想已到，且已將書付郵矣。《文苑英華》《白孔六帖》《册府元龜》均已在架上，此外無必購之書。直隸書局之《白氏六帖》（即單刊《白帖》），倘系錢氏手校（或過錄亦可），務乞一力諧成（至多能出到百五十元），恐爲人先得（金陵大學即思購之）。一說妥，即付定，取回首冊，然後寫信語余，當飛速寄錢耳（不要《初學記》）。此致，

穎弟左右。

卅日（即九月十八日）侃頓首。

【校訂】

27.償《詩紀》價外

案：陸宗達、陸昕録文無書名號。《詩紀》爲明人馮惟訥所編先唐詩歌總集。本札下文「初學記」陸宗達、陸昕黃山本録文亦脫書名號，陸昕人民文學本録文已補出。

穎弟足下：

俀㚢入寇，志在灤陽。而馮陵塞內，尚有顧慮，暫可安居燕市，可無遷之也。余去歲入冬，仍苦寒嗽。臘初得一孫女，意頗欣然。閉戶誦經，不喧呶，正以能甘漠爲佳耳。王聯曾家臧閣帖，去年還南時留置弟處，煩檢出，親送中法大學，交其人手收。并希取得收條，以省糾葛。手此，敬問

尊翁福祉。癸酉正月十三日，兄侃頓首。

【校訂】

28. 俀㚢入寇

案：㚢，陸昕黃山本録文作空格。俀，音腿，輭弱也。㚢，《玉篇》同奴。此指代日寇，黃侃爲詈語以代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