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文人开餐馆

文摘   2024-05-01 16:25   陕西  


成都人民公园有座方尖型纪念碑,三十一米高,四面分别用魏碑、颜楷、二爨、篆隶上书「辛亥秋保路死事紀念碑」。


纪念碑往北两百米,空中立有一只大金鸡。金鸡底下是一座餐馆,长得像独栋小教堂,叫努力餐。


成都人民对努力餐的印象是价格贵、味道一般的国营餐馆。不过,往前一百年,成为历史之前,努力餐还是另一幅光景。


1929年,努力餐开业。老板车耀先是老资格川军,大概比朱德矮一个班辈,和刘伯承、聂荣臻等人平辈。不当川军团长以后,车老板开了三家馆子:


新的面馆,主打机器面,车耀先专门从天津买回来制面机器,研究出了炖鸡面、三大菌面、鳝鱼面、炖牛肉面。


努力餐,一楼散座,二楼宴席。车耀先请的主厨金鳌,给朱德当过炊事员。车老板和金大厨研究出一道招牌菜——海味红烧什锦。


据成都老记者车辐记载,海味红烧什锦「做法用公鸡肉、肫干、猪舌、肚、心、肺、猪腿肉、海参、鱿鱼、香菌、玉兰片、白果、板栗、鲜胡桃仁等十余件,红烧时加料酒、冰糖。用十二寸大盘盛一份,足够四人进食,售价是当时四川厂造银五角。


四川银元五角,按克重银价换算,约合人民币九十元。今天的成都餐馆里,类似的大菜价格还要再贵一点。


除了大菜,努力餐也供应平民食物,出售大肉蒸饺和大众蒸饭,号称革命饭。人力车夫、学生、工人天天来吃蒸饺蒸饭。车老板打出宣传口号,「要吃革命饭,请到努力餐」。


还有庶几,平价饭馆。开在人民公园(当时叫少城公园)门口,免费供应酸汤、泡菜。店内挂食客送的横幅「努力为大众辟吃饭场所其庶几乎」。


三家馆子都开在祠堂街上。当头是占据一栋小楼的努力餐,依次是庶几和新的面馆,想当年,车耀先大概是成都一个相当大的餐饮老板。


努力餐开业的时候,成都大学教授李劼人也在想跑路。他的领导,成都大学校长张澜因为思想左倾不容于军阀,辞职返乡。李劼人觉得自己也干不下去,于是借款三百元,开了一家小餐馆。


1930年,小雅开张,成了成都的一大新闻事件。张澜、宋师度等成都文人纷纷前来捧场。报纸取的标题是《成大教授不当教授开酒馆,师大学生不当学生当堂倌》。


李劼人的手艺还是留学练出来的。当年,李劼人和周太玄在巴黎组织少年中国学会,穷学生饿到只能冷水泡面包。于是,这两个成都人主厨,其他人买菜,一众中国留学生每周末在公寓搭伙聚餐。


李劼人炒菜不用明油、不用味精,力图去除馆味。小雅不用名贵食材,全靠李劼人发挥。


据车辐记载,小雅的点心为金钩包子,面食有炖鸡面和番茄面,菜品有干贝丝做的蟹羹、酒煮盐鸡、干烧牛肉、粉蒸苕菜、青笋烧鸡、黄花猪肝汤、怪味鸡、厚皮菜烧猪蹄、肚丝炒绿豆芽、夹江腐乳汁蒸鸡蛋、凉拌芥末宽粉皮。还有几样冷食,用菜籽油代替橄榄油做番茄土豆沙拉、奶油沙士菜花或卷心白菜。


每到星期六,小雅还要添几样菜,有干煸鱿鱼丝、卤牛肉、板栗烧鸡、香糟鱼、沙仁肘子,轮流变换。就连泡菜也做得讲究,天天有人排队来买。


车辐后来问李夫人杨淑捃,开小雅没有菜谱,哪记得那么多菜?


杨淑捃回答,都是我们商量到做菜,当时最受欢迎的是豆豉葱烧鱼,我们用的口同嗜的豆豉,比潼川豆豉、永川豆豉的颗子大,味厚味好又香,浇上去也出色好看。我们都是用生猪油煎鱼,味道分外香好吃。干烧牛肉,用的眉州洪宜号的黄酒作料酒干烧,加姜块子,决不用茴香、八角,李先生做菜忌用,说用了太俗气了,那是一种草药味,显不出家常烧的功夫来。」


生意红火,乐极生悲。小雅只开了一年多,军阀刘文辉手下一个连长,以为李劼人挣了大钱,将他儿子绑票。李劼人托了袍哥大爷邝瞎子,花一千银元,才将儿子赎回来。


小雅从此关张,李劼人到各个中学教书还债。不过,所谓文学源自苦难。李劼人从此与邝瞎子混熟,了解了袍哥故事。于是,邝瞎子成了《死水微澜》里主角罗歪嘴。


车耀先的生意依旧红火。车老板加入了川康特委,与领导单线联系。抗战时期,车老板还办了《大声》《图存》等救亡刊物,主办群力社、战时学生旬刊社等群众社团。


在车老板手上,餐饮和救国直接结合。沈鈞儒、邹韬奋等救国会七君子,邓颖超等中共人士来成都,都到努力餐吃饭。革命者向堂倌报出暗号「一菜一汤」,就能免费吃顿好饭。


1940年,车耀先被军统逮捕。六年后,革命烈士、餐饮老板车耀先就义于重庆歌乐山。


李劼人后来当过机器厂长、造纸厂董事长,期间写了《死水微澜》《暴风雨前》《大波》三部长篇小说,讲四川风土人情,也写袍哥、总督、保路运动和辛亥革命。


再往后,好吃好耍好出头的四川人,过得都不太好。李劼人当了一任成都市副市长,此后被迫改写自己的三部小说,要加强其中的「历史唯物主义」。


运动时,李劼人差点被打成右派。幸亏老朋友马识途,找了上级领导,让李劼人主动检讨,侥幸才过关。


困难时,家人特地从外地带回卤牛肉,李劼人吃后上吐下泻,抢救一周,最终不治。车辐评价,「他的死同唐代大诗人杜甫之死相若。」


车辐自己也难逃一劫。当初在成都混吃混喝,结交三教九流。后来成了「旧社会」,被打成反革命入狱。


本世纪初,南方人物周刊写了一篇报道,标题《九十岁的车辐:名士潇洒》,里边写道,车辐坐了十一个月牢放出来,居然红光满面,还发了胖。


「原来,他进去之初,很是害怕,急忙打听,很快得知,同狱关了多达百十个反革命,便料定不会送命,于是放心大吃大睡。后来补发了十一个月的工资,更是大喜过望,饮酒赋诗。诗云:精神被摧垮,灵魂已压扁。物质尚存在,一身胖嘎嘎。」


可能四川人的抗压能力都比较强。车辐的老朋友马识途,被揪斗次数多了,习以为常。一天,他正在和儿子下棋,突然被抓去批斗。批斗会上,马识途低头默想棋局,灵机一动,吟诗一首:红吃黑来黑吃红,一场混战乱纷纷。人生不过一棋局,我劝痴儿莫认真。


最终,车辐活了九十九岁。九十岁时,车辐出版了《川菜杂谈》,记述李劼人、张大千、沈醉等一帮老朋友们的吃喝故事。


南方人物周刊的报道里写他,抗战时期,外地文人来成都,车辐都好吃好喝招待。有电影演员死在成都,车辐把祖传土地拿出来安葬。几十年后,还活着的人又到成都找车辐吃回去。


一百年后,成都文人还在干同样的事情。开书店、开餐馆、办活动……外地朋友到成都,在书店办完活动,一大群人摇摇晃晃去路边吃蹄花汤。


世事真如一棋局。

葬愛咸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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