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这篇讣告之前，我们需要定义什么是身份政治。
身份政治的意思很简单，就是以身份认同为核心的社会运动。性别、种族都是身份，围绕这些身份引发的辩论、争吵以及抗议行动，都是典型的身份政治。
身份政治的本质是什么呢？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群体困境社会化，用道德争取利益。
比如，「性别」困境不只是私人问题，而是整个社会都应该关注的道德议题。因此，社会应该向「性别」议题投注更多资源和精力。这里的性别可以替换成任何一种身份。
应当说，身份政治的思路是成立的。没有人完全独立于社会，任何人的身份都在一定程度上是社会赋予的，任何人的问题都在一定程度上是社会的问题。这个程度究竟是多少，就是身份政治的博弈空间。
但是，身份政治无法解决一个致命问题，就是所有人都可以搞身份政治。
一旦打破了和谐而不平等的社会，所有群体都用身份政治武装起来，那么发起身份政治的群体，势必竞争不过庞大的既有利益群体。
无论我们喜欢与否，身份政治都会激发被批判群体的身份意识。
胖猫事件后，我明显观察到中国年轻男性的性别意识在快速觉醒。觉醒的表现是年轻男性生产出来了新的反女权论述，从用阶级史观解构，到玩胖猫梗，再到「女性苦难神圣化，男性苦难解构化」这种口号式论点。
并且，随性别意识而来的，是年轻男性也越来越有组织度。我每天会看看知乎，从10月到现在，知乎网友一直在高强度批判京东邀请杨笠代言一事。最新进展是，知乎网友号召大家向美国证监会SEC，举报京东涉嫌重大风险事项未披露导致损失。
这是身份政治的一部分。残酷的现实是，被身份政治批判的群体也会觉醒，然后立即拿起身份政治的武器。最后整个社会舆论彻底搅浑，变成纯粹的身份战争。
归根到底，身份政治只能依靠道德号召，它只能约束体面人，主要是学者、律师、媒体人、互联网人等知识精英。
因此，身份政治存在一个平衡点。当运动范围局限在社会中上层的时候，由于知识精英更愿意接受道德号召，且大部分人不敢公开反对，所以运动的收益最大。但当身份政治进入到整个社会层面，没有学过那一堆后现代理论的普通人，辩经辩不过，势必将用传统价值武装自己。
于是，保守主义回潮了。
在京东代言事件后，一段综艺节目里邓紫棋与杨笠的对话被网友翻了出来。对话里，邓紫棋说「男生为了事业奋斗是为了更好地保护女生，好的女朋友应该理解男生。」微博、B站和知乎上，网友评论大都一面倒地支持邓紫棋。
身份政治扩散到整个社会后，势必让更多普通人回归传统价值。传统价值不只是「男生保护女生」这种家庭伦理，还包括数十亿人曾经使用过的思想武器。
从身份政治的致命问题出发，我们可以推导出真正危险的结果。
身份不只有性别、种族，还有阶级和民族。为什么身份政治主要关注性别和种族，而不是阶级和民族呢？
因为关于民族和阶级的身份政治，有一个专有名字——阶级斗争。阶级的身份政治必然会强化阶级认同，主张单一阶级团结起来，从社会争取更多利益。这是从根本上动摇现代社会的结构与稳定。
我们常常看到，原教旨左派质疑身份政治，认为身份政治不过是用身份问题掩盖更加重要的阶级问题。当然，身份政治参与者们不认同这种质疑，他们的回应方式是重申身份问题的独特性，认为阶级问题会掩盖身份问题。
我赞同后者的观点，任何一种身份问题都是独特的，阶级并不能完全覆盖其他身份。
但是，身份政治最大的危险是，它真的可能召唤出阶级斗争。
任何人都可以搞身份政治，那么被身份政治批判的群体，会用什么东西来反击呢？除了针锋相对地搞男权、白人至上，他们最趁手的武器就是阶级斗争，用工人阶级被知识精英愚弄的叙事，来覆盖身份政治参与者的道德批判。
现代社会的实质是构建大共同体，以此调和阶级矛盾，维系社会稳定。商业、法治和市场经济这些在规则框架内运行的要素，构成了现代社会的基础。身份政治以及可能引发的阶级斗争，则是在动摇现代社会的基础。
这真的有点像囚徒困境。
数学家约翰·纳什从囚徒困境总结出一种理论，即在基本条件没有变的情况下，任何玩家都无法通过单方面改变策略，来获得更好的收益。
各个群体都形成了各自的稳定策略。某一群体响应身份政治的号召，改变自己的策略，也并不能为自己带来更好的收益。
因为社会的基本条件没有变。这十几年来，世界确实有非常大的变化，推荐算法和社交媒体让任何个体不公，都有机会快速演变为整个社会的问题。
但除了信息世界，更加基本的物理世界——电力、石油、飞机、铁路与塑料构成的世界，却还没有那么大的改变。我们生活在一个依然只能烧开水发电、用人干苦活累活的物理世界。
所以，当社会思潮传导到主要生活在物理世界的普通人的时候，他们只能抓住那些传统价值，强烈地反对信息世界里的各种思潮。
身份政治就像是一根导火索，它引爆了社会不平等问题，将所有群体都牵扯进一场混乱的身份战争。现在，身份战争已经引爆，太平洋两岸的年轻人们，都受到了充分的政治训练。批判与被批判的群体都觉醒了，并且立即拿起那些尘封已久的思想武器投入这场身份战争。
身份政治完蛋了。剩下的，没有道德，只有各个群体之间赤裸的实力博弈与利益斗争。
无仁义之战开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