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拉斯 | 女人是房子的形状

文化   2024-12-11 07:05   中国香港  

今年是法国作家杜拉斯的诞辰110周年。本文选自杜拉斯访谈录《在欲望之所写作》,以“居所”为线索重现了她谜与诗一般的生命轨迹。

本书改编自1976年杜拉斯接受好友米歇尔·波尔特访谈的电视纪录片。诺弗勒堡的房子、花园和森林、沙滩与大海……这些杜拉斯曾栖居过的空间,在她的语词中闪烁着诗性的光辉。属于女性主体的爱、痛苦及欲望贮存在她们的房间中,缠绕蔓延,蓬勃生长。


杜拉斯与波尔特




玛格丽特·杜拉斯:
聊这栋房子、聊花园,我可以聊上几个小时。我知道一切,知道以前的门在哪里,一切,池塘边的围墙,所有花草,所有花草在哪里,甚至那些野草我都知道它们在哪里,一切。


米歇尔·波尔特:
玛格丽特·杜拉斯,您写过:“我拍电影是为了打发时间。如果我内心强大到可以什么事都不做,我会什么事都不做。正是因为我没有强大到让自己无所事事,我才去拍电影。没有任何其他理由。关于我所做的事,这是我能说的最实实在在的话了。”


杜拉斯:
的确。


波尔特:
您是不是也会用同样的方式说:正是因为我没有强大到让自己无所事事,我才写书?


杜拉斯:
当我写书的时候,我不会有这种想法,不会。通常都是我停止写书的时候,我才会有这种想法。我想说的是,当我停止每天写作时,我才去拍电影。只有当我停止写作,我才停止,是的,我才停止某种……呃……说到底,发生在我身上最重要的事情,也就是写作。但我最初写作的理由,我已经不知道是什么了。或许和下面的理由一样。让我惊讶的,是并非所有人都写作。我对那些不写作的人暗自钦佩,当然,对那些不拍电影的人也一样。


波尔特:
您的很多电影都发生在一栋和外界隔绝的房子里面。


1976年的纪录片《杜拉斯的处所》(Les lieux de Marguerite Duras),图中杜拉斯所处的房子是她以《抵挡太平洋的堤坝》电影版税在诺弗勒堡买下的


杜拉斯:
在这里,是的,在这栋房子里。每次我在这里,每次我都有拍摄的欲望。会有一些地方给你想拍电影的欲望。我从来没想到一个地方会有这种强大的力量。我书中所有女人都住在这栋房子里,所有。只有女人才会在一个地方住下来,而男人不会。这栋房子就曾住过劳儿·瓦·斯泰因、安娜玛丽·斯特雷特、伊莎贝尔·格朗热、娜塔丽·格朗热,同样也有各种各样的女人;有时候,当我走进这栋房子,我感觉……有很多女人都在这里,就是这样。我也曾住在这里,完完全全。我想这是世界上我住得最多的地方。当我说到其他女人,我想这些女人身上也有我的影子;仿佛她们和我是彼此相通的。她们在屋子里待的时间,就是话语到来前的时间,男人到来前的时间。男人,如果他无法给事物命名,他就会感到苦恼,感到不幸,感到无所适从。男人不说话会难受,而女人不会。我在这里见到的所有女人一开始都沉默不语;之后,我不知道她们会怎样,但开始她们都一言不发,久久沉默。她们仿佛嵌在房间里,融入墙壁、房间的所有物品里。当我在这个房间里,我有一种感觉,不要改变房间固有的秩序,仿佛房间自身,或者说住所并没有觉察到我在那里,一个女人在那里:她在那里已经有她的位置。或许我谈论的是这些地方的静默。


米什莱说女巫们就是这么来的。在中世纪,男人们要么去为领主打仗,要么参加十字军东征,住在乡间的女人则留在家里,孤独,隔绝,长年累月住在森林里,在她们的棚屋里,就这样,因为孤寂,对今天的我们而言无法想象的孤寂,她们开始和树木、植物、野兽说话,也就是说开始进入,怎么说呢?开始和大自然一起创造一种智慧,重新塑造这种智慧。如果您愿意的话,一种应该上溯到史前的智慧,重新和它建立联系。人们把她们叫作女巫,烧死她们。据说有过一百万名女巫。从中世纪到文艺复兴初期。烧死女人的陋习一直延续到十七世纪。


1955年,杜拉斯在书桌前创作


波尔特:
人们在您的电影中、您的书中看到的那些女人,我想到《娜塔丽·格朗热》中的女人,也就是伊莎贝尔·格朗热,想到伊丽莎白·阿利奥纳,想到《大西洋海滩》里的维拉·巴克斯泰尔,从某种意义上说,她们还不是米什莱所谓的女巫?


杜拉斯:
我们还处在那种境地,我们这些女人……我们还处在那种境地……是的。我们处在那种境地。并没有真正改变。我,我在这栋房子里,和这个花园一起,而相比之下,男人们永远都没有一个住处、一个居所。


波尔特:
几乎在您所有的电影里,都能见到这类封闭的房子、花园和森林。


杜拉斯:
是的。森林和花园相连。花园是森林的开端。花园预告了它的到来。在《毁灭》中有一个花园。在《印度之歌》中,在《娜塔丽·格朗热》中有一个花园。在《黄色的太阳》中,有一个黑黢黢的花园,花园里有犹太人的狗。森林,是禁地。也就是说,我不太清楚《黄色的太阳》中的森林是怎样的,我叫它流浪者的森林,犹太人的森林,我不知道这个森林和《毁灭》中让人感到害怕的森林有什么联系。资产阶级中有某一个阶层害怕森林,男人们害怕,他们杀戮。而我们这些女人,要知道,我们潜入森林,在森林里游走。男人去森林是为了打猎;为了惩罚,为了监督。

电影《娜塔丽·格朗热》剧照


波尔特:
关于电影《娜塔丽·格朗热》,您曾说过:在《娜塔丽·格朗热》中,我首先看到的不是电影,而是房子。


杜拉斯:
是的。或许因为一直在房子里,它给我的感觉就像一个容器。好吧。我这里要表达的是一个意象,而不是一种想法。人们可以把房子看成一个庇护所,来这里寻找一份安全感。我呢,我认为除了这个,它也是一个封闭的空间。是的,除了常说的安全、稳定、家庭、温馨等之外,还会发生别的事情;房子也铭刻着家庭的可怕,逃离的欲望,种种想自杀的情绪。一切都在其中。奇怪的是,通常,您知道,人们都会回家等死。他们更喜欢在家中死去。人们一感到消沉抑郁就要回家。家真是个神秘的地方,但……我不知道现在城里的人们还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呢,我对家的认识就是和房子联系在一起的。我以前还是有过一幢房子的,在多尔多涅省,那时我六岁,但房子被我母亲卖了……要跟您说明的是,我是公务员的女儿,在我整个童年时期,我们不停地换住处。我父母每换一次工作,我们就得搬一次家。后来我在巴黎租公寓住。在这里,我第一次拥有一栋属于自己的房子。而且……这有点儿像我就是在这里出生似的,就在这里,我把它打造成我的房子,以至于我感觉在……在我到来之前,在我出生之前它就属于我了。


这里曾经是谷仓。我之前认真找了,但没能在这栋房子里找到任何书写的痕迹或者曾有人居住过的痕迹。这让我印象极为深刻。没有照片,没有记录,没有书籍,没有信件,什么都没有。池塘边的矮墙上有一个日期。我想应该是1875。但在地下,我们发现了一些东西。我们找到了钥匙和刀具,小折刀什么的,对了,还有些餐具碎片。远离房子,埋在地下,很深。总之,两个世纪以来的所有生活垃圾,都在土里。玩具的碎片、弹珠的碎片,也有完整的弹珠。只不过,在房子里,什么痕迹都没有。


摄影机后的杜拉斯


波尔特:
当您提到伊莎贝尔·格朗热的时候,您说:她如囚徒般游荡。


杜拉斯:
是的,在我看来,伊莎贝尔·格朗热是她居所的囚徒,是她自己的囚徒,是她生活的囚徒,您也可以说,她是这种可怕的循环的囚徒:从爱孩子到承担夫妻间责任。就像我们所说的那样,您明白,她生活的全部内容都被困在这里。她在房子里漫无目的地游荡时,就好像从自己身边经过,就好像她在绕着自己的身体转圈。在我看来,伊莎贝拉·格朗热完完全全住在这座房子里,仿佛她和房屋的轮廓是贴合的,仿佛这座房子本身就是女人的形状,换言之,我感觉这个女人和她的居所是那么契合……说到底,这并非偶然,可能在这之前我就有过类似的感受。而且,如果说我总想要将女人,而且只将女人放在这栋房子里,这也不是出于偶然。这个地方,对我而言,就是女人的地方。


波尔特:
您认为只有女人才能如此“完全地”居住在一个地方吗?


杜拉斯:
是的。只有女人才会在这里感到自在,完全融入其中,是的,不会在这里感到无聊。我想我穿过这座房子时不可能不去凝视它。我相信这样的凝视是一种女性凝视。男人晚上回到房子里,在这儿吃饭,在这儿睡觉,在这儿取暖,诸如此类。女人,则是另一回事,有一种狂喜的凝视,那是女人凝视房子,凝视她的居所,凝视屋里的东西,这些东西承载着她的生活,她存在的理由,实际上,对她们中的大多数人来说都是这样,这是男人无法体会的。我曾经说过,当伊莎贝尔·格朗热穿过花园时,就是这个花园,她穿过花园这件事不会让您觉得奇怪。伊莎贝尔·格朗热在花园里,而不是在别的地方,比如一个房间,她不在别的地方,她在这里。她非常缓慢地在花园里行走,这看起来非常自然。如果是一个男人这样做,如果一个男人以这样的步伐行走,如此平静,如此安详,人们不会信的。人们会说:他在沉思,因为眼下他遇到了麻烦。人们会说:他在花园里踱步。人们不会说他在花园里散步。人们会说他去那儿想事情。过去,房子里的女人或许会担心看到男人这样,在公园里,像人们说的,为自己的思绪所困扰。在《娜塔丽·格朗热》里,这座房子,它是真正的女人住所,它是女人的房子。而且,一直如此,因为房子是女人造就的。和无产者一样:无产者的劳动属于自己,属于无产者。无产者的劳动工具就“是”无产者。同样,房子也属于女人,女人是无产者,大家都知道,千百年来都是这样。房子属于女人,就好像劳动工具属于无产者那样。


1948年,杜拉斯和儿子“乌塔”在圣伯努瓦街的寓所里


杜拉斯:
是的,因为女人自身是一个居所,孩子的居所,她有保护欲,有那种用身体保护他们的意识,用她自己的身体,这一事实与她自身融入住处、融入居所的方式不无关系。这是肯定的。

我认为,有孩子和没孩子的女人之间存在着本质区别。生产,我将其视为一种犯罪。如同丢掉孩子,抛弃孩子。我见过最接近谋杀的事就是分娩。沉睡的孩子出世,这是沉睡的生命,完全沉睡在不可思议的极乐之中,然后他被弄醒了。也许生孩子在某种程度上就是这样的体验。我们对此所知甚少。众说纷纭,其中有诸多偏见。的确,这就是谋杀。孩子就像一个幸运儿。生命的第一个迹象就是痛苦的叫喊。要知道,当空气进入孩子的肺泡时,会唤起一种难以名状的痛苦,而生命最初的表现,就是痛苦。


波尔特:
是叫喊。


杜拉斯:
要知道,不只是叫喊,那是喉咙被割开的人的尖叫,是被害人的尖叫,是被谋杀的人的尖叫。某个不愿被杀的人发出的叫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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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本书改编自1976年在法国电视一台播出、米歇尔·波尔特对玛格丽特·杜拉斯的访谈。

波尔特是杜拉斯的好友,也是国际杜拉斯学会名誉会长。在这份采访中,杜拉斯对照她的小说文本和照片,谈论她所待过的不同地方,包括她位于诺弗勒堡的房子、花园、森林、特鲁维尔、大海等,就像它们不断出现在她的小说、戏剧和电影里那样。波尔特真实地展现了这些地方如何变成“故事的承载者”,以及杜拉斯如何在这些地方生活。

波尔特将采访对象杜拉斯与其生活的环境放在一起,探索“住所”在杜拉斯的写作活动(《抵挡太平洋的堤坝》《劳儿之劫》等)与电影作品(《娜塔丽·格朗热》《恒河女人》等)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引导杜拉斯谈论女性与住所的关系、写作经验与欲望、女性投注在身边事物上的凝视、女性之间的体认等。

这份访谈构建起一种独特的地理诗学,为杜拉斯研究提供了大量第一手的珍贵资料。


【内容简介】:

该书作者劳拉·阿德莱尔与玛格丽特·杜拉斯交往12年之久,期间采访了许多与杜拉斯生活相关的人物,包括她儿时的邻居和当地政府,因此掌握大量私密信件、照片和手稿。她以详尽的采访、冷峻的叙述和严谨的解读,直面杜拉斯生命中的真实和谎言——书中的真实远比作者本人所经历的一切更加真实。


【内容简介】:
这本书是迄今为止收集照片与原始资料最多的杜拉斯画传,也是一部弥足珍贵的致敬并纪念杜拉斯的传记作品。全书以图文结合、图片主导的方式阐述了玛格丽特从出生到死亡的传奇的一生。近两百幅的图片,不仅囊括了玛格丽特的个人照片、家庭照片、与情人朋友的照片,还包括她参与的电影、舞台剧剧照,以及她的创作手稿留影。


【内容简介】:

这些文字是玛格丽特·杜拉斯为身外世界所写。所谓的“外”,是与“内”相对而言的。热衷于私人写作的杜拉斯对外面的世界一样很感兴趣。她的工作台铺得很开。媒介——尽管她扬言鄙视媒介,政治——尽管她不承认萨特或波伏瓦的那种“介入”文学,以及一切社会的、历史的、政治的、艺术的,一切形式与非形式的,一切道德的与非道德的。


她热爱的与其说是某一种主义,毋宁说是运动本身所包含的动荡和摧毁的意味。她崇尚“快乐的绝望之路”,她想以自己来证明人类是可以活在绝望里的。


【内容简介】:
本书收录了玛格丽特·杜拉斯1962—1993年间写的报刊文章、序言、书信、随笔,有的已经发表过了,有的从来没有刊行过。有的文章关于当时法国的社会事件,有的是因为一部心爱的电影,一帧看了良久的画作,一次相逢,一夜寂寞。

这些文章看似散乱,其实蕴涵着一种延续。这种延续并不限于时间的先后顺序。它来自主题本身。主题间或许未必真的存在着某种联系,然而它们相互交错,相互回应。

全书所要展现的主题或许就是对法兰西的某种想法吧。一个被展示更多于被讲述的法兰西,这是一个对所有的风都敞开的民族。


文字选自《在欲望之所写作》,[法]玛格丽特·杜拉斯、[法]米歇尔·波尔特 著,黄荭 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24-07

图片来自网络

编辑小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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