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念真|这些人,那些事

文化   2024-11-23 07:04   四川  

“回忆是奇美的,因为有微笑的抚慰,也有泪水的滋润。”

本文选自台湾作家吴念真的随笔集《这些人,那些事》。人生岔路百千,笑与泪、感怀与怨恨密密缝,在回忆中再度相遇,这些人、那些事在经过时间的筛滤之后,留下了什么?

吴念真的文字,如温柔的风穿堂过。


吴念真,台湾导演、作家、编剧,是首位三金(金马奖、金曲奖、金钟奖)全满贯得主,被认为“全台湾最会说故事的人”。



01.

阿春小我两岁,所以是在我三年兵役的最后一年他才下到我们的单位来,不过,报到之后,也不知道是他“造型惊人”,还是在中心的时候有过多次逾假不归的纪录,营下三个连竟然没有一个连要他。记得那天营部都已经开饭了,人事官还在大声小声地打电话协调各连“收容”,最后营长开口了,他说:“没人要就留在营部吧!可以把没人要的兵带好,那才是真本事!”


之后,我们就看到一个戴着太阳眼镜、瘦得像一根牙签,却偏偏穿着一身改得几乎完全贴身的军服的家伙走进餐厅。而更令人震惊的是他的行李,除了随身军品之外,他还带来两个大皮箱、一把吉他以及一个质感看起来相当高级的小箱子,后来我们才知道里头装着的竟然是量“手”订做的保龄球一颗。


“啥名字?”营长问他。


“Haru。”他恭敬地答。


全场愕然之下,我连忙跟营长解释,那是日文“春”的发音。



“我操你妈,你当日本兵啊?”营长开口骂,他才紧张地说出他的全名,不过随后又加了一句:“报告营长,我妈不见了!对不起!”这话一出,整个餐厅已经完全严肃不起来了,连营长都笑着骂说:“你这小子不是傻子就是彻底给我装傻。”后来我们当然知道他不是傻子,也没装傻,他说的是实话,包括他说妈妈不见了也是真的。


阿春的爸爸是船员,一年到头不在家,妈妈呢,则是一天到晚不在家,不是打牌就是到处趴趴走,“善尽母职”的唯一方法就是给钱,要啥有啥;不过,当他入伍进了训练中心,妈妈却给他写了一封信,大意是阿春已经是大人了,她的义务了了,当了一辈子活寡妇之后想过自己的日子了……等阿春休假奔回基隆,才发现房子、家具,包括他留在家里的摩托车都被妈妈卖掉了,剩下的就是他随身带来的那些家当;至于逾假的原因也和妈妈有关,因为他几乎南北亲戚都找遍了还是没人知道她到底去了哪里,以及跟谁在一起。


既然没有人要阿春,而营长偏偏又说过“把没人要的兵带好才是真本事!”所以最后他就当了营长的勤务兵。阿春这个人嘛……说好听是勤快、机灵,说难听是很大小眼、超会逢迎拍马,反正没多久长官们是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小兵们则当面白眼、背后讦谯;直到他和那个女孩的恋爱事件发生之后,小兵们对他才有了另一种评价,当然,我也一样。


女孩是一个831的小姐,据说长得非常像当时的电影明星林凤娇,所以很多人去排队买她的票;不过,“负面评价”也很多,说她“只会笑”,但在床上“没反应,就一副随便你啦!”的样子。也有人说“她会莫名其妙地哭,却还安慰我说:‘你做,你做,跟你没关系!'”


有一天,当营部的士官又七嘴八舌聊起831那女孩的种种传说时,在一旁帮营长擦皮鞋的阿春忽然插嘴了;这一说,不得了,他就像性学大师一般足足开示了我们这群自以为是的半桶水一整个晚上。概括地说,反正就因为从小妈妈几乎成天不在家,所以三餐只好找邻居的众妈妈;也因为这样,他学会了察言观色,学会了讲好话、施小惠,也因为这样不但有饭吃,有时候还有额外的零用钱可拿。某一天,当这群寂寞的妈妈发现阿春已经“转大人”之后,阿春可以做,而且因为“吃好逗相报”之下而被要求的“小惠”就多了一桩,最后甚至成了重要的任务之一。那天晚上阿春所讲的正是他累积了将近十年的“实战经验”,而且,大多数的经验都是那些“沙场老将”的妈妈们细心调教出来的。话题既然是从那女孩开始,后来当然也在那女孩的身上结束,有人建议说:“既然你这么厉害,那要不要去试试那个女孩?让她像你所说的某个妈妈一样,一边颤抖一边哭,一边喃喃地叫你:‘好孩子……好孩子……'”没想到阿春竟然还认真地说:“好啊,有空我去试试看!”



后来我们好像都忘了这件事,想不到有一天熄灯号过后,他走进我卧室,门一关,说:“我去找那个女孩了。”因为他有外出许可,所以是下午两点多去的。他说那时候没有人排队,女孩在擦地板,就像大家描述的,她很像电影明星,笑笑的;他说也许军服改得太窄了,弯腰脱鞋子的时候屁股那边的缝线竟然噗一声整个绽开,那女孩就问说:“你是要先做,还是我先帮你把裤子缝一缝?”阿春说看她针线手艺很熟练,随口问她说是不是学过裁缝?没想到她笑笑地点点头。阿春就问说:“那你为什么要来做这个?”她说:“会难过的事,不要问,也说不清。”阿春说也许没事找话题吧,就老实地跟她说:“你是第一个替我缝衣服的女人。”然后不知不觉就讲起妈妈从小不管他,以及现在妈妈根本不要他的事。“讲到最后,我自己都流眼泪,没想到那女的也跟着哭,还抱着我跟我说:“妈妈不在身边的孩子一定很可怜。”


“然后呢?”我问,“你做了没?”


“没有。因为她也跟我说她的事,说她原本在亲戚家学裁缝,被师傅的丈夫骗了,跟他有小孩,亲戚告到家里,她被爸爸妈妈和哥哥打个半死。她生完孩子就出来赚,因为要养小孩,也想存钱以后开裁缝店,说自己反正已经是臭人了,干脆赚这种钱比较快……都这样讲了,要是你,你做得下去吗?”我听着,没当真,其他人知道后也说根本是糊弄;没想到后来接连发生了两件事,我们才知道阿春对那女的是真的很认真。


第一件是他竟然在纪念日偷溜去831,被宪兵抓到,关禁闭不打紧,还被营长赶出营部,下放到连上的公差班去打杂。我问他为什么纪念日还敢往外跑?他说纪念日女孩休息,这样他们才可以讲话讲很久、讲很多。几个月后,发生的第二件事是瘦巴巴的他竟然和一个壮硕的班长打了一架,听说要不是被拉开的话,他差点就拿刺刀捅人家。我带了泡面去禁闭室看他,问他为什么要打架?他说班长竟然当着所有人的面前跟他说:“我刚刚去干了你的女朋友!”


原先我们一直以为他会被送军法,没想到有长官出面说:“算了吧,一个人可以为一个所爱的人连不会赢的架都敢打,可见是我们教育成功了,不是吗?”军中三年,这是我听过所有长官们讲过的最动人、最有学问的一句话。


阿春从禁闭室出来之后不久,有一天跑来跟我借钱,说要送那女孩回基隆找工作,说他姑妈愿意帮忙照顾她和她的孩子。我借了。没多久,他又一身汗冲进来,说那女孩在大门口,要跟我说谢谢。我去了,老实说有一大部分原因是好奇。她如街头所见的青春女子,笑意盎然,一脸自信,而且真的很像林凤娇。她跟我说:“谢谢你……阿春跟你借的钱,我一定会要他记得还。”那钱阿春不久之后就还了,还非要请我到营区外的小吃店吃碗大卤面不可,说是那女孩交代的,“她说希望你不嫌弃,就把这碗面当她的谢意,或者……如果不嫌弃,就当作我应该给你的利息。”阿春说。



这两个人后来怎样我不知道,但我宁愿相信,他们应该会是好父母,因为他们的爸妈欠他们的那部分,他们一定会加倍还给自己的孩子。


02.

春天‍‍


阿圆是金门金沙市场一家杂货店里打杂的小妹,长得不是很好看,加上老板以吝啬出名,所以跟其他杂货店比起来,他们的生意差很多。

那年头在金门当兵根本没有机会回台湾,所以不管哪家店,只要有稍具姿色的美眉驻守,几乎不管服务或者商品的品质有多烂、价格有多不合理,也可以让一大群“精子已经满到喉咙,吐口痰连爬过的蟑螂都会怀孕”的阿兵哥蜂拥而至;于是供应全师将近一万人伙食材料的市场摊商当然会运用这种“美人计”,每天清晨灯火通明的市场内,各个鱼肉蔬菜的摊位只要有美女露脸的必然生意鼎盛,阿公阿嬷顾守的永远乏人问津。


采买兵通常是一边跟美女打打嘴炮、吃吃豆腐,一边把各种伙食材料的品类和数量的单子交给她,然后转向另一摊继续哈拉,至于最后被摊商送上采买车的商品斤两和品质好像也没人在乎。


各类生鲜买完,接着买杂货。杂货单价高,所以采买兵喜欢的店除了美眉之外,更重要的是老板要上道,回扣、香烟要舍得给,最好连早餐都帮采买准备好。



不过,也不是每个采买兵都这么屌,人多的部队伙食费高,采买是大爷,至于我们这种二十几个人的小单位,不管生鲜摊位还是杂货店永远把我们隔着门缝瞧。


我跟小包当采买的第一天就碰到这种势利鬼。


那天我们买完菜才进杂货店,看到步兵营的采买要离开,香烟随手一拿就是好几包,小包只不过才拿起老板桌上的烟打出一支要点上,老板竟然就把香烟往抽屉一收,抬头问小包说:“你是哪个单位的?”


家族企业第三代的小包大概从没这样被侮辱过,当下把烟往老板的身上一甩,拉着我掉头就走。


市场晃了一圈之后,我们选了一家几乎没什么阿兵哥的杂货店,而从此之后我们单位就成了阿圆和她老板少数的顾客。


阿圆十七岁,应该初中毕业不久,因为她老穿着一件还留着学号的深蓝色旧外套。她话不多,笑的时候老是掩着嘴,有一天我们才发现她缺了两三颗门牙。“怎么不去补?”我们问。她说:“我爸去台湾做工,说赚到钱会给我补。”


阿圆的爸爸是石匠,金门工作少,应聘去台湾盖庙刻龙柱。


杂货店老板是她的亲戚,但使唤的语气一点也不亲,有一次甚至还听见他跟别人说:“我是在替人家养女儿!”


那年是我们第一次在外岛过年,除夕到初二都加菜,所以除夕前采买的钱是平常的三四倍。那天小包半开玩笑地跟老板说:“跟你买这么久,也没看你给我们一包烟,一点Bonus!”没想到老板竟然冷冷地笑着说:“我以为你们营部连的比较干净,我看,都一样嘛!”然后打开抽屉拿出一包烟以及两张百元的钞票塞给小包,接着就往屋里走。


我知道小包是憋了一卵泡火,可没想到是临走的时候他竟然随手抓起一打酱油往推车上放,说:这是给连上的Bonus!


阿圆什么都看到,但什么都没说。当她帮着我们把东西推到采买车的路上,小包把那两百元拿给她,她一直摇头。小包说:“拿着,这不是我给你的,这是你那个亲戚给你的过年红包。”

谁知道我们的东西都还没装上车,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哨音,一回头,我们看到老板带着两个宪兵,正指着我们这头快步地走了过来。



老板揪住我们,把我们推向宪兵,然后走到车尾装货的推车,一把将酱油拎出来,跟宪兵说:“你看!这就是他们偷我的。”


停车场上所有人都盯着我们看,就在那种尴尬、不知所措的死寂中,我们忽然听到阿圆的声音说:“他们没有偷啦,是我……放错了。”


我和小包转头过去,只见她低着头,指着酱油说:“我以为是他们买的……就搬上推车了。”


“那你们有没有看到她搬上车?”宪兵问。


阿圆转头看看我们,我还犹豫着该怎么反应,没想到却听见小包直截了当地说:“没有。”


宪兵回头跟老板说:“你误会了吧?”


老板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忽然快步走向阿圆,随手就是一个耳光,说:“你是想要他干你,然后带你去台湾啊?你想乎死啦你!”


阿圆站在那边没动,捏着衣摆低着头,也没哭,一直到我们车子开走了,远远地,她还是一样的姿势。


车子里小包沉默着,好久之后才哽咽地说:“刚刚,我好想去抱她一下……”


我们驻地旁边的公路是金东地区通往“勿忘在莒”勒石和金门名胜海印寺唯一的通道,平常是禁区,每年只有春节的初一、初二对民众开放一次。


对阿兵哥来说,道路开放的最大意义是,在这两天里金东地区的美女们一定会从这边经过,所以两百公尺外那条持续上坡的公路,在那两天之中显然就像选美大会的伸展台。初一的早点名草草结束后,我们已经聚集在视线最好的碉堡,把所有望远镜都架好,兴奋地等在那里。


那天天气奇好,阳光灿烂,所以上山的男女纷纷脱掉外衣,可看度以及可想象度都当下增加不少。十点左右是人群的高潮,随着各店家那些驻店美女陆续出现,碉堡里不时掀起骚动,忽然间,却有人回头说:“钦仔、小包,你们的救命恩人出现了。”


我们分别抢过望远镜,然后我们都看到了阿圆。



她穿了新衣服,白色的套头毛衣,一件粉红色的“太空衣”拿在手上,下身则是一条深蓝色的裤子,头发好像也整理过,还箍着一个白色的发箍,整个人显得明亮、青春。


我们看到她和身边一个应该是她父亲的黝黑中年男人开心地讲着话,另一边则是两个比她小、应该是她弟弟的男孩。


小包忽然放下望远镜,大声地喊她的名字,可是她好像没听见;碉堡里忽然又掀起另一波忙乱,几分钟不到简便的扩音器竟然就架设起来了。


当小包抓着扩音器朝公路那边喊“阿圆,你今天好漂亮!真的好漂亮呢,阿圆!”的时候,整条公路的人都慢慢停下脚步听,然后纷纷转头四处顾盼,好像在找谁是阿圆。


阿圆先愣了一下,看看父亲,然后朝我们这边望着;小包有点激动起来,接着说:“营部连小包跟阿圆说谢谢!跟阿圆爸爸说新年快乐,你女儿好棒,而且好漂亮!”


她父亲朝我们这边招招手,然后好像在问阿圆发生什么事。


我看到小包的眼眶有点红,于是拿过扩音器接着说:“阿圆,你是我见过最勇敢的美女……我们营部连所有人都爱你!”


公路那边的人都笑了,围着阿圆,甚至还有人鼓起掌来。之后扩音器便被传来传去,“阿圆,谢谢!”“阿圆,我爱你!”“阿圆是金门最漂亮的女孩!”……不同的声音不断地喊着,整个太武山有好长一段时间一直萦绕着阿圆的名字。


从望远镜里我们看到阿圆流泪了,她遮着嘴,看着我们碉堡的方向。


其实她是笑着的,在灿烂的阳光下。


直到现在,每年的春天我都还会想起阿圆以及她当时的笑容。



03.

长梦


那张脸孔和笑容依然如此熟悉,岁月好像没有在他脸上留下多少痕迹。他的生日就算不写上,直到现在她也还记得清清楚楚,何况是那么特别的日子:四月一日,要遗忘也难。

“……甜美而缠绵的言语和神情或许更容易打动你的心,但,请原谅一个在这样的日子里出生的呆子,他只会用最简单而且愚昧的书写方式来呈现心里已然无法压抑的悸动和持续的、无声的呐喊,但却又无能想出更婉转、更合适的语词,因此只好写下这单调而贫乏的三个字——我爱你。”

这是他写给她的一百多封情书的第一封。

几十年后的现在当然看得出当时他是那么聪明地装笨,但接到信的那个当下,光最后那三个字已让她毫无防备地泪流不止,一如此刻。

此刻摆在她面前的是他的讣闻,以及那一百多封收藏多年,有些甚至已经可以倒背如流的情书。

他大她两岁,今年不过才五十初度,然而却就这样永远离开了,永远不会知道她有多少次曾经想象着,某一天可以和他在异国黄昏的街头重逢时的浪漫……夕阳下惊喜的对视、长久而无声的拥抱,之后是微醺下彻夜平静而且毫无掩饰的长谈,有欢笑也有泪水,直到黎明。

她要跟他说长久以来的思念和遗憾,而最后,他或许也会跟她说:你也许不相信,但这辈子……除了你,我不曾爱过别人!


她常用这样的想象下酒,让自己在寂寞且自觉已然苍老、爱情不再的夜里,还有一点生命的余温可以挡寒入梦。

为什么是异国重逢?有时候连她都会对自己所“设计”出来的想象觉得苍凉……因为几十年来他由知名作家转变成一个经常出现在媒体上的政府官员,在已然是“全民皆狗仔”的台湾,除了外面好像没有可以满足她的想象的所在,而世界各地来去奔波却正是她生活的一部分。

只是这样的生涯转变,却都不是爱情萌芽的阶段两个人想象得到的事。

第一次彼此认识的时候他大三,是大学文学社的社长,而她是商学院的新鲜人;注册那天她从他的手上接过一份好像是特别为商学院新生所设计的社员招募传单,因为上头的文案写着:或许你不知道,邱永汉不仅是一个成功的企业家,他也是得过直木奖的作家!

她问:“什么是直木奖?”他说:“来参加文学社你就会知道!”

两人熟识之后讲起那天的情形,她曾经跟他招认,其实会加入文学社根本不是为了知道直木奖是什么,而是“你的笑容像孩子,而且你有一双好看的手,那双手给人的感觉就像一个作家”。

后来才知道自己的直觉挺准的,因为那时候他已经是一个颇有知名度的大学生作家。在偶像明星还不像现在这么泛滥的年代里,文学社有许多女生其实是冲着他的名气而加入的,她甚至还可以明显地感觉到她们暗地里彼此勾心斗角“争宠”的氛围。

而这也是她意外地接到他示爱的情书时那么惊喜、激动而泪流不止的主要原因——怎么是我?竟然是我!


一星期至少一封的情书在第三十几封之后频率略减,因为他说:“我喜欢直接把爱写在你的唇上、耳边、发梢以及你细致而敏感的身体上……”毕业后他在澎湖服役,那是情书频率最高的时光,每一封几乎都流露着炽热的爱意和深浓的思念,而这样的思念都得经过漫长的等待之后,在他返台的假期里才得到补偿。

而从她毕业那年的夏天开始,只要他一声召唤,她二话不说,飞机票一买就去,即便只是部队晚餐后到晚点名前那几个小时激情的相处,她也觉得满足。至今她都还记得他连澡都没洗便猴急地扑过来时,身上浓烈的体味以及在唇齿之间流窜的汗水的咸涩。

而就在他退伍前夕,她接到英国一间她向往已久的大学入学许可;当她迫不及待地飞到澎湖告诉他这个让她雀跃不已的讯息时,他却只沉默地看着她,好久好久之后才说:“对不起,说实在……我无法分享你的喜悦,因为对我来说,你好像正在慢慢远离,而我却无力跟上你的脚步。”

那个傍晚她只记得在止不住的泪水里,第一次听他提到两个人家境的差异、志趣的选择、思念与距离之间的考验,还有未来可能如何又如何……最后他认真地说:“我没有权利干涉你任何决定和选择,更不愿意自私地阻扰你对未来的追求,除了祝福,我只有等待,请记得……你是我这辈子的最爱!”

令她心疼的是,他仿佛一直信守着“等待”的承诺,不定期的航空邮简密密麻麻地诉说他的思念、工作和生活,提到他被网罗进“逐渐解构,并看得见正快速转变中”的执政党的宣传单位。

只是……这些信始终无法汇聚成足够的能量,让在湿冷、阴霾的异国里活在课业压力下的她得到支撑,反而是她父亲公司派驻在伦敦的经理蓄意的殷勤,让她不时地可以支领到一些必要的温暖。

最后她不得不承认,思念与距离真的是一种严苛的考验。虽然她记得少女时代只要看到香港连续剧里的男女用广东话谈情说爱时总觉得好笑,没想到一年多之后她就和那个来自香港的经理走进教堂。得知讯息的他写来的最后一封情书只有几个字:等待的尽头祝福依旧,只因为你是我这辈子的最爱。


两年后她从报纸上看到他结婚的消息,新娘她认识,也是当年文学社的社员之一;然而,她心里的愧疚却不曾因此消失,倒像是不愈的暗疮,常在无法预料的时刻隐隐作痛。

三年后她离婚,先生劈腿,对象是一个客户的秘书,香港女孩,当时她第一个感觉是:用广东话谈恋爱对他们来说还真的比较合适。

之后,她全心投入父亲公司在欧洲的所有业务,男人不缺,爱情却始终空白。

最后一次看到他,是在政权二度移转之后一个政商云集的宴席上;他似乎一眼就认出她来,虽然不停地和其他人握手寒暄,但视线却老是瞥向她这边。后来他慢慢走过来,依然是那么好看的笑容,伸出来的依然是长得像作家的手。

她不知道从何说起,只好以微笑和沉默面对,而当感觉到他的手好像有意传递某些隐秘的讯息似的连续紧握了她几下之后,她再忍不住地藉着西式的拥抱有意地亲近曾经那么熟悉的身体,她听见他在耳边轻轻地说:“我知道……有关你所有的事……我一直都在意。”

她把名片递给他,而在眼泪即将溃堤之前,她低头转身,缓缓离开。

葬礼很沉闷,公祭的单位落落长,她坐在角落的位子远远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孔,安静地听着司仪以故做忧伤的腔调吟诵着一篇接一篇毫无感情的祭文,等候着个人拈香的时刻到来,因为唯有那时她才有机会跟他说:我对不起你……但请你相信,这辈子,最爱的依然是你。

后来她无意识地打开方才入口处服务人员递给她的礼袋,发现里头装着一条名牌手帕和一本书,书名和封面设计都有点俗气,叫《字字句句都是爱》。她连墨镜都没取下,随意翻看着。她看到遗孀的卷头语,说里头是当年夫君写给她的大部分的情书,“他把大爱留给台湾,其余的就在这里,只留给我这个幸运的女子。

”然后她看到第一封,没想到竟然是多年以来几乎都可以倒背如流的内容……甜美而缠绵的言语和神情或许更容易打动你的心,但,请原谅一个在这样的日子里出生的呆子,他只会用最简单而且愚昧的书写方式来呈现心里已然无法压抑的悸动和持续的、无声的呐喊,但却又无能想出更婉转、更合适的语词,因此只好写下这单调而贫乏的三个字——我爱你。

日期比写给她的稍稍晚了一点,隔了一个月又九天。

当邻座一个中年妇人好意地递给她面纸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在哭。


“你留着用吧……”那妇人指着她手上的书低声地跟她说,“我现在只想笑……因为直到刚刚我才发现……这家伙当年写给我的情书……竟然和写给他老婆的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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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选自《这些人,那些事》,吴念真 著,译林出版社,2011-09

图片选自电影《一一》,电视剧《一把青》《用九柑仔店》剧照

编辑楚尘文化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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