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尔夫 | 我们最终会厌倦翻垃圾的阅读

文化   2024-11-30 07:04   四川  

“如何读书?——首先,我要强调一下这个标题后面的问号。即使我能回答自己这个问题,我的答案也只适用于自己,而不适用于各位。事实上,关于读书,一个人能给其他人的唯一建议,就是不要听取任何建议,要遵循自己的直觉,按照自己的思考,得出自己的结论。


然而,恕我说一句陈词滥调的话,为了享受自由,我们当然得控制自己。我们决不能徒劳无益地浪费自己的精力,为了浇灌一丛玫瑰而喷洒半个房子。“

——伍尔夫



艾德琳·弗吉尼亚·伍尔芙(Adeline Virginia Woolf,1882.1.25 — 1941.3.28),英国女作家、文学批评家和文学理论家,意识流文学代表人物,被誉为二十世纪现代主义与女性主义的先锋。代表作《到灯塔去》《奥兰多》《海浪》《一间只属于自己的房间》等。



最常见的情况是,我们带着模糊而多样的想法去读书,期望小说是真实的,期望诗歌是虚构的,期望传记把人物美化,期望历史能强化我们自己的偏见。如果我们在阅读时能够消除所有这些先入之见,那会是一个很好的开端。


不要对作者下命令,要努力设身处地,成为他的同事和同伙。如果你一开始就向后缩,有保留并且持批评态度,你就是在阻止自己从阅读中得到最大的价值。


如果你尽可能敞开胸怀,那么从开头语句的转承曲折中,那些几乎不易察觉的迹象和暗示,就会把你带到一位独一无二的人物面前。沉浸在其中,熟悉这一切,你很快就会发现作者在给你或试图给你某种明确得多的东西。如果我们首先考虑读小说的话,一部小说的三十二章试图营造某种像建筑物一样精心控制的有形结构。但语言比起砖块更不可触摸,阅读也是比观看更费时、更复杂的过程。

或许理解小说基本元素的最快方法就是先不读,先去写,自己去试验体会语言的危险和困难。回忆某些给你留下清晰印象的事件——比如说,你从街角两个正在聊天的人旁边走过。一棵树瑟瑟摇曳;一道电光闪烁跳跃;谈话的语调是喜剧性的,但又是悲剧性的;在那一刻里似乎包含了某种全息的图景,某种完整的概念。


不过,当你试图用语言再现它时,却会发现它分解为上千种相互冲突的印象。有的必须弱化,有的则必须强调。在这过程中你可能会失去对情感本身的整体把握。这时候,再从你那模糊散乱的记述转向伟大小说家的开篇——笛福、简·奥斯丁、哈代。现在,你会更容易认识到他们的高明。我们不仅是面对着一个不同的人——笛福、简·奥斯丁或托马斯·哈代,而且是生活在一个不同的世界。在《鲁滨孙飘流记》中,我们踏在一条清晰的大路上,事情一件接一件发生,事实及事实的顺序就足够了。如果说户外空气和历险对笛福意味着一切的话,它们对简·奥斯丁却毫无意义。她的场景在客厅,人们在聊天,谈话中的许多面镜子折射出他们的性格。如果在熟悉了客厅中的镜像之后再转向哈代,我们会又一次晕头转向。周围是空旷荒野,头上是满天星辰。心灵的另一面在此呈现——在孤独中浮上来的幽暗一面,而不是在人群中显露的明亮一面。我们的关系不是相对于人,而是相对于大自然和命运。不过,这一个个世界虽然各不相同,却都是自圆其说的。它们的创作者都仔细遵守自己的透视法则,虽然或许让我们读得很吃力,却从来不会在同一本书中引入两种不同的现实,而水平较低的作家往往会那样做。因此,从一位伟大的小说家转向另一位——从简·奥斯丁转向哈代,从皮科克转向特罗洛普,从司各特转向梅雷迪思,就是被猛然扳扭,连根拔起,从一边抛到另一边。读小说是一种艰难而复杂的艺术,你不仅必须有极其敏锐的感受力,而且需要有极其大胆的想象力,才能利用小说家——伟大的艺术家向你提供的一切。



然而,看一下书架上那各色纷呈的群体,你会发现作家很少是“伟大的艺术家”。一本书往往根本都不会自称为艺术作品。例如,传记和自传,描述伟大人物的生平,描写久已去世和被遗忘的人,这些书与小说和诗歌摆在一起,我们应当因为它们不是“艺术”而拒绝去阅读吗?或者还是应当阅读,但要用不同的方式,带着不同的目的去读?或者我们应当首先去阅读它们,以满足那种好奇心?就像夜里走过一所房子跟前,看到里面亮着灯,百叶窗还未拉上,每一楼层让我们看到人类生活的不同剖面,于是我们会对这些人物的生活充满好奇——仆人们在闲谈,绅士们在用餐,姑娘们在为晚会梳妆打扮,老妇人在窗口织毛线。他们是谁,什么身份,叫什么名字,做什么工作,有什么想法,又有什么奇遇?


传记与回忆录解答这些问题,照亮无数这样的房屋,让我们看到人们在从事日常的事务,苦干,失败,成功,吃喝,爱恨,直到死去。有时候,在我们观看时,房屋会隐去,铁栏杆消失,我们来到了海上,在狩猎、航海、搏斗,置身于野蛮人和士兵中间,在参加伟大的战役。或者,如果我们愿意留在英格兰,留在伦敦,场景还可以改变,街道变窄,房屋变得狭小拥挤,菱形的窗格玻璃,难闻的味道。……只要拜访一个个朋友,一座座花园,一处处住宅,我们就可以从英国文学的一端漫游到另一端,醒来发现自己又回到现在——如果我们能这样把这一刻与以前的所有时刻区分开来的话。这是阅读这些生平与文字的方法之一,我们可以让它们照亮过去的许多窗口;可以观察那些已故名人的日常习惯,有时还可幻想与他们已经很亲密,以至能发现他们的秘密;有时我们可以抽出一本戏剧或诗歌,看看它在作者面前读起来会不会有所不同。

但这又引出了其他问题,我们必须问自己,一本书在多大程度上受作者生活的影响?——让作者本人来说明其创作,这样的做法有多少安全性?——语言是如此敏感,如此容易接受作者的性格影响。我们应当在多大程度上抵抗或屈从于由作者本人引起的同情和反感?这些都是在阅读那些生平和文字时摆在面前的问题。我们必须自己做出回答,因为在如此个人化的问题上,受别人的爱好引导是再致命不过的事情。


我们还可以带着另一种目的去读这类书籍,不是为了照亮文学,不是为了熟悉名人,而是为了唤起和运用我们自己的创造力。书架右边不是有一扇打开的窗户吗?放下书卷看看窗外是多么令人愉快!外面的景象多么新鲜刺激,它的无意识、它的不相关、它的永动不息——马驹绕着田野奔跑,女人在井边打水,驴子扬头发出它那刺耳的长嘶。任何图书馆的一大部分不过就是记录了男人、女人和驴子生活中这些转瞬即逝的时刻。每一种文学在成熟的过程中,都会有自己的垃圾堆,逝去时光和被遗忘的生命的记录,由已经消亡的微弱迟疑的口音讲述。但是,如果你放任自己去享受在垃圾堆里阅读的乐趣,就会惊讶地发现那些被丢弃腐朽的人类生活遗迹,你甚至会被它们征服。也许是一封信——但它给出了怎样一幅画面!也许只是几句话——但它们给人怎样的联想!有时整个故事呈现在眼前,带着如此美丽的幽默、哀婉和完整性,看上去仿佛是一位伟大小说家的手笔,其实不过是一位老演员,塔特·威尔金森在回忆琼斯船长的奇特故事;不过是阿瑟·威尔斯利手下一位年轻的副官爱上了里斯本的一位漂亮姑娘;不过是玛丽亚·艾伦在空落落的客厅里丢下针线活,叹息说她多么希望当初听了伯尼博士的建议与她的里希私奔。这些都没有价值,极其微不足道,但不时在垃圾堆里翻翻,找出埋在厚厚岁月中的指环、剪刀和破鼻子,努力把它们串联起来,这是多么有趣啊!同时马驹在绕着田野奔跑,女人在井边汲水,驴子在长嘶。


弗吉尼亚·伍尔夫

但我们最终会厌倦翻垃圾的阅读,厌倦必须寻寻觅觅去把威尔金森、邦伯雷和玛丽·艾伦等人的叙述补充完整,他们所能提供的都只是些真假参半的东西。他们没有艺术家那种把握和筛除的本领;他们连自己的生活都不能完全真实地讲述,把一个本来可以那么好看的故事给毁损了。他们能提供的只是一些事实,而事实是非常低级的文学形式。因此,我们越来越渴望放下那些不完全的、近似的陈述,不再想搜寻人性的细微差别,而想欣赏经过更高提炼的东西,文学中更纯粹的真实。这时我们便产生了一种心境,强烈而概括,不留意细节,而是强调某种有规则的、反复出现的韵律,它的自然表达便是诗歌。这就到了阅读诗歌的时候……在我们几乎可以写诗时。

诗歌的影响是如此强烈而直接,一时间,除了诗歌本身之外,我们再没有别的感觉。我们进入了多么深邃的境界——这种沉浸多么突然又多么彻底!这里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抓握,没有什么可以阻挡我们的飞翔。小说的幻觉是渐渐形成的,效果是预先有准备的,然而在读诗句时,有谁会停下来问这是何人写的,有谁会想起多恩的屋子或是西德尼的秘书,或去把它们置于错综复杂的过去和世代更替之中?诗人永远是我们的当代人,我们的生命在这一刻集中和压缩,就像在任何剧烈震撼的私人情感中一样。然后,那感觉确实会开始在我们心中一圈圈扩大,更外围的感觉神经被触动,开始发出声音和评论,我们感到了回音和影像。只需比较不同的诗句,我们就能领略到诗人多样的艺术手法,他能让我们同时成为演员和观众;他能摸透人物的性格,就像把手伸进手套里一样,从而成为福斯塔夫或李尔王;他能浓缩、扩大、表达,一次便成为永恒。

“只需比较”——这一语道破了秘密,承认了阅读真正的复杂性。第一道程序,即以最大的理解力接受印象,只是阅读工作的一半。我们若想从书中得到全部的快乐,就必须完成另一半。我们必须对这多种印象做出判断;必须把这些短暂的画面综合出一个实在而永久的印象。但不是直接地去做,而要等阅读的尘埃落定,等冲突和疑问平息;散步,聊天,摘拾枯萎的玫瑰花瓣,或是睡上一觉。然后,突然而不经意地——自然的潜移默化就是这样,这本书又会回来,但却是以另一种形式。它会作为一个整体浮现在心头,细节都各就各位。我们看到了从头至尾的形状,它是一个谷仓,一个猪圈,或是一座大教堂。现在我们可以把书与书作比较,就像比较建筑物一样。


但这种比较意味着我们的态度改变了,我们不再是作者的朋友,而是他的法官。就像做朋友时再多同情也不嫌多一样,做法官时再严厉也不为过。那些浪费我们的时间和同情的书,它们不就是罪犯吗?那些假书、伪书,使空气中充斥腐败和病菌的书的制造者,他们不就是社会最阴险的敌人、腐蚀者、污染者吗?所以让我们审判严厉一些,让我们把每本书与同类别中最伟大的作品相比。读过的书以我们裁判固定下来的形象浮在脑海中——《鲁滨孙飘流记》《爱玛》《还乡》。就连最新和最差的小说也有权利放在最好的作品旁边被审判。诗歌也是一样——当韵律的陶醉过去,辞藻的光彩消退,一个形象会回到我们脑海中,它必须与《李尔王》、与《费德尔》、与《序曲》作比较;或即使不与这些,也要与我们眼里的同类型诗歌中最出色者相比。或许我们可以相信,新诗和新小说的“新”是最肤浅的特点,我们只需要稍稍修改评判老作品的标准即可,而不需要彻底改变。


如果假装阅读的第二步(评判和比较)与第一步(敞开心扉接受大量涌入的印象)一样简单,那是愚蠢的。当书已不在面前时还要继续阅读,把一个幻影形象与另一个相互对照;还要有广博的阅读量和足够的理解力,能使这种比较生动活泼而具启发性——这些都很难。更难的是还要进一步说出:这本书不仅属于哪种类型,而且具有哪种价值,它失败在哪里,成功在哪里,好在哪里,不好在哪里。履行读者的这种职责需要极大的想象力、洞察力和经验学识,很难想象有哪个人的头脑充分具备这能力。即使是最自信的人,最多也只能在他身上发现这种能力的种子而已。

那么,干脆放弃这部分阅读,让批评家们,让图书馆里那些身着礼袍的权威,去替我们判定书籍的绝对价值问题,这样是不是更明智呢?但这是多么不可能啊!我们或许会强调同情的价值,或许会在阅读时努力忘却自己的身份,却还是知道无法做到完全同情,无法做到完全把自己沉浸进去。内心总是有一个小魔鬼在轻轻说“我讨厌,我喜欢”,我们无法让他保持沉默。其实,正因为有这种好恶,我们与诗人和小说家的关系才如此密切,无法容忍他人来插在中间。

即使结果很糟糕,我们的判断错误,但自己的趣味,那种让震动传遍全身的感觉神经,仍然是我们主要的明灯。我们通过感觉学习,若要抑制自己的个性特质,就不可能不使它贫弱化。


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或许能够训练自己的趣味,使它服从某种控制。当它贪婪地饱尝了各种书籍——诗歌、小说、历史、传记,然后又停止阅读,长时间地观察了现实世界的多样与不和谐之后,我们会发现它有一点点改变,不再那么贪婪,比较喜欢思考了。渐渐地,它不光能给出对某本书的判断,而且能告诉我们某些书有一种共同的特点。它会说,注意,这个应该叫什么呢?然后给我们念《李尔王》和《阿伽门农》,以揭示那种共同的特点。这样,在自己的趣味指引下,我们会超越单本书籍,去寻找把书归为不同类别的那些特征。我们将为之起名,由此拟定某种规则,在感性认识中引入秩序。我们会通过这种分辨而获得一种更深入、更少见的愉悦。

不过,规则只有通过书籍本身接触而不断被打破,才真正具有生命力。在真空中制定脱离实际的规则是再容易、再愚蠢不过的。——为了在这种艰难的努力中把握好方向,现在终于可以求助于那些非常罕见的作家,他们能够提升我们对于文学艺术的领悟。柯尔律治、德莱顿和约翰逊那些成熟的批评,诗人和小说家本人那些成熟的话语,往往有着惊人的中肯性,能够照亮在我们脑海深处迷雾中涌动的模糊念头,使之固定成形。但只有当我们老老实实带着自己阅读中产生的问题和想法去请教时,它们才会提供帮助。要是我们把自己完全交到它们的权威之下,像绵羊躺在树荫里一样,就会一无所获。只有自己的判断与这些意见发生冲突并被其征服时,我们才会真正理解。

既然如此,既然读书需要有极其杰出的想象力、洞察力和判断力,你或许会得出结论:文学是一种非常复杂的艺术,我们就是读一辈子书也不可能对文学评论做出任何有价值的贡献。我们只能继续当读者,不应当享有进一步的荣誉,像那些同时又是批评家的极少数佼佼者那样。

但作为读者,我们仍然有自己的责任,甚至是重要性。我们设立的标准和做出的评判会渗入空气中,成为作家写作时呼吸的氛围。由此会产生一种影响,尽管从未出版,却会对作者起作用。这种影响如果开明、有力、真诚而有个性,就可能有很重要的价值。因为如今批评已经失效,书籍就像射击场上的动物靶子一样流动,批评家只有一秒钟的工夫去装弹、瞄准和射击。如果他把兔子当成老虎、把老鹰当成家禽,或者完全打飞,把子弹浪费在远处安详吃草的奶牛身上,也都是情有可原。如果在媒体没有准头的射击之外,作家能感到还有另一种批评,来自于爱读书而读书的人,他们在慢慢地、非专业地,带着最大的同情,但又以最严格的态度阅读。这难道不有利于提高作家的写作质量吗?如果通过我们的影响,能使书籍更茁壮有力,更丰富多样,那将是一个有价值的目标。



不过,又有谁读书是为了达到目标呢——无论是多么值得称道的目标?难道就没有什么事情是可以因为它本身的价值而做的吗?难道就没有什么快乐是终极性的吗?至少我有时梦想,当末日审判来临,伟大的征服者们、律师们和政治家们来接受奖赏——王冠、桂冠、刻在大理石上的永不磨灭的姓名时,上帝看到我们夹着书走过来,会转向彼得,不无嫉妒地说道:


“看,这些人不需要奖赏,我这里没什么可以给他们的。他们爱好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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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 | 选自《伍尔夫阅读课》,[英]弗吉尼亚·伍尔夫 著,刘勇军 译,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4-05

图片 | 选自Peter Ilsted等人作品,电影《时时刻刻》《薇塔与伍尔夫》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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