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岛由纪夫 | 不被人理解,是我唯一的自豪
文化
2024-11-25 07:01
四川
今天是日本作家三岛由纪夫(Yukio Mishima,1925.1.14 — 1970.11.25)的忌辰。1970年11月25日,三岛由纪夫在写完《丰饶之海》最后一卷文稿后,与四位”楯之会“成员闯入东京日比谷的陆上自卫队驻地。他在驻军住所的阳台上发表演说,后切腹自杀,为他矛盾、暴烈、极致的生命,以及他个人美学浓重的文学创作,同时画上了句点。我们摘选了17段三岛笔下的文字,包括戏剧、小说,也包括散文。欢迎留言分享你最喜欢的一段。
夜里和白天不同,身体是自由的。无论人还是物,所有的一切都睡着了。这墙壁、衣橱、窗户玻璃、门,全部都睡着了。因为睡着了,所有的一切都充满了漏洞。不费什么事,就能从这些漏洞里穿过去。当我穿过墙的时候,墙根本就毫无察觉。你觉得夜晩是什么?夜晚就是大家友好相处的时候。白天,阳光和阴影在战斗,但到了晚上,屋里的夜晚就会和屋外的夜晚握手言欢,因为它们都是同样的东西。夜晚的空气也是同谋;憎恨和爱恋、痛苦和喜悦,一切都在夜晚的空气中手拉着手。当我还年轻的时候,如果不经历什么让人头脑发热的事,就不觉得自己在活着。只有在忘我的陶醉之中,我才能真切地感到,自己正在生存。活着活着,我就发现了其中的差错。那时,这个世界看上去是个适于安居的所在;小小的蔷薇花看上去就像圆屋顶那么大;飞过的鸽子听起来在用人的声音歌唱……那时,全世界的人都看起来很开心,互相道着“您早”;找了十年东西,竟然在橱柜深处发现了;随处可见的姑娘的脸,看起来就像皇后一般……那时,我感觉,枯死的薇树上仿佛又有蔷薇绽放……当我还年轻的时候,那种蠢事,十天就会犯一次,现在回想起来,在那种时候,我就是死过去。越劣的酒,就越容易醉人。在长醉之中,在甜腻腻的感觉之中,在泪水之中,我死过去了。从那之后,我就不再喝醉了。这就是我长寿的秘诀。我向来就很关心文学的相反原理。对我来说,这种关心已有所结果了。对死亡的狂热希求,绝对与厌世或虚无毫无关联,反之,它与旺盛的力量和生命顶峰的光辉以及战斗的意志联结起来。倘若在这里存在“武”的原理,那么再也没有比这更违反文学的原理了。所谓“文”的原理,就是抑制死亡、兴筑虚妄,生命总是被保留、被库存起来,它与死亡做适度的混合,被施以防腐剂,制作成令人生畏的永生的艺术作品。确切地说,所谓“武”,就是花与凋落,所谓“文”,就是培育不朽之花。而所谓不朽之花,也就是假花。所谓纯粹,就是将花一般的观念、薄荷般极为有效的咳嗽含片的观念、依偎在慈母心怀中的观念,立即变成血的观念、芟除邪恶的刀剑的观念、连头带肩斜刺里砍下时血花四溅的观念、抑或连接着切腹的观念。“落花缤纷”的时候,鲜血淋漓的尸体立即化作芬芳的樱花。所谓纯粹,就是将截然不同的观念任意转换,因此,纯粹就是诗。我的确看见了这个世界的终结。我五岁的时候,正值战争的最后一年,我看到了最后的火焰,就是那火焰烧伤了我的双眼;自那以来,这个世界终结的火焰就不绝地燃烧在我的眼前。曾经有许多次,我就像你一样,试图把这当成宁静的落日风景,但那都是徒劳。因为,我所看见的,的确是这个世界被火焰笼罩的景象。看啊,千百的火焰从空中飞降,点燃了每一间住家。大厦的每一扇窗户都喷出烈焰,这一切都被我清楚地看见。火焰的微粒充斥着天空。低垂的云层被染成恶意的葡萄色,倒映在被火海照得赤红的河面。庞大铁桥的剪影如绘画般鲜明。巨大的树木被火焰吞噬,树梢纵情地播撒着细小的火星;燃烧的树木随风摇摆,看上去是那样悲壮。无论是小树,还是矮竹的茂丛,全都佩戴着火的纹章。每一个角落都佩着火的纹章,镶着火的饰边,活泼地跃动。世界古怪地寂静着。虽然寂静,却像寺庙的大钟内部那样,唯一的呻吟不断回响,又从四面八方传来回声。那是一种奇妙的、呻吟似的声音,仿佛所有人都在一齐念诵经文。你道那是什么?那是什么?樱间女士,那不是语言,也不是歌唱,而是人类凄惨的哭嚎。我从未听到过如此令人怀念的声音,从未听到过如此真挚的声音。只有在这个世界终结的时候,才能听到人类发出这样真挚的声音。已经过去十八年了。在本多的记忆里,梦境和现实的界限已经变得模糊起来,要想借助这件唯一的遗物《梦日记》中清显的手迹获得确证,那么,只有他做过的梦,犹如残留于筛子缝隙里的金沙,比起清显曾经存在的现实本身更加灼然夺目。各种记忆之中,随着时间的推移,梦境和现实变成等价的东西。曾经发生过的和似曾发生过的境界逐渐淡漠。在梦幻和现实迅速消蚀的基点上,过去又和未来酷似。早在青春年少之时,现实只有一个,未来看样子却孕育着种种变相。随着年龄的增长,现实变得多样化了,而过去显得扭曲于无数的变相之中。而且,过去的变相一个接一个同多种现实相结合,于是和梦境更加浑然一体了。因为,这种游移不定的现实的记忆,早已同梦境相去无几了。海洋是没有名字的。地中海也罢,日本海也罢,眼下的骏河湾也罢,尽管勉勉强强笼统地取名作海,然而此称绝制服不了这个无名、丰饶、桀骜不驯的无政府主义者。来的时候只顾看海了,沿着原路回去时,连防波堤下那朵发蔫的旋花都清晰地映入眼帘。防波堤上的沙地堆满了垃圾,任海风吹拂着。缺了口的可口可乐空罐、罐头盒、家庭用油漆空罐、无比结实的尼龙袋、装洗涤剂的盒子、大量瓦片、装过饭菜的塑料空壳……尘寰的废弃物一直涌到这里,这才第一次和“永恒”照面。迄今无缘相逢的永恒——那就是大海。人也是一样,终究只能以最污秽、最丑陋的形象来面临死亡。“所谓艺术,就是巨大的晚霞,是一个时代一切美好事物的燔祭。长久延续而来的白昼的理性,由于晚霞那种无意义色彩的浪费而消泯。被看作永无止境的历史,也突然觉察自己的终末。美充塞于眼前,使得人世间所有的行为变作徒劳。遥望那绚丽的晚霞和狂奔的彩云,‘更好的未来’之类的谰言顿然褪色了。眼前的东西就是全部,空气充溢着色彩的毒素。什么开始了?什么也没有开始。有的只是终结。“这里根本没有什么本质的东西。诚然,夜是有本质的。这是宇宙的本质,是死和无机物存在的本身。白昼也有本质。人的一切都是属于白昼的。“所谓晚霞的本质是不存在的,那只是游戏,是一切形态同光和色无目的而严肃的游戏。请看那紫色的云,大自然很少举办浓紫等色彩的盛筵。夕暮的云霞是对左右对称的污蔑。此种秩序的破坏,是同更根本的破坏结合在一起的。假若昼间悠悠的白云,变成道德崇高的比喻,那么可以为道德涂上色彩吗?”第二天,两个孩子的遗体被发现了。警防团员一起出动,全部潜到水里,将整个海滨细细搜了一遍,最后发现沉在万藏山山脚的水底下了。尸体上爬满了小小的水虫,有两三条水虫钻进了孩子的小鼻孔里。这件事情确实超越了因袭,但是逢到这种时候,更加需要遵照老习惯行事。他们夫妻没有忘记,这时更应当互相体贴,多给对方些关怀和安慰。早期的“表演”已经化为我心理结构的一部分,已不再是表演。企图将自己伪装成正常人这一意识,已经侵蚀到我原本拥有的正常部分,使得任何事情我都要对自己说,那只不过是伪装出来的正常而已。反过来说,我渐渐成了只相信虚假东西的人。看到我上面的叙述,也许有人立即断定我是个富于诗人气质的少年。然而,时至今日,莫说写诗,连日记也没有记过。我能力比人差,又不打算利用其他的才能充填自己,更缺乏一股超越俗众的冲动。换句话说,我想当艺术家,又过于傲慢,做一名暴君或大艺术家吧,但仅仅停留于幻想,丝毫不愿意着手干一点儿实际的事情。我唯一的自豪,就是不被人理解,所以未曾有过一次让人理解我的冲动的表现。我认为,自己命中注定不为他人所注意。孤独越来越肥硕,简直就像一头猪。厚厚的雨幕将周围裹得密不透风。风稍微小了一些,只有雨声凄厉如初。悦子转开视线,瞥见雨水像墨汁一样顺着漆黑的树干流下来。这样坐在这里,感觉就像被关在一种单调、无情、震慑人心的音乐里。那雨声,就像是几万个僧侣一起读经……弥吉在说话。谦辅在说话。千惠子在说话。……人类的语言那么苍白无力,那么狡黠,那么徒尔。枯燥乏味,渺小卑微,却又朝着什么努力地伸展腰肢。多么繁忙啊。任何人的语言,都比不过这无情而强烈的雨声。只有不受语言打扰的人的叫喊,不懂语言的纯粹灵魂的叫喊,才能打破这雨声形成的死寂的墙壁。……悦子想起在篝火的照耀下,从自己眼前狂奔而过的那一群蔷薇色的肉体,想起他们年轻而柔滑的野兽般的叫喊。……就是那种叫喊。只有那种叫喊才是最重要的。他是一根优雅的棘刺。而且,他清楚地知道,自己那一颗忌讳粗杂、喜欢洗练的心,实际是徒劳的,犹如一株无根水草。他想蛀蚀,却蛀蚀不了,他想侵犯,也侵犯不得。这位美少年认为,他的毒刺对于全家来说固然有毒,但全然是无益之毒,这种无益可以说就是自己出生的意义。他感到自己存在的理由是一种精妙的毒素,是同十八岁的倨傲紧密结合在一起的。他决心毕生不玷污自己美丽、白净的双手,不让它磨出一个水疱来。他像一面旗帜,只为风而生存。对于自己来说,唯一的真实就是单单为着一种“感情”而活着,这种“感情”漫无边际,毫无意义,死而复生,时衰时荣,既无方向,又无归结……然而,清显害怕仰望天上真实的月亮。他只看着那个圆水盆里早已深深印入自己心底的、金色贝壳似的月亮。终于,他的内心捕获了一个天体。他的灵魂的捕虫网,网住一只金光闪闪的蝴蝶。但是,这面灵魂的捕网网眼粗大,一度捕到的蝴蝶,会不会又立即飞走呢?十五岁的他,却及早地害怕丧失。一旦得到又害怕丧失,这种心情成为这位少年性格的特征。既然获得月亮,今后如果住在没有月亮的世界,那是多么令人恐怖的事情。尽管他憎恨那月亮……女人(轻蔑地):别说蠢话了。为什么作者非得拯救自己的主角不可呢?就因为害怕不这么做会让自己堕入地狱?平庸的小说家会给自己的主角准备廉价的拯救,但那只不过是便宜的毒品罢了。他们会在小说里巧妙地安排什么“让主角活下去的向导”,但那只是贩卖毒品的广告而已……当然啦,写小说、用虚假的东西模仿真实的存在,这是欺骗,是罪过,我很清楚。但正因如此,我不想连虚假的拯救也放进小说……草坪尽头院中的林木以枫树为主。可以看到一处通往后山的栅栏门。虽然是夏季,但枫树缀满红叶,于青绿丛中灼灼如火。院中散散落落铺着脚踏石,石头旁边羞怯地开放着红瞿麦花。左侧的角落有一架古老的辘轳。草坪中央放置着一张青绿色的陶瓷卧榻,在炎阳下看起来,一坐下去皮肤就会被烤焦。后山山顶上的蓝天,夏云耸峙着炫目的肩膀。这是一座娴雅、明丽而宽阔的庭院,在建筑上并不显得奇巧。捻佛珠般的蝉鸣占领着这里。此外再没有别的声息,显得寂寞至极。这座庭院什么也没有。本多意识到,自己来到一个既无记忆又无一物的地方。图片 | 选自《三岛由纪夫传》(1985)、《炎上》(1958)、《黑蜥蜴》(1968)剧照▲三岛的短篇,可能比他的长篇更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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