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2月4日下午,台湾知名作家琼瑶在新北市淡水区家中去世,终年86岁。
自传《我的故事》开篇第一句,琼瑶便说自己“生于战乱,长于忧患”,童年时期颠沛流离,青年时期考学失意,迈入老年依然承受着来自外界的种种流言蜚语,人生中的大起大落,她都靠着写作扛了过来。
与讣告新闻一起发出的,是琼瑶在社交媒体上的遗书,留在人间的最后文字里,她写道:“别了!我至爱的你们!庆幸此生,曾经和你们相遇相知。“
2024年12月4日下午,台湾知名作家琼瑶在新北市淡水区家中去世,终年86岁。
自传《我的故事》开篇第一句,琼瑶便说自己“生于战乱,长于忧患”,童年时期颠沛流离,青年时期考学失意,迈入老年依然承受着来自外界的种种流言蜚语,人生中的大起大落,她都靠着写作扛了过来。
与讣告新闻一起发出的,是琼瑶在社交媒体上的遗书,留在人间的最后文字里,她写道:“别了!我至爱的你们!庆幸此生,曾经和你们相遇相知。“
01.
四岁以前
从我出生,到我四岁,我一直住在成都。
这个童稚的年龄段,我几乎没有任何记忆了。所有的事,都是我后来“听”来的。小时的我,是个安静的、依人的、喜欢听大人谈话的孩子。据父母说,小时的我很“乖”,但是,非常害羞,怕见生人,家中一来客,我就会把自己藏起来。我自我分析,童年的我,一定颇有自卑感。
谈起“自卑感”,我觉得这三个字,一直到现在,还常常缠绕着我。
我常常会莫名其妙就犯起“自卑感”来,此症一发作,总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做什么都错!
童年的我,自认为不是一个很漂亮的孩子。母亲希望她的女儿像白雪公主,我和白雪公主差了十万八千里。我的眼睛不够大,鼻子不够挺,右边额头部分,还有一块胎记。五官中,勉强只有嘴巴合格。所以,小时母亲唯一可以对别人夸耀我的地方就是:
“你们相信吗?凤凰的嘴,小得连乳头都放不进去!”那时,审美观念还停留在“樱桃小口”的时代。
乳头放不进去?想必也有点夸张。不过,我因为不会吸吮,确实用滴管喂奶,喂了将近两个月。小时候,姨妈或舅母常抱着我说:
“糟糕,额头边有块胎记,将来一定嫁不出去!”
后来,我六岁的时候,跟着父母躲避日本兵,有一次,坐在一辆木炭汽车中,疾驶在贵州一座荒山上,那山路名叫“七十二道弯”,由这名称,就知地形的险恶。我坐在门边,谁知汽车一个急转弯,门竟然开了,我从车中直摔出去。当时,全车的人都认为我不死也会重伤,父母都吓坏了。当车子停了,下车去察看时,却惊见我坐在山壁下哇哇大哭,浑身上下,只有鼻子上有好大一个伤口,其他地方都只有擦伤。当时在逃难,荒郊野外,既无医院,也无医药。母亲用牙膏粉扑在我的伤
口上,为我消毒。从此,我的鼻子上又多了一道疤痕。亲友们对我更加同情了:
“糟糕,糟糕,额上有胎记,鼻子上有疤痕,将来一定没人要,一定嫁不出去了!”
小时候,我觉得最严重的事,就是“嫁不出去”,感到好悲哀。(后来,随着时间的流逝,鼻子上的疤痕越来越淡,以至完全看不见了。额边的胎记,等到有了盖斑膏的发明,我就会把它遮盖起来。等到我中年以后,这胎记也越来越淡,现在已经看不出来了!)
话题扯远了,且回到我四岁以前。
我虽然不是个很漂亮的娃娃,但是,我仍然是我母亲的心肝宝贝。
因为我和麒麟结伴而来,一般的中国人又比较重男轻女,母亲为了表示她“一视同仁”,虽然雇了奶妈,却定下了规矩,我和麒麟两个轮流,一个月我吃母奶,一个月麒麟吃母奶。母亲和奶妈,轮流喂我们两个,以免造成“母亲偏心”的错误观念。母亲想得确实很周到,谁知喂到六个月大,我刚好轮到奶妈喂,要换回母亲的时候,我竟然认起人来,不肯换奶了。因而,我是奶妈喂大的,麒麟是母亲喂大的。
我四岁以前,唯一有记忆的,就是奶妈。而我那位奶妈,更是爱我如命。每次我和麒麟打架了,奶妈总是提着嗓子嚷嚷:
“是麒麟的错,麒麟先打凤凰!”
于是,麒麟会被母亲打手板。而我很“乖”的观念,也是由奶妈灌输给每一个人的。
当我和麒麟两岁的时候,母亲的肚子里又有了小宝宝。这时的母亲,已经认命了。对于“母亲”的身份,也十分熟悉了,这次,竟心安理得地期待着又一个小生命的来临。我和麒麟已经都会说话了。提起说话,母亲总是坚持说,我九个月就会说话,会喊妈妈爸爸。两岁半时母亲因小病卧床,我嬉戏于母亲床前,母亲拿着父亲的教科书,指着“国文”两个字教我认字。据母亲说,我从此就认识了“国文”两个字!这说法实在有些离谱,但母亲言之凿凿,我们也就姑妄听之。
一九四〇年秋天,我的弟弟巧三出世了。巧三的名字也是父亲取的。因为这个弟弟和“三”字十分有缘,他在家中是第三个孩子,出生于阳历的八月十三日,阴历的七月初十,正好是七巧后三天,所以,就取了个小名叫“巧三”。我的姨妈、舅舅都认为这名字非常女孩子气。我那远在湖南的祖父,听说又添一个孙子,高兴极了。那时抗日战争已进行到第四年,全国上下,渴望胜利。祖父写封信来给小弟弟命名为“兆胜”,这个名字,阳刚得像个军人。于是,小弟弟有了两个截然不同的名字,兆胜和巧三。他成年后画水墨画,又给自己取了个艺名“陈怀谷”。就像我给自己取了个笔名“琼瑶”一样。
小弟弟巧三出世时重达八磅半,是个胖小子。长得眉清目秀,非常招人喜欢。我和麒麟一下子就被这个小弟弟给比下去了。小弟弟从小爱笑,胖乎乎的人见人爱。我和麒麟自幼多病,又瘦又小,和这个胖小弟比起来,简直不够看。父亲从巧三弟一出世,就爱极了这个孩子。母亲坚持不偏心,但新生的婴儿总得到较多的照顾,我和麒麟变成了奶妈的工作。这时,我们两个,已经懂得自己开门出去玩,去门前欣赏油菜花,去巷口叫住卖白糕的小贩,“买”白糕吃,吃完了从不懂得付账,抹抹嘴就回家啦!据我五舅母后来告诉我:
“那个卖白糕的也是个小孩子,只有八九岁,不敢向你们要钱,每次跟着你们回到大门口,就坐在门槛上等,一等就是大半天,等到有人进出时,才拉长了脸说:‘双胞胎吃了我的白糕!’”
我已记不得吃白糕的事,记不得在成都的生活。对于成都,我除了记得门前的油菜花以外,就只记得我和奶妈分手时,双双抱在一起,哭得难舍难分的情景。
和奶妈分手,是我四岁的时候。
那时,抗日战争已经打得如火如荼。但是四川省地理位置得天独厚,算是大后方,其他各省的人,都迁移到四川来,四川一下子变成了人口汇集之地。我们一家,早早就到了成都,原该好端端地住在成都,不要离开才是。如果我们不离开成都,后来许许多多的生离死别、悲欢离合都不会发生。可是,我们却在一九四二年离开了成都,回湖南老家和祖父团聚,这一团聚,才把我们全家卷入了漫天烽火之中。
原来,到了我和麒麟四岁、小弟两岁那年,成都的生活水平,已经越来越高,物价飞涨。父亲当时在光华大学的附中当训导主任,又在光华大学兼了课,还在华西大学(如今的四川大学华西医学中心)附中教课,好几份薪水,仍然不够维持我们这个五口之家。就在这时候,祖父思儿心切,更盼望见到从未见过面的三个孙儿,就三番五次地写信给父母,催促父母早日回湖南老家,让祖孙三代,能有团圆之日。当时,父母分析,抗日战争绝不会打到湖南,在祖父声声催促,而成都物价也飞涨的双重因素下,就毅然决定,带着我们三个,动身回湖南,去和祖父相聚了!
所以,我必须和奶妈分手了。我只记得,奶妈抱着我,哭得天翻地覆。据说,我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缠着母亲不停地追问:
“为什么我们不能带奶妈一起走呢?为什么要和奶妈分开呢?我不要和奶妈分开!我们带她一起走!”
我们当然不可能带奶妈一起走的。所以,哭着,哭着,哭着……哭了好几天,我和奶妈终于分别了。这是我生命中第一次认识“离别”,也是我童年中最早的记忆。母亲说,此后接下来的许多日子里,我都会在半夜中哭醒,摸索着找奶妈。
02.
初试写作
那年七月,我考大学再度落榜。
生命已经够黯淡了,在这样黯淡的岁月中,依然逃不掉落榜的命运!
我尽量抚平自己的情绪,接受了这个无可奈何的事实。自从二十岁生日过后,我变得有些麻木了。好像“失败”是我命中注定的遭遇,怎样都逃不掉的。我没有像上次那样痛不欲生,也没有把自己像蜗牛般缩到壳里去。我照常过日子。但是,每夜每夜,我注视着屋顶发呆,在许许多多无眠的夜里,思索着我的未来。如果人生是一条无法逃避的漫漫长路,我今后的脚步,应该往哪一个方向走?父母为我铺的路,我显然是走不下去,自己选择的恋爱,已变成心上最深的创痕。而今后,我当何去何从?
就在我开始认真地考虑我的“未来”时,母亲已打起精神(我二度落榜,她受的打击比我还重)鼓励我明年去“三度重考”!母亲这种越战越勇的精神实在让我又惊又佩。可是,在惊佩之余,我不禁战栗。我眼前立刻浮现了一幅画面,就是白发苍苍的老母,搀着也已白发苍苍的我,两人站在“大学联考”报名处的门前,老母还在对我苦口婆心地鼓励着:
“凤凰,你还年轻,考了五十年,考不上又有什么关系?你还有第五十一次!”
这画面吓住了我。不!我心中强烈地呐喊着:我再也不考大学,我再也不碰那些教科书,我再也不让这“考大学”的悲剧在我身上重演!两次的失败已经够了,我再也不要去面对第三次的失败!
当我把我的想法说出来以后,母亲太失望了。她忧愁地看着我说:“那么,你以后要做什么呢?一张高中毕业的文凭,在现在这个社会,一点用处都没有!”
“我要去写作。”我说,“我已经浪费了很多生命去考大学,现在,我可以专心去写作了!”
母亲注视我,更加忧愁了。
“写作,比考大学还难呢!你或许可以把写作投稿当成一种娱乐,如果你要把它当成事业,那条路未免太艰苦了!你看,每年有数以万计的中学生进入大学,每十年,都出不了一个作家!”
“让我去试试看吧!”我无奈地说,“总之,这是我自己的人生呀!”
母亲不再发表意见,却深深叹了口气。她整理起那些大学联考的教科书,一本也不丢掉。小弟已经高三,明年还要用。或者……我也还会用吧!我恐惧地想着,觉得母亲有股强大的、难以抗拒的意志力。她所有的期望,都会达到吧!说不定,我明年又会乖乖地捧着书本,去死啃那些我永远弄不懂的“X+Y”吧!这想法让我不寒而栗。让我赶快奔出家门,去买稿纸,买墨水,买合用的钢笔。再赶紧奔回家,在我那张小小的书桌上,立刻摊开了我的稿纸,我要写作!
我开始写作了。
我相信我对写作,是有狂热、有毅力、有决心,也有一点点才气的。但是,我最初的写作生涯并不顺利。
我们家的日式小屋,已经略加改善,这些年来,陆续把纸门换成了木板门,把榻榻米换成了地板。我们从打地铺也升格成睡床了。我和小妹睡一张床,合住一个房间,这间房也同时是我们家的餐厅,还是到厨房去的必经之路。我们家始终没有浴室,厨房就是浴室,买了一个大铝盆作为澡盆,每晚全家轮流进厨房洗澡。所以,我的房间经常热闹极了,早上,大家抢进厨房去洗脸漱口,晚上,大家抢进厨房去洗澡。一日三餐,母亲跑出跑进,煎煮炒炸,极其辛苦,饭端上桌,大家再拥进餐厅吃饭。吃完饭,我就忙着收拾善后,洗碗洗厨房。
小妹是家里的才女,用功得不得了。我和她共享一间房,我的“写作”只是我任性的游戏,自然不能妨碍小妹的正经功课。所以,当她书声琅琅时,我只有停笔,当她要用房内那唯一的书桌时,我就收拾稿纸打游击。二十个榻榻米大的房子实在太小,走来走去,竟找不到一个可以安心思想及动笔的地方。
父亲是一家之主。母亲的权威虽然很大,对父亲仍然忍让三分。父亲这时的事业如日中天,他教了一辈子书,又是演讲中华历史的专家,因此,养成了一个习惯,他不会“谈话”,只会“演讲”。在家里,他不论是对客人或是对家人,他一讲话就“声如洪钟、滔滔不绝”,我们家的木板门无法隔音,所以,每当父亲“演讲”时,我又必须停笔。麒麟和小弟的年龄只差两岁,这时正值青春期。两个人年龄虽相仿,意见却永远不同。两个人的个性都很强,都有着叛逆性。当他们彼此表达意见,或发挥他们的叛逆性时,声音真是大得不得了,有时动口,有时动手。动口时还好,动手时家中会桌椅齐飞。小小的日式房子,在他们生龙活虎地表演时,我捧着我的稿纸,往往连逃难的地方都没有。
在这种环境下要写作,仅仅靠热情、毅力、决心和才气都不够,还必须要靠运气和奇迹。我的运气未来,奇迹也找不到。写啊写啊,写得非常辛苦,勉强写了几篇短篇小说,寄出去就被退了回来。每当厚厚的一摞退稿出现在信箱里时,我都沮丧极了。母亲眼看我辛辛苦苦地写,又花邮费去寄,每天翻报纸看有没有发表,最后却在信箱里收回原稿。
这样重复不停地兜了好多次圈子,母亲按捺不住,发表意见了:
“我看,你还是规规矩矩去考大学吧!”
我心中战栗。不,不能考大学,考大学是所有噩梦中最大的一个噩梦。我坚持地写,继续地写;坚持地寄,继续地寄。我把甲地退回来的稿子再寄往乙地,乙地退回来再寄往丙地。美国作家杰克·伦敦把这种投稿方式称为“稿子的旅行”。我也让我的稿子去旅行,只是,它们往往“周游列国”之后,仍然“回家”。我面对这些已无处可旅行的稿件,真难过到了极点。开始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天分,能不能走这一条路。
在我初尝写作滋味的这段时间里,父母也积极地帮我物色了好几个他们认为“门当户对”“年轻有为”的男朋友。母亲实在太聪明,她在我的眉间眼底,已经看出我对老师绝未忘情。这对她永远是个威胁。现在,我和老师虽然已断了音讯,万一有一天,两人又联系上了,那就太危险了。很可能,她在我身上用的功夫会功亏一篑!
所以,那一阵子,我们家中的年轻人来来往往,不是师大的学生就是台大的学生,个个都是青年才俊,家学渊源。这些年轻人又常常把他们的朋友带来玩。有一些,纯粹是想“看看那个差点和男老师私奔的女孩”。我在父母的“善意”下,只好和这些年轻人应酬,这种应酬,也成为我生活中的苦事。因为,我心底常常燃烧着一股无名之火,这无名之火使我看任何人都不满意。我无法和他们感光,无法和他们来电,我心中的底层,仍辗转呼唤着老师的名字。但,老师已像断线的风筝,无处可寻!
这种生活,我过得好累!
父母的爱、年轻男孩的“包围”(他们并不爱我,只是对我好奇,我的恋爱史,已经闹得尽人皆知)、辛苦的写作、茫然的前途、考大学的威胁……都造成我精神上的负担,何况,我心中仍然绵绵袅袅,浮漾着初恋的悲愁。一切都很无望!尤其,家里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正经”工作,教书的教书,念书的念书,持家的持家。只有我,整天涂涂写写,晃来晃去,和男孩子交际应酬……什么“正经”事都不做,像父母“养”着的一个“废物”!
生活在很多的爱里,却感到无边的孤独。选择了写作,却进行得如此不顺利。二十岁,已到成年,却仍然没有工作,不肯读书,用钱要向父母伸手……我的自卑感又开始发作。四顾茫然,真想摆脱这种生活!
真希望有一个转机,让我能自由自在地透口气!真不愿夜以继日,夜以继日,就这样一天天耗下去。就在我这种“急于求变”的情绪中,像命中注定般,“庆筠”及时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庆筠并不是他的真名,我想,在我这本书中,出于对他隐私权的尊重,我还是不用真名比较好。)
庆筠,他改写了我以后的生命。
03.
起先,我觉得我在一阵天摇地动里,被一阵狂风卷住,在空中飞快地旋转。狂风扑面而来,我睁不开眼睛,看不到我在何处,只能随着那股旋乾转坤的大力量转动……奇怪的是,我心中一点恐惧都没有,就像我在时空旅行一样,平静而安详。我完全放松了自己,让那股力量带着我往前腾空而去。然后,我降落了。那阵风把我放在一个地方,我听到风吹树叶的声音,听到隐隐的水声,还有鸟鸣的啁啾声……我睁开了眼睛,惊奇地发现,我正站在几条直泻的瀑布对岸,面对着那几乎垂直而下的瀑布。这是什么地方?我明明来过,太熟悉了!我确定,我来过!
我四面张望,怎么,一个游人也没有,只有我一个人,站在瀑布对岸的观景崖边。我仔细研究那瀑布,忽然明白过来,这是乌来瀑布!乌来!我心中猛地一跳,就是在这儿,鑫涛和我大吵,我坚持要分手,鑫涛把我推下车子,往山崖下冲去!如果那天,我没有扑上车盖,后果会怎样?如果车子真的冲下了悬崖,我还会有今天的痛苦吗?我会不会跟着跳下悬崖?那样,当时就结束了!最起码,我不会处在现在的地位,任人宰割!
我一面思索,一面向着瀑布极目望去,忽然间,我看到瀑布顶端,出现了一条很小很小的白色小船,我再仔细看去,那不是真的船,是一条用纸折出来的小船。我想起来了,鑫涛最会用纸折出立体的小船,还能折出各种不同的样式!以前我写小说《船》,他坐在我对面看着我写,一面用折纸,折着小船。我写了一段,抬头一看,我面前放着一排纸折的各种小船,他笑嘻嘻地对我说:
“船!你的船都在这里!”然后用手臂把小船圈住说,“港湾也在这里!”
我看向对面瀑布,是的,这条小船,正是鑫涛当初折过的小纸船!
纸船怎会在瀑布顶端,我有点惊疑,再一看,不得了!鑫涛正坐在纸船当中,不知用什么东西在划着水,要从瀑布顶端滑落下来,我大惊,伸出双臂,拼命摇着手,大喊:“危险!危险!不要划了,瀑布瀑布……”
我还没喊完,小纸船已经随着瀑布,一落而下。我还在惊慌失措中,小船已经落到我看不见的深谷里,我紧张地向深谷中看去,忽然发现很年轻的鑫涛,潇洒地从山谷中走了过来,如履平地。不知怎的就来到了我的面前,我太惊讶了,瞪大眼睛看着他,不敢相信地问:
“你居然乘坐小纸船滑下乌来瀑布,你不要命了吗?”
“我不是好好的吗?”鑫涛对着我笑。
“你怎么做到的?为什么要冒这种危险,如果船翻了,你还有命吗?”
“可是我非来不可呀!我有太重要的事!小纸船也是船,这不是安然抵达了?”
“什么事这么重要?”
他盯着我,说了一个字:
“你!”
“我?”我愕然地思索,不对,我的思想在飞驰,有什么事不对?不可能有瀑布,不可能有小纸船,不可能!我在做梦,我想。我凝视他,说:“你不是在医院里吗?你不是依赖插管在维生吗?你躺在那儿不能动,没有意识也不能说话,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因为我们现在不在那个四维世界里。”鑫涛解释着,“我们在四维世界外,另一维度空间里!”
“你在说什么?”我摇头,困惑地说,“我完全听不懂!”
“你不需要懂!”鑫涛忽然用双手握住我的双手,看进我的眼睛里,“这是我们唯一能沟通的方式,是你我以前都不相信的方式!以后,我也不知道我们还能不能这样见面!所以,听清楚!我要告诉你的话很重要!”
我愣愣地看着他,一时之间,心里恻然,满腹凄凉,感到自己像只迷途的羔羊。他紧握着我的手,眼神坚定,像个来自未来的保护神:
“对不起,我处理得不好,让你面对这样的委屈和打击,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他这样一说,我的眼睛就湿了,以前他没生病时,这话他常常说。我忍住眼泪,凝视他。他紧紧地盯着我,神色变得严肃了,说:“我真怕你过不了这个关。听着!你正在写的书,将会影响整个华人社会,非常重要,不能放弃!你要勇敢一点,无论阻止你的是什么人,都不能屈服!无论打击有多大,你都要写下去!不能停止!”
鑫涛的话才说完,我就惊醒了!什么鑫涛、乌来、瀑布、小纸船,都不存在,我正躺在床上,原来又是一个梦!我躺了片刻,就起身走到窗前,天色早已大亮。
我站在窗前,拉开窗帘,呆呆地看着窗外。窗外那棵巨大的火焰木,开了一整年的花,现在终于休养生息,没有花了,却有一对像喜鹊的黑白色大鸟,忙着在树叶茂密处筑巢。我下意识地看着那对大鸟,我的耳边,还响着鑫涛的声音:
“你正在写的书,将会影响整个华人社会,非常重要,不能放弃!你要勇敢一点,无论阻止你的是什么人,都不能屈服!无论打击有多大,你都要写下去!不能停止!”
这些话在我脑中不停地回响。我转身徘徊在我们两人的房间内,认真地思索,我想起他曾经入梦,要我“写”。现在呢?真有什么“四维世界外的另一维度空间”吗?这些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来过了!或者,是我的潜意识编织了一个“纸船”的故事,是回忆与幻想的交叠。我沉思又沉思,想到我和鑫涛这场“世纪之爱”,想到他一直是我写作的“推手”。想到他最怕的,是他走后,我会追随而去。想到他不生不死的处境和我不生不死的处境,想到我自己常说的话:“生时愿如火花,燃烧至生命最后一刻;死时愿如雪花,飘然落地,化为尘土!”我知道了,他又超越时空而来点醒我,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坚定地说:
“脸书上的贴文可以停,我生命里最重要的这本书,绝不能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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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丨选自《我的故事:雪与火交织的人生》,琼瑶 著,湖南文艺出版社,2019-06-01
图片丨选自电视剧《情深深雨濛濛》剧照
编辑丨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