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安潇面对面 #020: 伦敦，Zahir，大英博物馆路Ruskin's Cafe老板
自从我开始做人物采访，老R就经常给我出谋划策。那天他说：“你应该去采访查希尔（Zahir）。”
他经常提起这个多年老友，但我还没有见过。我只知道老R刚开始工作时，他的办公室就在大英博物馆旁边，中午经常去“博物馆路”的罗斯金咖啡馆（Ruskin’s Cafe），和老板查希尔混得很熟，友谊延续至今。
查希尔今年刚刚卖掉了自己的咖啡馆，开始了新的人生阶段。于是我和老R约他午餐。
我和查希尔Zahir
他貌不惊人，但有双充满故事的眼睛，他笑着对我说：“让我试着在一顿午餐里给你讲完三十年的咖啡人生吧！”
三十年如一日，他在大英博物馆前看守这家咖啡馆，接待了从首相到游客、见识了从女王到流氓，看尽了世界喧嚣和奇葩人类。
罗斯金咖啡馆（Ruskin’s Cafe）
从会计到咖啡馆老板
查希尔在伦敦出生，16岁时梦想成为一名会计，并在酒店担任会计职位。但1992年突如其来的裁员彻底打乱了他的职业计划。
那年英国大萧条，失业率居高不下，利率飙升至15%。天真的查希尔满怀信心地走进老板办公室，以为会有升职的好消息，却没想到被裁员，他年轻的心备受打击。
会计路中断了。叔叔介绍他去市中心的罗斯金咖啡（Ruskin’s Cafe）打工，这家咖啡馆离大英博物馆只有几步之遥。他每周在这里工作三天，逐渐发现自己对餐饮业兴趣浓厚，甚至比当会计更有热情。
博物馆路Museum Street
咖啡馆的经营状况并不理想，老板打算出售这家店。查希尔很激动，十分渴望成为新主人。他动员两位朋友，一起合资购买咖啡馆，三个年轻人手头拮据，凑齐了3万英镑，还缺1万5千英镑。
1996年的欧洲杯决赛是英国对阵德国，查希尔铤而走险，决定赌德国能赢，借此筹集资金。
老R听了，大笑着嘲弄他是“叛徒”，因为那年的德国队夺冠，是所有英国人心里的伤疤。
但查希尔赢得了1万英镑，谁也没想到他的咖啡馆有这样戏剧性的开始。查希尔挠挠头笑着说：“全是运气，以后不敢再这样冒风险了！”
查希尔和伙伴们成功购买了罗斯金咖啡，咖啡馆开始了它的传奇。随着两位伙伴的退出，查希尔成了唯一的老板，在伦敦市中心的餐饮界有了些名气。
博物馆路
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
20岁出头的查希尔本来不喜欢早起，但为了咖啡馆，他每天从早上8点忙到晚上6点半。他精力充沛，一周工作六天也毫无怨言。
他亲自承担厨房工作，不断尝试创新菜品。他对美食充满了热情，厨房里充满挑战，他经常会扔掉好些做得不完美的煎蛋饼。
罗斯金咖啡馆
罗斯金咖啡馆的地理位置得天独厚，大英博物馆是英国游客量最高的景点。尤其2000年，博物馆扩建了壮观的“大庭院”（Great Court），成为全球的地标性建筑，游客更多了。
我在大英博物馆“大庭院”Great Court
客流变得巨大，查希尔开始招募员工，咖啡馆在他的努力下越来越红火。
2005年有着非凡意义。当时大英博物馆举办了来自中国的“兵马俑”展览，吸引了大量游客，咖啡馆的生意空前火爆。
“天呐，那个展览的受欢迎程度真是无与伦比，博物馆甚至24小时开放！”查希尔回忆道，“我那一年赚的钱，比之前五年的收入还要多。”
大英博物馆
名人云集的小咖啡馆
小小的罗斯金咖啡馆（Ruskin’s Cafe），成了无数名人和普通人邂逅的舞台。
2000年12月6日，查希尔和同事安娜贝儿正在忙碌，突然警察封锁了“博物馆路”，告知他们女王将亲临大英博物馆“大庭院”的开幕式。
大英博物馆
查希尔告诉厨房里的安娜贝儿，如果女王路过，就立刻通知她出来，但他恶作剧地假通报了两次。尽管安娜贝儿有些生气，但当他们真正看到女王坐在车里从咖啡馆门口驶过，都心生自豪、充满敬意。
前英女王伊丽莎白二世
每年，查尔斯王子都会至少一两次低调光顾罗斯金咖啡。有次，他与著名室内设计师罗伯特·凯姆（Robert Keim）相聚在这里，凯姆后来成了查尔斯王子的私人设计师。
查尔斯王子(Prince Charles)
维多利亚·贝克汉姆（Victoria Beckham）也曾亲临咖啡馆。当时，查希尔忙着招待其他顾客，竟然没有认出维多利亚。这让维多利亚有些不满。她对查希尔说：“你刚刚是为我服务的，现在怎么忙着服务别人？”一位员工赶紧提醒查希尔：“大卫·贝克汉姆（David Beckham）正在外面等着呢！”
维多利亚和大卫·贝克汉姆（Victoria & David Beckham)
查希尔笑着对我说：“幸好那时没有社交媒体，要不然贝克汉姆夫妇给咱一个差评，咖啡馆就完了！”
查希尔还曾亲自为梅姨——梅丽尔·斯特里普（Meryl Streep）上菜，为英国拳击手安东尼·约书亚（Anthony Joshua）端咖啡，与演员裘德·劳（Jude Law）聊天。
裘德·劳（Jude Law）
最有趣的一次，是前英国首相大卫·卡梅伦（David Cameron）一家人光顾咖啡店。当时，市政府规定室外只能放16张椅子，查希尔曾为此与市政府争执多次。而当卡梅伦来到咖啡馆，遇到室外椅子数量不够，他亲自将室内的椅子搬到外面，但这违反了市政府的规定。于是查希尔和首相在“室外摆桌椅”的问题上展开了友好幽默的讨论，甚至合影留念。
大卫·卡梅伦（David Cameron）往咖啡馆外搬椅子
还有一天早上，“博物馆路”上满是戴着耳机的黑衣保安低声交谈。查希尔得知，原来那天是小布什总统要来大英博物馆，为孩子们举办一场与环境有关的活动。看到如此严密的安保，查希尔感到很滑稽，黑衣特工频繁又夸张地低声交换诸如“查理收到”等暗号。
小布什总统
“安慰剂”乐队（Placebo）的成员每年都会来咖啡馆用餐，然后在旁边的录音棚录音一整夜。查希尔与乐队成员成了朋友，见证了他们从小乐队到与大卫·鲍伊（David Bowie）合作、在英国大红大紫的成长过程。
“安慰剂”乐队（Placebo）
电视影视明星和政界名流，络绎不绝地光临着小咖啡馆，查希尔从不因他们到来而做任何特别安排，但每次名人光临都带来难忘的瞬间。另外，奥运火炬也曾在这里经过，查希尔和员工们一同观看，是人生中非常自豪的一刻。
“30年来，我在这里看尽了无数故事上演，仿佛整个世界在我面前经过，”查希尔感叹，“这是我最享受的部分。”
咖啡馆里的文化碰撞
大英博物馆吸引了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查希尔每天体验着不同文化的碰撞，这些经历让他更加开放和包容。
大英博物馆门口的游客
比如，德国游客对倒啤酒的要求极高，“泡沫必须高出杯口的线！”阿拉伯人和俄罗斯人点菜时，常常不使用礼貌用语，员工们必须学会适应。查希尔坦言：“这更多是文化差异，而非有意识的行为。”
为了更好地与全球顾客沟通，查希尔特意学习了不同国家的问候语。有次，十位日本游客光顾咖啡馆，他下意识地用日语与他们道别，结果引得十位顾客一一向他鞠躬，查希尔也只得礼貌地回应，像捣蒜一样深深鞠躬了好久。这一幕让他觉得很好笑也非常温暖。
咖啡馆的三明治
查希尔还有点心理学上的收获。他发现顾客选择蛋糕时，经常让他推荐：“应该选胡萝卜蛋糕还是巧克力蛋糕？”但有趣的是，几乎每次女性顾客都选择了他没有推荐的那个。他意识到，顾客并不是真的想听他的建议，而是希望展现自己做决定的能力。
有次，一对情侣问他：“芝士蛋糕和胡萝卜蛋糕，您推荐哪个？”查希尔开玩笑地着说：“我不推荐给女顾客，因为她们总是选择另外一个。”话音未落，男朋友忍不住笑了出来，而女顾客则有些不满。之后，查希尔在网上看到了一条差评，指责他“性别歧视”。
查希尔笑着回忆：“从那以后，我开始逆向操作，如果想卖出胡萝卜蛋糕，我就推荐巧克力蛋糕。”小小的顾客观察与幽默应对，让查希尔在与人互动时更加游刃有余。
罗斯金咖啡（Ruskin's Cafe）
和明星厨师一同走过困境
我说：“我和老R在波兰时，去了一位电视明星厨师的餐馆，我记得他说曾是你的员工？”
查希尔哈哈大笑起来：“是的，亚瑟（Artur）是罗斯金咖啡的第一位员工，也是我一辈子的好朋友，我们一起经历了很多，而他现在成了明星！”
我们在波兰亚瑟Artur Moroz的餐厅
查希尔刚开业时单干了一年，随着客流压力变大，他考虑雇佣员工。某天，一个20岁的高大年轻人走进咖啡馆，手里拿着的照片上是他做的精美食物展示。他英语不流利，但诚意和手艺给查希尔留下深刻印象，于是这个年轻的波兰厨师亚瑟成了第一个员工。
亚瑟厨艺出色又非常尽责，两个人的共同努力让咖啡馆越发受欢迎。
就在那个时期，老R加入了大英博物馆附近的建筑公司，时常来咖啡馆吃午餐，三个人成了好朋友。
罗斯金咖啡馆
后来，亚瑟回到了波兰，开设了自己的餐厅，因卓越厨艺而成为明星，多次出现在电视上，还为罗马教皇做过活动。尽管身处不同的地方，他们仍旧保持深厚友情。每次亚瑟有了新成就，打电话过来，查希尔都会开玩笑地说：“怎么又是你！”
老R回忆起往事也很激动，前年他专门带我和孩子去波兰的格但斯克拜访了亚瑟的餐厅，那位自信高大的厨师和他的美味晚餐给我留下深刻印象，我还拍了视频介绍他。而这位明星厨师的事业正是在罗斯金咖啡打下的基础。
我们在波兰亚瑟Artur Moroz的餐厅
查希尔回忆说：“亚瑟还曾和我一起走过人生最大的困境。”
有一次，查希尔与亚瑟在隔壁酒吧喝酒时，发生了一场意外冲突。
那时，波兰政府正起诉德国政府要求二战赔偿。在酒吧里，几个半醉的德国流氓对波兰人亚瑟提出质疑：“为什么你们的政府要向我们索赔？”这引发了激烈争执。尽管查希尔尽力让亚瑟冷静下来，但局势却升级，查希尔也被卷入冲突。
这时酒吧经理托尼和几位男子将查希尔按倒在地，托尼拿出一把餐具刀威胁查希尔，查希尔反击，将托尼手臂戳伤。
事情迅速失控，查希尔被逮捕。尽管完全是在自卫，但查希尔被指控“故意伤害”，保释也被拒绝。这对他是一个巨大的打击，直到七个月后他才得以释放。
查希尔承受了巨大的精神压力，一度产生过轻生的念头。他回忆道：“我陷入了黑暗，尤其舆论压力最为沉重，街坊邻里认为是我犯了错，尽管我是自卫。”
在这段困难时光中，亚瑟给了查希尔巨大支持，他说：“无论如何，我都会经营好咖啡馆，等你出来。”这句话深深打动了查希尔，让他感受到了朋友间的真正情谊。
亚瑟Artur Moroz
幸运的是，事件的目击证人提供了证词，最终查希尔无罪释放。但街坊们没有立即原谅他，花了很长时间才重新接受查希尔。
这场风波深刻地改变了查希尔的心境，也加深了他与亚瑟的友情。他感叹道：“虽然那段日子痛苦不堪，但也让我成长了。律师建议我起诉警方，但我决定放下纠葛，专心经营咖啡馆，平静生活。”
经历了困境，查希尔意识到生活中有比自己作为受害者更重要的事。
查希尔Zahir在咖啡馆
慈善为心灵疗愈
七个月的漫长时光，是查希尔的人生低谷。而他被释放后，又遭遇了父亲去世，这让他陷入了深深的抑郁。
“我很自责，我总把自己困在自怜中，没能在父亲晚年时多陪陪他、关心他。”他消极地随波逐流，完全没有考虑未来，直到父亲离世，他才开始真正反思人生：到底自己能为这个世界做些什么？
“我没有孩子，父亲把我抚养大，我不想得过且过度过一生，我想做些有意义的事，来纪念父亲。”
于是，查希尔开始投身慈善，他选择了位于西非布基纳法索的孤儿院建造项目。尽管那里对他是个陌生的地方，他还是毅然决定亲自前往，帮助建造一个容纳16个孩子的孤儿院。
查希尔与西非的孤儿们
他叹息地说：“这是我做过的最有意义的事之一，它减轻了我内心的压力，给了我真正的安慰。”
他除了自己拨款，还组织了募捐，除了亲自参加马拉松比赛，还组织了一场“博物馆街”的慈善表演活动。为了这场活动，他甚至出资关闭整条街两天，并搭建了舞台，组织了精彩绝伦的演出。
博物馆街
“这场活动不仅是为慈善筹款，也是我回馈社区的机会，能让大家聚在一起庆祝，就是一种胜利。”
查希尔花了一个月的时间筹备，亲自参与每个环节，为孤儿们筹到不少捐款。
“我去了西非，看到了孤儿们的笑脸，他们的笑容让我觉得一切都值得。”他得到了心灵上的回报。也是这件有意义的事情，让查希尔走出了低谷，重新找回了生活的动力。
查希尔在西非孤儿院
“每当自己感到焦虑时，想起这些，就拍拍自己肩膀说：其实你做得不错。”
后来，查希尔还在孤儿院建了一块父亲的铭牌，成了他回报父亲教养与爱的象征，也让他感到自己为世界贡献了微薄之力。
父亲的铭牌
新的人生选择
随着时间推移，查希尔经历了更多挑战。新冠疫情对咖啡馆造成了巨大冲击，一度关闭了9个月。幸运的是，查希尔在投资方面眼光独到，特斯拉股票的丰厚回报帮他填补了咖啡馆的资金缺口，使其得以继续运营下去。
如今53岁的查希尔Zahir
现在，查希尔已经53岁，心中开始萌生改变生活方式的念头。“我经营了咖啡馆30年，它经常座无虚席，是博物馆街最受欢迎的店铺，让我充满骄傲。但去年一次心脏病发作让我意识到，也许是时候告别这份沉甸甸的责任了。”
他已经11年没有休过超过三天的假期，他很想减压、不再每天为工作奔波。“也许我会去做投资，过一种更自由的生活。”
我和查希尔
几个月前，查希尔卖掉了罗斯金咖啡馆，他非常不舍，但他需要走向人生的新篇章。
“尽管我不再担任责任，但我为曾经营这家大英博物馆前的地标咖啡馆感到骄傲，也难忘在咖啡馆里看到的所有故事。它就像我的孩子一样，永远是我心中最珍视的部分。”
我在咖啡馆午餐
后来，我也亲自去拜访罗斯金咖啡馆，虽然查希尔已经不在那里，但小巧的咖啡馆仍然是老样子，提供着精致的早点、蛋糕、和三明治午餐。
在伦敦最繁忙的旅游区，它有着自己的一片悠然宁静。
我坐在桌前吃着美味沙拉，望向咖啡馆的门外，我好像看到了查希尔眼前、那个流淌了30年的世界。
罗斯金咖啡馆Ruskin's Cafe
安潇 2024年12月 于 伦敦
“与安潇面对面”专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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