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每一件事，无论你试图多客观地描述它，时间、地点、人物、起因、经过、结果，总会蒙上你的情感倾向，改变它真实的走向——你会忍不住描述事件发生时的天气，主人公的语气，你也控制不住你微微上翘的嘴角。语言成为你的魔术，遵循着你的意志，告知听你说话的人（包括你自己），这世界应该怎样被期待、被思考、被惩罚。
导演阿方索·卡隆的最新作品《免责声明》就是将这种语言操纵术放大给人看的。一个故事，连同它如何被包装、被讲述，都时时刻刻在操纵人心。
凯特·布兰切特扮演的著名记者凯瑟琳，工作就是揭露那些不为人知的故事。但突然有一天，她也被一本名不见经传的小说曝光——“我从书里看到了我自己，书中的某些东西让我重新憎恶自己。”它诉说的是她深埋心底不想被人知道一段秘事。但另一位当事人已经死亡，它是怎么出现的？到底是哪个别有用心的人，将它送到了她丈夫、儿子和同事手中？她希望找到这本书的作者，抢在他毁掉她的生活之前阻止他。
在3分钟讲完一段狗血事件的短视频时代，这故事若是平铺直叙，则无比平淡，不就是一段中产阶级兜不住的出轨风波吗？但正如它阐释的主题——“小心叙事和形式，它们的力量可以让我们更接近真相，也可能是一种具有强大操纵能力的武器。”卡隆为它创造出独特的影片叙述结构，为它带来了不同凡响的魔力。
这部剧有四种声音：
第一种是第一人称主视角，悲痛之中的老教师凯文，他的儿子是凯瑟琳黑暗历史的同谋者，又在一场事故中因为凯瑟琳丧生。儿子的去世，将凯文一家拖入悲剧，妻子也因此郁郁而终。几年后，凯文在妻子的抽屉里发现了这本小说的手稿，于是他找到出版人，希望利用这本小说替家人报仇，让凯瑟琳付出代价。
第二种是第三人称客观视角，也是全知视角。凯瑟琳的生活在此被观照，剧集一开始，是她去领奖——表扬她对真相的勇敢追求和诚实锐利。她照顾家庭、享受生活，直到被这部小说折磨得惶惶不安。
第三种，则是是剧中小说。是凯文一家用他们的视角讲述了一个直白的故事：一个天真可爱的年轻人是如何堕入一个女人自私自利的诱惑陷阱。它甜美到几乎造作，与现实的冰冷和结局的残酷，恰成冷峻的对比。
第四种视角，是导演卡隆的心机所在，他给了凯瑟琳与观众对话的权利，她会叙述她视角下的故事：那些无奈、孤独、痛苦。而卡隆也代替观众，用第二人称与她对话，将观众拉进故事里，不能作壁上观，必须时刻都与凯瑟琳“对视”——你是自私自利的罪人，还是无罪的受害者？
卡隆的叙事能力的确高超。他为每一个视角都配以不同的试听风格，镜头、色彩甚至节奏，宛如四种声音在说着同一个故事。但故事却能有条不紊地进行下去，甚至让观众意识到故事还有更丰富的延展性——那些镜头之外的，未被描述的，也在发生着。
凯瑟琳与凯文的战役和四个视角的调度，让整部剧呈现出一种战争式的紧张。这种紧张让观看得极为快意，这种快意几乎能让你忽略真相，到底故事的真实版本在何处？到最后，卡隆用极速的反转给你一枪：看，你就这样轻易地被故事的形式操纵了。
说实话，这样的主题居然是擅长用形式的卡隆来拍，这本身就是一种有趣的互文。
所有的创作者都或曾被教训或在意识中默然领受一个事实：我们的创作，本质上就是要使用各种手段，使人进入我们的故事，看到我们所看、爱上我们所爱、忐忑我们所惧，最终与我们同频呼吸。艺术家的天然使命，就是思考内核与雕琢形式。更诚实一点，真诚智慧的内核十分罕见，故弄玄虚的形式比比皆是，甚至更叫座。这就是林奕含曾经痛苦发问的：文学，难道是一种巧言令色吗？
所有的艺术，固然很容易因为艺术家的缺乏才华与不检点，成为巧言令色的玩意儿。但更可怕的巧言令色的操纵，藏在日常中。
我们每天会接触到多少广告，铺天盖地地附身于社交媒体、公共交通之上，传播着消费主义拯救一切不开心的逻辑？每天又有多少虚假的人设,用矫揉造作的方式定义松弛、自律和爱自己？更别提那些含沙射影的语言暴力。
操纵无处不在，形式永远试图蒙人双眼。能与之对抗的，唯有对自己诚实。一个人倘若能学会对自己诚实，承认欲望，承认卑劣，承认痛苦，承认侮辱与被侮辱，那么他也就自然懂得如何祛一切魅。
但卡隆用《免责声明》告诉你，这样的诚实何其难也，毕竟我们更习惯从每天睁眼开始欺骗自己，然而那些糟糕的故事，往往都是从第一个自欺的谎言开始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