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喜欢真人故事,就是你信这个东西。”时隔两年,导演尹丽川再次推出新作,一部改编自真实故事的电影。在接受南周文娱专访时,她告诉我们,十几年前,电影行业都在说奇观,但从某一刻起大家就提现实主义了。“我个人一直是现实主义的,可能我的电影就是这样,我一直是做这种人物能让我有一种真切感受的电影。”
在同时看到一篇公众号的报道后,三位女性主创都为之振奋,不约而同地组了个局,于是便有了如今我们看到的《出走的决心》。谈起影片的创作背景,尹丽川有止不住的表达欲,因为这样的女性故事,已不是她第一次书写。早在2020年,她就和主演咏梅合作过一部翻拍自BBC的女性独幕剧,故事的背景基于一项对老年妇女的社会性调查,许多姥姥、奶奶辈的女性被困在孙辈的抚育工程中,无法脱身。《出走的决心》像是这个故事的延伸版,它改编自“50岁阿姨自驾游”的真实经历;2020年,被困于不幸婚姻和母职多年的56岁阿姨苏敏,决定独自驾车“出走”,重新为自己活一次。影片为这个故事补充了完整的人物关系线索,在女主角李红压抑的前半生中,很多观众看到了自己身边的一些女性普遍存在的困境。
对于导演尹丽川而言,处理这样的题材是自然而然的,她说:“在我生育孩子之前肯定不是一个所谓女性主义者。”尹丽川坦言自己在一个非常有爱的家庭中长大,身边男性居多,没有这个意识。甚至之前有女性主义诗歌约她,她会说自己是人性主义的。但当她再次审视母亲的生活的时候,才发现,“我只能变成一个女性主义者,因为我站在她的角度才发现世界是另一种样貌。”
在成为电影导演之前,尹丽川曾做过诗人、作家、编剧,每一个身份的变换都是她在以自己的方式深度体验并感知着这个世界。成为母亲后,她一度觉得自己困于母职,“很痛苦,像一个工具,有一种丧失感。”就连自己为数不多的出口——诗歌,有一段时间也停了。但这种痛苦也在另一方面激发了她作为导演的创作,“这几年创作的内容确实跟女性困境有关,确实是太想说这个事情了。”
谈到女性的创作,她说,“很多年来,女性叙事是被忽略的。”“很多男性导演可以把女性拍得很美,可以接近她们的灵魂,但对于女性更隐秘的种种日常感受,却难以触及。”正如片中呈现的李红的困境,是如此地隐秘入微。她提到其中一个细节,姜武饰演的丈夫敲玻璃让妻子拿碟醋。“这个在日常里太普遍了。但你站在女性角度讲真的太委屈了,就是日复一日,你得不到尊重。”
这个真实故事吸引她的另一点,就是苏敏身上的力量感。尹丽川说,“这实质上是一个摇滚电影。”她解释道:“这里的摇滚,不是说穿着或者表演方式,而是你的行为本身,就是你为了你的行为,能够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面对如何突破女性困境这一话题,尹丽川表示,“女性或者女孩必须要保有学习能力。”她对苏敏五十多岁还能学车、拍短视频表示敬佩,这代表她对世界有好奇心,保持着连接。时代在变化,也给了女性独立生存的可能,“故事中的原型跟实际生活里的其他女性形成了一个呼应,就是人生的可能性会越来越宽广。”也许,这就是这部影片最重要的意义。
01
我就是想做日常生活里普通的女人、男人会遇到的困境
南周文娱:资料上写的是你、编剧和咏梅同时发现了这个题材,是吗?
尹丽川:是,挺巧的,我当时看的时候正好跟编剧在一辆车上,我们一起去一个朋友的活动,别人给我发了这个公众号的报道,我就当场看,说这个挺好的,但是也只是慨叹一下,好的东西也很多,没有说都要自己做。过了几天,因为我跟咏梅之前有合作一个短片,(后来)是一个拍照的活动,她就跟我说了这个报道,她也看了,她说这个很有劲,这得做啊。应该是与此同时一位女制片人也看了,当时虽然我们也不认识,她也为之感动和振奋,她就拿着这个版权找到编剧,编剧又推荐了我,我们一聊也挺好,我又把咏梅也组合到这个女性局里来。
南周文娱:我看你跟咏梅之前合作过《听见她说--重塑》,从逻辑上感觉有点像《听见她说》咏梅版本的另外一个延伸。
尹丽川:确实是,《听见她说》是一个BBC的女性独幕剧的中国版,其实也是另外一个女编剧写的,我也改了一版。在那个过程中我也听到了一些关于老年妇女的研究,就是社会性调查,说很多奶奶或者姥姥这一辈人她们再度被困在孙辈的抚育工程中,因为她们的需求好像更不被重视,觉得你也没有事业,你那么闲,不应该带你的外孙、孙子?这不是其乐融融,这不是你应该做的吗?他们给我讲这个社会调查的时候,给我的印象非常深。等到这个故事出现,我觉得它们还是有非常深刻的共通之处。
南周文娱:你们会跟原型聊吗?
尹丽川:没有跟原型聊,这是经过考虑的,后来分了一下工,原型一直是制片人在沟通。这个原型苏敏女士她真的很开阔,因为很多人没有办法理解电影是艺术再创作,虽然是根据真人故事改编,但是被改编者可能会因为一个细节跟自己的生命经验不符,就觉得这不真实。但是苏敏没有提出任何要求,她很尊重创作者,既然已经决定了,你们就去做,所以我们还是按照电影创作的基本原则来做这件事情。
南周文娱:这个片子没有那么多大的戏剧段落,是比较生活流的方式,一开始就有这样的设定吗?
尹丽川:首先我还是希望做一个类型片,就是“剧情片”这个类型,咱们这儿相对比较少,可能会更多地加一些惊悚或者浪漫爱情之类的类型元素。剧情也就是drama,是一个很普遍的类型,尤其在以人物为主的电影上,然后就是做取舍。因为我们确实没有大起大落、生老病死,我也刨除掉了更激烈、更极端的情节,不管是真实的还是你可以构建的。我就是想做女人很普通,男人也很普通,是在日常生活里揭示出每个人的困境。当然为了做到剧情的戏剧性,我就一直在找困境,然后讲人物如何突破困境。我们虽然没有直接跟苏敏沟通,但是她的所有材料我们都看了,她的材料也足够丰富,不仅有文字的各种深入报道,和网友的感想,以及她的短视频。她有很多短视频,你也可以感受到她的那种变化。在这个基础上我们去采访了她的家人,包括她的丈夫,她的女儿、女婿,她的生活环境。也调查了河南,走访了十几二十位同样年龄的女性,问她们听没听过这个故事,感受是什么,然后再创作。
对我最重要的就是人物,我觉得如果我的人物立住了,我们所有的表达,所有想沟通的情感,以及想揭示的某种困境,就能被人感受到。在这一点上,我觉得还是做到了,从点映起就开始有反馈,无论是女性还是男性。女性看了会想到妈妈也好、外婆也好、邻居也好,这是理所应当的,我们必须要做到这个。但是现在确实有很多男性,也会说想到他的父辈、他的亲戚、他的邻居,因为这还是一个普遍性的东西。
02
很多年来,女性叙事是被忽视的
南周文娱:在文学的标准里面没有好人坏人,甚至没有男人女人,只是他们按照自己的生活逻辑,按照他们的理解去处理生活。
尹丽川:剧中的这个男性人物叫孙大勇,就是武哥扮演的角色,我对他也是一样的,他肯定是有不一样的维度。刚才说到文学,肯定是以人性的维度,但是不得不说由于大家都知道的社会原因、教育原因,很多年来还是以男性叙事为主的,而女性叙事确实是被忽略的。
所以在这个片子里我们也天然地从女性的视角观察这件事情,你会发现感受是不一样的,而这个感受也被像你这样的进步男性、高质量男性感受到了。比如有一个细节,这个细节还是武哥加的,就是他敲玻璃说拿碟醋。这个在日常里太普遍了,在创作的时候我就想起我母亲,又是事业女性,每天很忙,但是所有的家务都是她承担的。其实我父亲当然是很友好的人,也是知识分子,但是他总会挑剔那个菜,说这个太咸,我小时候真的也不觉得什么,我也会附和说是挺咸的。但是当我后来,尤其是自己做了母亲之后,就跟我爸爸说你不应该这样。如果你站在女性角度讲真的太委屈了,就是你一点都得不到尊重。
南周文娱:当电影里那个敲玻璃的声音传出来的时候,你能感觉到有某种暴力色彩,虽然里面并没有出现家暴。
尹丽川:是,家暴被拿掉了,因为真实其实是有,但不是那种持续性的,但是我很坚持不要这个。我觉得首先它极端了,毕竟是今天的人根本无法容忍的事情,如果有家暴存在,我们就要去处理家暴这个议题了,就要集中精力处理这个议题,但是我想更日常更普遍一些。再者,言语暴力、精神打压的暴力感,是更想去表现的。
南周文娱:刚才说到文学,确实男性作家特别体贴地表达女性的作品不那么多,当然杰出的作品也有,无论托尔斯泰,还是福楼拜,这些伟大的男性作家实际上是能够很深地理解和进入女性的灵魂吗?
尹丽川:可以吧,因为他能进入人的灵魂,他可能是了解人的灵魂或者是美,其实男性导演拍女性的美是可以拍得非常美的,因为人对“他者”会很敏感,但是对于女性自身、女性角度出发的各种隐秘感受,尤其是普通生活里的感受,可能会相对比较少。如果极端到生老病死这种人性的范畴,那男女角度当然是共通的;但是越日常,越容易被忽略,尤其在家庭这种约定俗成的权力结构中。
南周文娱: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还是需要,或者在现阶段是需要一些特别清晰的女性主义视点的创作吗?
尹丽川:不管需不需要,它都会越来越多的,因为女性被剥夺表达的声音已经是千百年了。千百年来女性积累的痛苦和委屈、梦想和心愿,终将有爆发的时候。之前已有了法律上的男女平等,社会分工上女的也能顶半边天等等。现在更多的还是个体意识上的东西,精神上的东西,这个东西和男性视角是有所不同的,但是被表达的远远不及男性的比例。我们有时候完全不知道从女性的角度看这个事情是怎么样,连我也不知道。
在我生育孩子之前肯定不是一个所谓女性主义者,因为我身边就是男性居多,而且我也是在一个非常有爱的家庭中长大,我有两个哥哥,大家都说我们家是重女轻男,就意识不到。我当时还挺排斥别人找我,就是女性主义诗歌约我,我说我是人性主义的。但是正如我刚才跟你说再次审视我母亲生活的时候,我就发现我没有办法,我只能变成一个女性主义者,因为我站在她的角度发现世界是那样的。
南周文娱:从你成了坚定的更清晰的女性创作者的角度来说,还会有更高的人性视点去了解男性吗?
尹丽川:那当然了,我就是充满同情,这是一样的,平视的同情,对所有人。因为创作者对每个人物都是这样的,每个人物都是自我的投射。为什么刚才说孙大勇这个男性角色本来会有在河边钓鱼很诗意的戏,这就是我的投射,我觉得他也非常的不快乐。虽然他在对妻子这块一直是一种压抑的力量,他享有她所有的付出而不自知、不尊重,但是他个人也是一个失败者,他的内心也不自由,他对这个婚姻体制,他从中得到幸福了吗?这个都是追问。只不过一部作品的容量有限,而我们这部当然是要先说李红的故事。
04
每个人的内心都是辽阔的,对美都有本真的感受
南周文娱:这个故事一开始的框架设定就是要讲出走之前的故事?
尹丽川:对,这是一开始就定好的,一个是这样才有意义,讲的就是出走的原因,以及她如何走出来。这就像我们拍一个励志片,一个体育比赛,他赢了之后就没有故事了,赢了之后也没有戏剧性了。而且苏敏的故事还有一个当代性在里面,因为她走了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头,她一直在路上,她一直有短视频。实际上网友一直在关注她的生活,就成了一个纪录片或者真人秀,当然它是一个正向的、互相鼓励的东西,我们讲的还是她前半段,前半段也才跟更多人产生关联。
南周文娱:这个角色原来李红是一个城里女孩,丈夫是一个农村的男孩,一开始的设定她就处在弱势那一方?
尹丽川:李红在家庭结构中处于弱势方,这是传统文化使然。人物身份设定上,我们基本遵循了原型的真实性,李红原本是川藏那边的工人家属,再回到了河南郑州,但是她也是在县城小镇的边上。而这个男性蛮努力的,他有丰富的前史,包括如何努力照顾他的家人,如何努力考上了电大,原来还有他电大的照片,那也是他的青春,其实他也有他回不去的东西等等。但是就没有那么大的空间表现了。男方对农村出身,也有隐隐的自卑感吧,所以更要在言行上“作威作福”。
南周文娱:还有苏敏这一代人的原型,她是1964年的,她是没有接受过大学教育,是吗?
尹丽川:对,真实中她差两分考上大学,这个我们改成了被剥夺了考大学的机会,因为她在原生家庭中,也一直是充当照顾三个弟弟的“姐姐”的角色。其他一些关键情节点,都是按原型真实故事的,包括抑郁症、自残,包括下岗了,带着孩子来郑州投奔丈夫。
南周文娱:我们都知道创作是可以在更高的层面去分享的,但是我至少从近些年看的电影里面确实有这样的感受,当这个故事有某种原型、有真实来历的情况下,这部电影的结实度,至少对我而言是更容易打动我的。
尹丽川:是,我也一样,所以我很喜欢真人改编。就是你信这个东西。我觉得可能跟时代有关吧,在现在一个平面化的时代,大家也会更多地听到普通人的声音,看普通人的生活。我们这个电影就是一个普通女人的一点小小的对于她个人了不起的私人化举动,真的不是家国大义,她也没有做多么伟大的事情,没有救助100个儿童这样的,就是个人的一个举动,都能感染到这么多人。可能大家已经不太想看到那种非常伟光正,或者是特别大义的,尤其在如今的日常生活里没有太多这种可能性,就是普通人的声音吧。
南周文娱:可能还不光是这个题材是普通人的问题,这些年我也看到了很多咱们电影行业内非常成熟的创作者,他们讲述的虽然主人公都是普通人,但是你感觉得到,是用非常娴熟的编剧的技法、表演的技法,制造的一些票房很好的作品。这是创作的天然的规律吗?还是中国好的创作者和一般创作者的规律?
尹丽川:对,生活里有,再创作到一个更强烈的戏剧性结构中,如果能做好我觉得确实是非常棒的,也非常难,需要技术,而它会形成跟更多人情感沟通的可能。如果因为戏剧性的强烈,或者是一些再塑造,而丧失了某种记录感或者说真实性,它又失去了力量感,这是一个平衡,就看你更想达成什么。
南周文娱:你是天然会走到这一步吗?因为原来做了一些片子是某种纪录片色彩的作品。
尹丽川:我还挺喜欢虚构的,觉得对我有一种魅力。在我十几年前,那个时候我因为私人生活离开了一段时间电影行业,那个时候所有人都在说奇观,就是说电影就是要看到奇观。我也理解,那时候可能网络视频也开始涌现了,所以电影人也在想怎么把人用电影自带的一些魅力,再把观众拉到影院。但是到今天已经没有人再提奇观了,在某一刻大家就提现实主义了。我个人一直是现实主义的,可能我的电影就是这样,我可能也只会做这个,我一直是做这种的,就是人物能让我有真切感受的电影。
南周文娱:咏梅原来是一个摇滚青年,你也是,结果你们处理了这样一个题材。
尹丽川:对,我真的跟主创说这实质上是一个摇滚电影,因为它就是很有劲,我们从一开始就能感受到苏敏的力量感。你说摇滚是什么呢?肯定就是反抗枷锁,追寻内心自由。到今天肯定不会认为就是穿得很摇滚,唱着歌,用着电吉他,肯定不是,还是你的行为本身,就是你为了你的行为,你能够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南周文娱:讲述一个女性出走的戏,我们可能会预想它是一个祥林嫂似的特别沉闷、特别悲摧的戏,但有些部分是挺温暖的。
尹丽川:对,我有一个朋友看完了写的感想让我很感动,我说你懂我。他说这本质上是对美的追求,这个角色之所以去设计花瓶,那个年代是塑料花,但是这个东西象征着她心里对生命之美的追求。其实这是一样的,我一直说这个故事本身打破了我自己的刻板印象,我以前会觉得一个超市女工或者一个清洁女工,她有不甘,她有想冲破的,但是可能她不是那么精神或者对美的这种……但其实真的不是,为了做这个片子我也确实看了很多资料,包括我身边也有这样的女性,比如家里的阿姨等等,通过了解我发现不是的,其实每个人都有,这个真的是刻板印象。其实每个人的内心都是辽阔的,对美都有这种本真的感受。
05
你越想追求自我价值,越和你的母职产生矛盾
南周文娱:我看资料上显示这个片子寻找演员的时候,一开始有很多男性回避了。他们担心什么?
尹丽川:他们担心角色和演员被混淆,因为咱们现在有时候确实会这样。这些年好像有点分不清,比如你演一个出轨的女人或者小三,就会有网暴的东西,会担心。也有的男演员很真诚,沟通了很久说这个让他想起了自己的伤心事,他不想去面对这个事情,想起他的父辈。
南周文娱:姜武为什么一开始能够接受这样的角色?
尹丽川:就是一通说,去他工作室沟通了两次。但是我们确实会说到一些具体的戏,比如刚才说的那场,那个确实是给到他自己的一个人生多维度可能的一场戏。其实还有一场戏我也很喜欢,也是说服他的一个重要的戏,就是他在黄河边钓鱼,当时决定去郑州拍,除了中原是相对保守的一个环境,以及尊重了原型人物的生活空间环境,还有我看到了黄河。因为我没有去过河南,我就说黄河真的是黄的,还是阴天,很苍茫,那种感觉跟南方的江水绿茵茵的感受不一样,我觉得那个挺好的,就给他安排了钓鱼戏,而且是背影,其实很像宋画,拍得很好,大早上起来拍。后来实在没有空间了,我也跟武哥描述了一下这种带有诗意的镜头。
南周文娱:咏梅演了很多类似的角色,包括《地久天长》,演底层的普通的女性。这样一个题材对她仍然有很大的吸引力吗?
尹丽川:对,她虽然演过很多这样身份的,但她一般都是演特别温婉的角色,我就说她特别像观音,都是静水流深的那种,你感觉她底下已经喷发了,但面上还是这样的。但是这个角色不一样,这个角色是要撕开的,是要爆发感的,她也很想演这样的角色,更有力量。当时我们设想的时候我就想多弄一点白发,站在那个荒野之上,挺生命感的东西。我们拍第一场特别有爆发感的戏的时候,一开始还是有一点点紧张,确实我从前没有看到她那种爆发感的戏。她就说你放心,就是自残的那场戏,拍了第一条我在监视器前就热泪了,特别棒,感染力特别强。而且她的脸有一种特别定的感觉,就是能吸引你的目光。
南周文娱:咏梅除了表达了很爆发的那一面之外,在这部戏里还有什么特别让你认可的表演?
尹丽川:那就是笑容,开心的这种戏。因为她用眼神演那种委屈已经驾轻就熟了,本来已经达到非常高的标准,已经很难有上升空间了哈哈哈。但是当时这个人物,包括看苏敏的视频,她有时候在弄帐篷,这种劳动其实是挺艰苦的事情,她那种笑容非常感染我,我也会想这个人物塑造,我会想到自己的母亲,她也总是笑,就是这种乐观性特别的珍贵。如果这个主人公没有心里这颗种子,这种天真热情的东西,她也很难在后面做出这样的行为,这都是一个里应外合的事情。我就跟咏梅说,你虽然在逆境中,也虽然很困苦、很惨淡,但是一旦能松一口气,你还是会绽放那种笑容,跟女儿,包括跟后来的自己。她笑的时候我说你特别有少女感,她一下就明媚了。我说的少女感,其实就是赤子之心,就是她有一个非常天真的东西涌现出来,这个我觉得很可贵。
南周文娱:这种家庭的冲突有时候挺难拍的,但是演好了很容易有很好的表演状态出来。
尹丽川:对,是挺难拍的。我们虽然是搭的景,但是也就七八十平米,空间就那么大。当然会经过很多设置,而且老在吃饭,也很难拍,就是设置了不一样的空间,她总是在厨房来来回回进进出出,跟别的人总是有一个隔阂。
南周文娱:你提到家庭的冲突,最近我们在回溯《芙蓉镇》,那里面有家庭的冲突感。家庭的冲突有时候唤起的刺激度和戏剧性甚至大于外在的大冲突。
尹丽川:是,因为我们只能做小的困境,小的冲突。但是它会有一种时间感,是经年累月的感觉,所以那个劲,我们就说她,你虽然拿了那个醋,但是她就停顿住了,你就觉得可能她的双肩都在酝酿这种愤怒。
南周文娱:这里面有两场还是三场爆发戏,自残是一场,最后的出走是一场。
尹丽川:对,最后那场还是挺好的,我每次看都会很有感受。那场戏太关键了,那是我唯一跟制片方说这场戏我要拍两天,因为我们拍摄日程还是比较紧的,我说这场戏如果不成立,我们前面也不成立了,因为必须有一个高潮段落把一切都顶上去。所以那场戏,我自己先走了位,跟摄影一起,因为它就是在一个家里,不像战争戏可以走各种位、漂亮的机位等等。我们还是决定先用一个长镜头拍一遍,这样我觉得她每个情绪的点是最准确的,到这儿气成这样,到这儿突然放下,就是决绝,到那儿我的情绪又怎么样。就是在这种技术性走戏的过程中,第二条我从阳台回来的时候差点摔了一跤,就是我绊了一下,因为太生气了。我就这么一个走戏过程都气到不行,就是那个情绪,设置完了就请演员来。第一天大概拍了八九条,每一条是八九分钟,到其中第四五条的时候我觉得我已经拿到了那个表演。
南周文娱:那场戏冲突性很强的,除了李红和孙大勇之间的冲突之外,也意味着她跟女儿的冲突。
尹丽川:是的,其实女儿那句话,“妈,你要小心点啊”怎么怎么的,孩子磕了一下,说你要小心一点,其实这句是非常点燃她的。到后面已经不是,光反抗是一个直给和简单的力,就是我反抗你、我讨厌你、我离开你就完了。但最难的是我依恋的人,割舍不下的东西。当她听到这种的时候,她手里又握着一个丈夫让她捡的乒乓球,当时还用了一个镜头,是她腰有点疼,那几个人还在前景喝酒庆祝各自取得的事业,或者男的是乒乓球得了一个奖牌,就是各自的开心和进步的时候,她跟他们是完全在另一个世界,这时候她就松开了手里的乒乓球。我觉得她也是放下了对女儿的这种牵挂,以及身上这个母职的延续,这种责任感,觉得自己也应该帮助女儿这种想法。我只不过想去看个同学,确实跟女儿、跟你最亲的人的事业好像没法比,但是这时候她确实决绝了。
南周文娱:这里面姜武演的丈夫是一个敌对势力,女儿本来是妈妈坚定的护卫,但是最后她成了羁绊母亲最大的一个来源。
尹丽川:首先这也是人性,女儿从心里确实是很想帮助妈妈,支持妈妈,但是当她和自我的利益产生冲突的时候,我们习惯性地觉得妈妈是要兜这个底的,要去承担这个东西的。我个人投射得最多的可能还是女儿,作为一个事业女性,你越想去追求你想要追求的自我价值,你越和你的母职产生矛盾,而这个矛盾无法解决,她就只能转嫁到她的母亲身上。女儿对自我价值感的丧失也很痛苦,也有更多的描绘女儿实际困境的戏,因为容量的关系也拿掉了,但是拍了就没有白拍,这对于女儿的扮演者她的心理塑造都是有意义的。
南周文娱:吴倩这个演员,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尹丽川:当时她在英国,我们是视频沟通的,她就说了她看了剧本之后的感受,我当时跟我的总制片人在一起,最后沟通完合上电脑我俩对望,我俩都哭了,因为她也有她的真情实感的感受,当时她就是带着自己的母亲去到了英国,因为她自己也有孩子,她妈妈就是那种很传统的,说要帮她带孩子。她就说你别再给我带孩子了,你又把你给禁锢在这儿了,她说你要出去玩,她就带着她妈妈去英国玩,讲了一些她跟她妈妈的感受,她说总是习以为常地觉得把这个托付给母亲。但是你后来发现,真切地感受到母亲还是另一个女人,甚至是另一个人。所以她就情真意切,我们就感受到了这个情真意切,她天然地就很理解这个东西,就不需要再塑造,因为生活已经塑造了她。
南周文娱:你处理女婿的戏份,他不是姜武的另外一个版本。
尹丽川:实质上还是有共通之处,确实他也不会为了照顾孩子放弃跟重要客户的工作机会,还是享受了由妻子承担的便利,所以妻子后来丢了工作。但是确实当代年轻男性肯定还是不一样的,还是有这个意识了。之前有一次,我突然就想,我们这个确实有点沉闷,有点压抑,因为不沉闷不压抑的话也没有这个反抗的力量,没有办法有这个戏剧性。我就想女婿这个角色应该有一点喜感,稍微轻松一下,因此才想到张本煜。就是首先想应该轻松一下,后来又觉得大家还是应该看到希望,确实我们身边也有越来越多的男性也是女性主义者,他们都很支持,包括声音主创里很年轻的男孩,看这个片子经常落泪。所以这个女婿就作为一个进步年轻男性的代表,当然同时他在行动上真正付出的还缺少一点。
06
我天然地已经活在女性的场里了
南周文娱:你自己除了电影之外,写作还在持续吗?
尹丽川:我还会写诗,就是前几年重新写。
南周文娱:小说不写了?
尹丽川:我没有时间了,太累了,我就是困于母职,只有写诗,因为写诗是碎片化的时间。
南周文娱:诗给了你什么?
尹丽川:诗给了我一个出口,因为做电影是需要一个非常投入精力的事情,所以确实我也停止了一段时间的诗歌创作,加上天天带孩子,整个状态是昏沉的。非常痛苦,觉得自己像一个工具,就是这种丧失感。某一刻又开始写诗,我还跟我的诗人朋友说,再不写我就被生活打败了。但我也发现痛苦也有另一面,对于创作者,其实就是我的素材。这几年做的确实跟女性有关,确实是太想说这个事情了。
南周文娱:首先你自己成为了一个女性主义者,再成为一个女性主义作家,女性主义导演。
尹丽川:应该说是陷入到女性的困境里,我不愿意说“主义”这个词,但是你就感同身受,经历过后你就会觉得确实之前很多没有被表现过。比如说我们都是看书的人,也看电影,看过这么多,比如说电影中会有一个女的生了孩子,在野外,很坚强的女性,大桥下面下着暴雨生完孩子,就抱过来喂奶。这是不可能的,这就是男性创作者没有这个生活常识,难道他们没有妻子爱人生过孩子吗?虽然这只是一个生活细节,但其实你生下来是不会马上喂奶的,到喂奶之前,很多女性是要经历生理痛苦,非常痛苦,你才可能会有奶。这个东西连我都不知道,我就不知道这个事情,只有自己经历了才知道。大家都会描绘生孩子的痛苦,所有人都看过,被展现过,但其实那不是最痛苦的,生完才是痛苦的,就是那个持续性的,而且是非常痛的痛苦,肉体和精神都有,那个部分,我是没有看到被描述出来过的,没有看到过这种个体经验被表达出来。
南周文娱:你生了一对双胞胎?
尹丽川:两个女儿,所以我天然地已经活在女性的场里了。而且她们已经快青春期了。有的女儿是想成为母亲,但更多的可能是想成为母亲的反面。母女关系太复杂了。
南周文娱:这个故事的结局,有的媒体说比照《出走的娜拉》,她的出走还是在生活上找到了一些收入来源。
尹丽川:当然,还是时代不一样了,我也觉得女性或者女孩必须要保有学习能力,我觉得苏敏在这点上非常了不起,一个50岁去学车的女人,50岁去学短视频,而且剪得很不错。戴老师也说,她的视频做得好。后面等到她已经被更多人知道,可能会有人来帮助她,但是前期都是她自己做的。她一直有对世界的好奇心,就是保持这个连接,而当代允许了,就是给普通人提供了这种可能。苏敏,和电影里的李红,跟实际生活里的其他女性形成了一个呼应,就是我们生命的可能性会越来越宽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