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网上看到金冲及先生辞世消息，我不敢相信，便发微信向三联书店副总编辑常绍民求证，常让责任编辑唐明星向金冲及先生家属确认，告知先生辞世的消息无误。得到这一确信，我的心情很沉痛。在朋友圈发图文表示对金先生的悼念之情。文中说:沉痛悼念著名中共党史专家金冲及先生。金老生前担任三联书店学术出版顾问，晚年大部分著作交由三联书店出版，为三联事业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金冲及先生千古！有许多熟识的朋友附言表示沉痛哀悼。我的好友、著名学者、教授张占斌留言:金先生的著作影响了一代人。言简意赅，高度评价了金先生治史著文对后世的影响。对金先生在中共党史、近代史研究方面的功绩和建树，已有一些文章评介。我仅从聘任金先生担任三联书店学术出版顾问一事说起，回顾和他的一些交往，谈谈受到他的熏陶和影响。
我认识金冲及先生，是在担任三联书店总经理、党委书记不久，是通过时任副总经理、副总编辑潘振平认识的。潘振平是近代史和清史研究专家，和金先生熟识。他对金先生很敬重，言必称“金公”，我们在出版工作中遇到一些问题时，都由潘振平去向金公请教。2010年1月，我提出聘任三联书店首席专家（后改为学术出版顾问），以加强对全店学术出版的指导。李昕推荐了吴敬琏先生，潘振平推荐了金冲及先生。经店务会研究同意后，我起草文件上报中国出版集团批准。
2010年2月1日，由我在三联书店主持聘任仪式，正式聘任吴敬琏、金冲及两先生为首席专家。我在发言中说:我们今天在此聚会，举行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首席专家聘任仪式。刚才振平、李昕同志宣布了集团有关规定及对三联书店聘请首席专家的批复。吴老、金老做了热情洋溢的发言。两位专家冒着严寒赶到店里,接受我们的聘请,愿意为三联书店的发展献计献策,助推出力,这让我们很受感动。我代表全体三联同人对两位专家表示崇高的敬意和诚挚的谢意!
在介绍了吴敬琏先生生平业绩后，我介绍了金冲及先生。我说，金冲及先生是我国著名历史学家,1951年毕业于复旦大学历史系,研究员,复旦大学兼任教授,俄罗斯科学院外籍院士,曾任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常务副主任,中国史学会会长。他长期从事中国近代史、中国革命史的研究工作,著有《20世纪中国史纲》《1947:转折年代》,与胡绳武合著《论清末的立宪运动》、《辛亥革命史稿》(第1~4卷)、《从辛亥革命到五四运动》,还主编写作了《毛泽东传》《周恩来传》等。吴敬琏、金冲及两位专家均是当代中国著名的专家学者。他们政治坚定，拥护党的领导，拥护社会主义,有丰富的学术成果和很高的学术造诣,是相关领域的权威和领军人物,社会知名度高,有很强的影响力和号召力。同时,他们也都是三联书店的老作者、老读者,关心三联,爱护三联，同三联保持着良好关系。聘请他们担任我店首席专家,参与我店战略发展规划、重大年度选题计划及重大出版项目的论证,并提供咨询意见;为我店的经营和发展建言献策,提供智力支持;根据实际需要,参加我店的重大活动;发挥学术优势和社会影响力，联络学界和高层人士,为我店拓展出版资源和交流平台等,两位专家的参与会大大有益于我店今后出版事业的持续发展。
我在会上表示，我们店领导班子和全体员工,一定会尊重吴老、金老,认真听取他们的意见和建议,为他们提供必要的工作条件和经费,指定专人做好联络和服务工作,最大限度地发挥首席专家的重要作用。目前三联书店面临新的发展时期,去年是改革调整年,今年是改革发展年,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任务都很重,一方面必须多出好书,为读者提供优质精神食粮,另一方面也要狠抓经济效益,完成集团公司最新下达的1777万元年度利润指标。但我们有信心,因为去年我们奠定了很好的基础。要发展光靠我们自己不行,还要借助外部力量,特别是“外脑”的力量,专家学者就是我们的“外脑”。我们不仅要尊重知识、尊重专家,还要用各种方式借用他们的才能,发挥他们的作用。三联书店被誉为知识分子的精神家园,理应在这方面做得更好。除了聘任首席专家,我们还要聘请一批专家顾问,把他们的智力化为发展的推力。“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有众多专家学者的助推,三联书店一定有更加美好的前景。
在担任三联书店学术出版顾问期间，金冲及和吴敬琏先生，认真履行职责，帮助我们做了许多工作。我们每年度选题基本确定后，都向两位先生汇报，听取他们的意见和建议。个别项目的实施，还要得到他们具体的帮助。一年中有几次聚会，也都是就具体问题向他们请教，在一起聊聊天。接触多了，对他们有了更多了解。金老对我说，他退休后，不少单位聘请他当顾问，他都没有答应，惟独答应了三联书店，就是因为他对三联书店有特殊感情，对生活书店和韬奋先生有特殊感情。他是在生活书店出版的进步书籍影响下走上革命道路的。他说:“记得第一本对我影响最大的是艾思奇的《大众哲学》。他以那样生动明白的笔墨介绍马克思主义的辩证唯物论。因为我是在十五六岁时认真读了几遍，头脑里种的种子特别深，对一生都有影响。我平时去得多的是生活书店和新知书店，买来读的有生活书店的“青年自学丛书”(如胡绳的《辩证法唯物论入门》、华岗的《社会发展史纲》等)，新知书店的“新知丛书”(如薛暮桥的《经济学》、许涤新的《中国现代经济教程》、翦伯赞的《历史哲学教程》等)。邹韬奋在这时仍出版的书，我几乎全都看了。给我印象特别深的是他的《经历》《患难余生记》《抗战以来》《与反民主的抗争》那几本书。他对国民党当局的揭露锋利、真实、一针见血，给我的印象极深，也大大增加了我对中国共产党的了解。邹韬奋在我们这一代青年中的影响实在大。在我周围的同学中，爱读邹韬奋著作的同学很多，也许大大超过今天人们的想象。读了这些书，觉得眼前展开了以前没有接触过的另一个世界，这确实十分重要，尽管那时还没有真正读懂。”
金老也给我谈到过他参加地下党的经历。我写过《双枪老太婆传》，也写过纪念三联书店前辈、红色特工朱枫的文章，对党的地下工作比较感兴趣，注意搜集这方面的素材。金老说，他入党是在复旦大学上学的时候。“我参加共产党有两次，但不是脱党或失去关系后重新入党，而是党的两个不同系统的组织几乎同时来发展我入党”。党组织为什么积极发展他，是他在几个月的“同济事件”学潮中表现积极，因此还挨过校方记大过处分。这次学潮复旦被捕的有24人，其中大多是他认识和熟悉的。他所以被记过，是因为军警围住学生，要他们拿出学生证或者学校徽章，以示甄别排查社会闲杂分子。他看到他旁边的一名女生没有带证件和徽章，于是就把自己的徽章摘下偷偷递给她，想帮助她蒙混过关。没想到当年的复旦徽章上刻有学号，他的学号是B64，于是“穿帮”了，被学校记了一次大过处分。过了三四个月，他秘密参加了梦寐以求的中共地下党组织。这年8月下旬，他被国民党政府特种刑事法庭传讯和通缉，被迫离校，到上海解放后才回到学校。他说，他在躲藏中借住过的地方来过一个主人的朋友，“他是从广东来的，完全不知道我的身份，讲了许多广东农村的情况。我觉得很真实，很有内容，就整理出来，寄给当时比较进步的杂志《展望》。他们在12月18日发表，题目是《苦难重重的广东农村》。没有署名字，这是我第一篇用白话文写成而又正式发表的文章。”上海解放后，复旦地下党组织公开，他的党员身份自然也公开了。1949年学生党员大调动，党组织本来通知他参加西南服务团到四川去，他已报了名并做好出发准备，后又接到学校党组织通知留在复旦，很快就作为学生代表参加新成立的复旦大学校务委员会，还当选了复旦学生会主席。如果真的去了四川，他的人生经历就要改写了。金老说，他这一辈子的一个重要原则是，只要是革命的需要，是组织的决定，就毫不犹豫地照做。他就是这样在复旦留下来的。金老参加革命的经历，以及对党组织决定的无条件服从，使我加深了对他的了解，也受到了深刻教育。
2012年7月，三联书店庆祝成立八十周年，金老和吴老围绕店庆活动，给我们提了许多好的建议。我们邀请金老在人民大会堂召开的庆祝大会上代表作者、读者发言，他欣然应允，做了认真准备，发言收到了良好效果。
他在发言中说:“与其说我是作者代表，不如说我是读者.我是生活.读书·新知三家出版社的老读者,而且是忠实读者。它对我的一生产生了重大影响。事情要从六十五六年前说起，那正是我在国民党统治区进大学读书的前后。当时生活书店出版的《青年自学丛书》到《大学丛书》,还有韬奋的许多著作,新知书店出版的《新知丛书》、读书生活出版社出版的《大众哲学》等，我大多读过。这些书的作者几乎都是马克思主义者在各个学科领域内的名家。像许涤新、薛暮桥、翦伯赞、侯外庐、胡绳、华岗、艾思奇、李达等。我几乎都是通过读这些书才了解和熟悉他们的。读这三家出版社所出的书,远比读大学课堂上老师指定的参考书要多得多，可以说在我眼前打开了一个新的天地。进步同学组织的读书会还从中选一些书逐章逐节的讨论。”
“回想起来，我懂得的一点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和社会科学各方面的基础知识，最早就是靠读这三家出版社的书打下的基础。由于那时正处在成长中的青年时期，又是如饥似渴地读的，它的影响在自己头脑里可以说根深蒂固、受益终生。这决不只是我个人的经历,在我周围国民党统治区的进步青年中可以说相当普遍。它产生的广泛社会影响，也许是今天的人们难以想像的。”
他对三联书店的历史贡献做了充分肯定:“生活·读书·新知这三家出版社到解放战争后期合并成了三联书店。后来恢复独立经营,又给我一个突出的印象，就是学术品位比较高。像《陈寅恪集》《钱锺书集》《钱穆作品系列》这些书都是由三联出的。所以，当我写的书能够由三联书店出版，从我内心来说，特别感到高兴。”
他在发言中，肯定了出版工作和出版工作者的贡献。他曾经在文物出版社工作十年，担任总编辑，对出版工作很熟悉，也了解这一行业的价值和艰辛。他说:“借这个机会，我想说一个长期以来心里的感触。读书的重要性，大家都知道,不用多说。许多在社会上产生很大影响的书，读者对它的作者和书名大概都会记得，但它是哪一家出版社出版的未必都记得清楚。至于在幕后默默工作的出版工作者们就更少人知道。像上面举到的许多享有盛名的作家和作品,大家不会忘记，但像徐伯昕、黄洛峰这些作出重大贡献的出版家们,又有多少人知道他们的名字?事实上，如果没有那么多出版工作者的经年累月的精心策划、编辑、印刷、发行(解放前还是在极端险恶的环境下那么做的)，有些好书也许就不会出版,更无法送到读者手中,造成那么大的社会影响了。历史书中,包括文化史的著作中也很少对出版事业发展历史的介绍,这是不公道的。这些年，在中央领导的关怀下,先后举行了人民出版社、中华书局诞辰纪念会,今天又能参加三联书店成立八十周年的纪念会，这是对广大出版工作者的鼓励。我期望，能够有优秀的中国近现代出版史出版,使出版工作的历史能够在文化史上处于它应有的地位。”
在这次发言中，金老讲到，当他的书能够由三联书店出版，内心会特别高兴。这是他谦虚，同时也是表示对三联书店的信任和支持。在这次会议发言后，他几乎把新修订新写作的书全部交三联出版，据不完全统计，这些著作有:
经历:金冲及自述
百年道路:《生死关头》二集
《辛亥革命的前前后后》(增订版)
二十世纪中国史纲(四卷)(增订版)
星火的启示:革命根据地创建与发展
一本书的历史:胡乔木、胡绳谈《中国共产党的七十年》
决战:毛泽东、蒋介石是如何应对三大战役的(增订版)
向开国领袖学习工作方法
生死关头:中国共产党的道路抉择
转折年代:中国·1947
联合与斗争:毛泽东、蒋介石和抗战中的国共关系
第二条战线:论解放战争时期的学生运动
金老对三联书店出版事业的支持，是实实在在的。上述著作将会成为三联书店的“看家书”。常言道:“书比人长久”。金老虽然辞世了，但他的著作会一代一代传下去，起到泽被后世的作用。
我和金老年龄相差很大，金老的业绩、功德、人品，我更是只能望其项背。由于都曾从事出版工作，都热爱著述写作，在交往中我也受到了他的熏陶和影响。
我特别佩服金老谦虚的品格和博大的胸怀。他一生研究成果丰硕，著述丰富，在他从事的中共党史研究领域、中国革命史研究领域、中国近现代史研究领域，许多时候他都是执牛耳者，很少有人能与之比肩。别的不说，毛刘周朱陈林邓，除林之外，其余六个伟人的传记都由他一人主编，除他之外，有谁做得到？而且这只是一生从事著述的一个重要方面。其他有重要建树的著述还有许多。一生著作等身，且都是鸿篇力作，可谓业绩斐然，但金老从来都谦虚低调，从不标榜，从不自夸，沉静朴实如一个沉默寡言的老农。他从来对人和善，胸怀宽广，与人合作互相谦让和睦相处。背后从不议论别人是非，也不发生矛盾，一切以工作为重，团结其他同志一道去完成任务。我又一遍读完《经历:金冲及自述》，更看到金老胸襟的宽广，我辈自愧弗如。
金老在著述中始终坚持的实事求是态度，也是我十分折服的。搞党史研究、革命史、近现代史研究，实事求是，一切从实际出发，一切从史料出发，是头等重要的。只有如此，才能得出正确的经得起历史检验的结论。金老十分强调这一点，而且身体力体。他坚持先研究史料后得出结论，强调史料的第一性、丰富性、重要性。我记得他讲过，搜集和研究史料，要花百分之八十的气力，写作只占百分二十。他还特别强调掌握第一手资料，查阅资料占去了他毕生研究写作的大部分精力。他特别强调真实性，说过这样的话:真话不全说，假话绝不说！体现了一个史学研究著述者的良知。目睹今天一些人写书的“胡编乱造”，更显出金老严谨著述的难能可贵。
坚持问题意识，把提出问题做为研究的首要任务，这对史学研究者和文学创作者，都有重要启迪。他一再说，搞研究先要找问题，找到问题，文章的一半就写成了。这是他的经验之谈，其中也有很深的智慧。研究历史是为现实服务的，需要找到历史和现实的契合点，找到一种新的视角，从而去发现规律性指导现实。找不出问题，就是无的放矢，研究也是瞎耽误功夫，出不了什么成果。文学创作也是这样，虽然是借助形象塑造人物反映生活，但首要也是发现问题、针对问题，这样写作的才有深刻的思想性。如此说来，金老的“问题思维”便有了普遍的指导意义。
金老晚年身体力行，全身心地投入研究和写作，对我们比他年轻的后生，有莫大的激励作用。他说:六十岁左右，大体上是许多同行离退休的日子。这在人生道路上可说是一个重要转折点，正所谓 “六十年华，又从今起新花甲 ”。现在国人的平均寿命已达到七八十岁。那么，在离退休后的时光中，我们还能做些什么呢？金老用自己的思考和行动回答了这个问题。他说，首先要想清楚自己在一段时间内的主要奋斗目标。这个目标要衡量它的相对重要性和可能性，确定好它的主次和实行步骤。考虑时要反复掂量利弊，下了决心就不再动摇，这是自己许的愿，走不到爬也得爬到。不能什么都是碰到什么就做什么，尽干些零零碎碎的事，月计有余而年计不足，末了报不出一个账来。当然，这是从总体来说的，日常生活中遇到一些零活和应酬是无法完全避免的，但通盘的打算绝不能动摇。这样才能做成一两件成功的事。金老在74岁办理离休后，坚持研究写作十八年。北京三联书店为他出版的十几本 “文丛 ”，大多是在这期间写成的。他用实际行动给我们树立了榜样，我从他的亲身经历中汲取了精神力量，增强了退休后努力前行持续写作的信心。
金老辞世，每读到一篇怀念文章，都勾起我对他老人家的思念之情，使我想起他对三联书店关心帮助的点点滴滴。三联书店所有同仁都会怀念这位杰出的学者、慈祥的长者和卓越的作者。
三联书店副总编辑常绍民，刚发来中共中央党史和文献研究院发的“讣告”，告知“定于2024年11月20日(星期三)上午9时在八宝山殡仪馆东礼堂举行金冲及先生遗体送别仪式”。我决定届时前往为金老送行，表达一个三联人对他的景仰感激之情。我想，对金老的送别，也是为一代学人送别，为一个时代送别。因为为那个时代一代伟人做传的人，也驾鹤西去了。思之痛哉！
樊希安
2024年11月17日晚10时20分写毕大兴翰林庭院
作者简介:樊希安，出版家、诗人、作家。毕业于吉林大学中文系，文学硕士；编审；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原国务院参事，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原总经理。先后获韬奋出版奖、中国出版政府奖优秀人物奖等多项奖励。工作之余笔耕五十余载。著有《美术馆东街22号》、《黄金团》、《鹏城飞歌》、《十一中队》、《鬓已星星听雨声》等长篇小说五部和诗歌、散文、纪实作品等三十余部。联系电话:1391103020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