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像有无数台鼓风机在吹，一阵阵狂风刮来，把椰子树吹得如街上奔跑的披头散发的女人。雨很快下了起来，水泥地上积起了水，像一面面放在地上的镜子。雨还在下个不停，温泉池边的凤尾竹，迎风跳着摇摆舞。海南澄迈这种极端天气不多，但也会有，今天就是如此。温泉池管理员老苗，把男女两池温泉水放满，在温泉池边亭子下躲雨，边看着温泉池边发呆：这样的天气，还有人来泡温泉吗？他是负责收票的，看来今天一张票也收不了了。

          等了快半个小时，候鸟们没有一只飞来，男女两个温泉池在冒着热气，像两口半开了的大锅。过去天气晴好时，这热气看不见，今天气温下降，热气就现出原形似地往上升腾。老苗确定这个天气不会有人来泡温泉，就给物业主管老焦打手机。老焦说：天下雨你放什么水呀？你傻呀？老苗说：没人说不让放呀？现在放都放了，说啥也晚了。怎么办？老焦说，浪费也是浪费，我一会在群里发个通知，告知业主今天免费，来泡温泉不收票。老苗说，这招高！有人泡没人泡不管他，咱们做一回好人。我就不等着收票了。说完，就消失在烟雨中了。

        发完通知半小时不到，候鸟们往温泉池这边聚拢来了。风小了一些，雨也小了些，好像商量好要给人们提供便利似的。最吸引人的是女人们，不知是谁先发明的，大概是为了怕头发被风吹乱了，就在头上戴了一个塑料袋，一个学一个，头上都带上塑料袋，在温泉池坐下，就同绿色草原上长了一大片白色蘑菇。男人们可不管这些，像往常一样往温泉池里一跳，头上细雨绵绵，胸前热浪翻滚，嘴里大呼痛快！痛快！比晴天洗温泉还痛快！不论男池女池，都没人带孩子来，毕竟天气降温，怕孩子冻感冒，孩子感冒可不得了。大人老胳膊老腿怕什么？这其中过去多数人，都曾经下过乡，进过厂，当过兵，是青年突击队的青年，铁姑娘队的铁姑娘，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解放军战士。他们过去信服的是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现在这样的天气算什么，毛毛雨啦，一边淋着雨，一边泡温泉澡，那是多么高级的享受！

       女人爱扎堆，手机传递信息也方便，女池中的塑料袋越来越多，池中的花儿开得越来越鲜艳。女人穿的泳装样式不同，色彩不同，但都很艳丽，就如同不同色系的花聚在一起，赤橙黄绿青蓝紫，五彩缤纷斑驳陆离。这些候鸟们老来俏，把温泉池水都映照成彩色的了。人一多，池就显得小了。花一多，瓶就显得小了。像一大捧鲜花插在广口罐头瓶里，瓶口被挤满了，瓶中的水显得不多。也像一群蝴蝶，集聚在一棵花树上。又像一群蜜蜂围着一大丛花在采蜜。人人很欣喜，很兴奋，有人说，下雨天泡温泉，真好！另一个人说，要是天天下雨，那有多好！还有一个说，要是明天还下雨，我还来。叽叽喳喳，议论一气，说的都是天气，都是下雨。没有一人说“免票”两个字。女人都是含蓄的，爱面子的，有啥想法不爱直接表白。有的爱一个男人，偏说我恨你。用拳头捣你，却是一种爱的表现。到老了也是一样。今天来泡温泉，而且顶着雨泡，很大程度上，是为了省那15元钱。居家过日子，能省谁不省呀！说是候鸟，好像多有钱，多烧包，实际上退休前都是工薪阶层，退休金也就几千元，得计算着花。不比人家老板、高官、阔老，在海棠湾、清水湾等这个湾那个湾住别墅，或长期住高级酒店，房间就有温泉，室内就有游泳池。这里的多个小区都是密集的小户型，候鸟们有租的，有买的。有东北来的候鸟，四个人是亲戚，合租一屋，一个月1500元，别人看着很便宜，在身体有病、早就下岗的他们来说，也是不小的负担。在澄迈老城镇这一带的候鸟们，大都是自己开伙自己做饭，去超市买最便宜的菜，在地摊上爱讨价还价。爱去网购，网上东西便宜，几个人拼着买，那就更便宜，买大米，买粉丝，买鸭蛋，买调料，日常用品更多，像晒衣架、鞋拔子、挖耳勺，等等，等等。说白了，就是图个便宜。省一次15元澡票，可以买20只鸡蛋，20多斤白菜，为老公买回一瓶北京二锅头酒。过了一辈子日子，谁不会算账？钱是用血汗挣来的，不是谁施舍来的，也不是大风刮来的。该花的咬着牙也要花，该省的拉下脸也要省。过日子就是这样。不这样就是败家娘们。大家都这样节省，谁也不要笑话谁。今天冒雨来泡澡，就是为了省那15元票钱，人人心知肚明。但谁也不提，谁也不说，打死也不说。有尊严的女人都这样。

        但是，男人们就大为不同，尤其是东北老爷们，爱有话直说。七八个辽宁来的候鸟，趁天下雨，中午聚在一起喝小酒，就花生米、咸鸭蛋，炒了几个毛菜，下了两瓶台湾金门高粱酒。一瓶18元，好喝不贵。经销商打的就是低价牌。在货架上找不到高档酒，大部分是金门高粱、北京二锅头、四川小酒厂酒，每瓶10到20元，好喝不贵，很对候鸟人胃口。既然不贵，也能喝醉人，何必去买价钱高的酒呢？酒刚喝完，看到业主群里有通知，说今天下雨免票泡温泉，就换上泳衣，结伙跑来了。有的还一边跑一边喊：快去泡温泉了，免费泡温泉了！过时不候！到了，就扑扑通通跳了下去，像下饺子一般。待坐下来泡上，还互相开上了玩笑。一个说：今天占便宜了，不花钱也能泡澡。一个说，赶上过去说的了，人努力，天帮忙。一个问，天帮什么忙了？一个答，天不下雨，你能免费泡澡？尔后，大家开始讨论，15元能干啥？一个说，能买18个馒头。上坡那家馒头店，5元卖六个馒头，三五一十五加三，共18个，没错。一个说能吃一碗海南米粉，买方便面能买三桶。一个说，能理一个半头，在去老城半坡那里道路旁，有人专给候鸟理发，1个头10元，15元可理一个半头。有人开玩笑说，这一个半头怎么理呀？给你理完上头，再理下头呀？那人反应过来，这不是骂自己吗？就说，你下头才是头呢，你上下头不分。两人就在水池打闹起来，还要互相脱裤子，有人喊：文明，文明，没看那边有女人吗？他俩刚停止打闹，另两个人又打闹起来了。两人中午在一起喝酒，喝的有点高。一个说，省15元能买一瓶北京56度二锅头，咱省这15元就等于免费喝酒了。另一个说，你的意思是说这一张票能顶一瓶酒，对不？对呀。那个答。那你意思是说这温泉能当酒喝了呗？对呀，能当酒喝，咋地？那你喝一口给我看看。喝就喝！那人把头埋进温泉里“咕咚”喝了一口。喝完才反应过来：妈呀，你调理老子，老子给你没完。说完就来揪对方脖领子，被众人拉开了。温泉池中一片笑声，连温泉都笑得一漾一漾的。

       这时，资深候鸟河南焦作人老牛来了。老牛叫牛得利，和河南著名豫剧演员牛得草名字差一个字。退休前在文化局工作，也会唱豫剧，为人豪爽幽默。他这天中午去別的小区找老乡喝酒，手机忘了带，没有接到泡温泉免票的通知，回家路过这里，看见男池女池满满登登，感到好奇，不知这是为什么，是候鸟开会？前时说要开会选举业主委员会，选举也不用穿泳衣选举呀？难道是选美吗？选男女模特队吗？也没听说呀，再说这些候鸟们中有好看的吗？该鼓的地方瘪了，该瘦的地方胖了。该高的地方矮了，连个头都缩缩了。有合格的吗？

        老牛边猜测边走近男池，他使劲抹拉几下两只眼睛。池中人有人喊：牛哥，你抹拉什么，难道不认识我们了吗？老牛说，咦，今天人咋怎齐？有人说，牛哥，今天下雨，群里通知洗温泉免费，你快回去换泳裤吧！换泳裤过来喷喷！咦！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我以为开会哩、选美哩，没想到是澡堂免费哩！牛哥说。接着用鄙夷的口气说，什么玩艺，多大出息，蚊子大腿上一块肉的便宜都想沾，我才不来洗哩！贪小便宜的事咱不沾。牛哥这一说，闹得许多人没面子。辽宁老齐说，牛哥，别说了，再说咱们就生气了。这是小区给咱的福利，怎么扯上贪小便宜了？麻溜滚犊子，省惹我不高兴削你！牛哥说，好，我走我走，你们就在这下雨天放鸭子吧！

       池中人没想到，牛哥走了又回来了。走时衣帽整齐，回来穿着泳裤，披着浴巾。他回到家中，看见了妻子给他手机微信上留言：今天下午小区温泉池免票，我已前往。你回来后也去。我把家中热水烧好了，泡回来再冲澡。不知是女池中花花绿绿人太多没看见，还是喝了点酒，注意力不集中，他没有看到妻子。妻子的话得听，他换了泳装就奔男池来了。

        由于刚才把话说得太满，牛哥有点不好意思，用手摸摸温泉水，自言自语说，咦，水还怪热咧。有人问牛哥，你刚才说我们没出息，说你不占小便宜，你这咋也来了？牛哥洗一把脸，说，我是闹着玩哩，不说不笑不热闹不是？现在不是说互利共赢利益均沾吗？这免费的事，不光你们沾，我也来沾沾。有人逗牛哥：均沾可以呀，我想问问，你是怎么突然转变的？牛哥说，我想开了呀，突然想开了，别人都来沾便宜，我也不必清高的啦。说着，还两手一摊，像广东人那样拖着腔调。

       辽宁老齐人高马大，站起来冲着牛哥说，别扯犊子了，一定事出有因，今天必须说出个子午卯酉，不然，非把你放翻喝几口温泉水不可！边上有人附和：中午牛哥喝酒喝多了，正好喝口温泉水洗洗胃！旁边几个人跃跃欲试。牛哥用水抹一把脸说，各位好兄弟，我从实招来。就把自己如何见了夫人留言，平常如何怕老婆，惟夫人马首是瞻的话说一番。有人开玩笑说，嫂子叫啥名，是不是比你小？老牛说，你嫂子叫刘青青，比我小6岁。咦，牛哥是老牛吃嫩草呀。有的人说。有人接话，吃什么嫩草？那是啃青。牛哥怕他们再说出过格的话，就把话岔开了，说，我今天给你们“喷”个怕老婆的故事。说罢，就开喷起来。

       温泉管理员老苗，突然想起收费的小包包拉在了亭子里，也想看看免费泡温泉的人多不多，就从不远的家里赶了来。男池的人一见老苗就喊了起来：老苗，明天温泉池还免不免票呀？老苗说，要看看天气啦。明天要是还下雨，我再请示领导给你们免票啦。

        老苗走了，牛哥接着喷：说古代有个人怕老婆，凡事皆听老婆话。老婆交待他，到哪别往人多地方去，人多的地方惹事多，他记下了。一天，他进县城，县老爷听说当地人都怕老婆，就搞一个现场调查，说，以旗杆为准，怕老婆的人都站左边，不怕老婆的人都站右边。立时，人流涌动，男人一起往左边走。只有先前说的那个人站在右边。县官说，看来此地传闻男人怕老婆不虚，右边这个人倒是个例外，趋前问道：你为何站在旗杆右边呀？这男子答道：我老婆告我人多的地方不要去！温泉池里人都笑了。有的说，这小子也是个怕老婆的货！又有人说，牛哥，你也是站旗杆右边那个人吧？牛哥说，管他这杆那杆，只要老婆让干饭干酒就中！不光干饭干酒吧，不干其他？又有人逗牛哥。突然听女池中有人喊：老牛，老牛，洗好没？回家啦！原来是牛夫人刘青青在喊他。此时，女池里人大为减少，有些候鸟已回家备晚餐去了。温泉池里跳动的塑料袋不多，像大多蘑菇头已被人采去，只留几枚在风中摇动，池中的泳衣似彩旗飘飘。

       老牛和刘青青两口走了，候鸟们也都泡差不多了，有的跳出温泉池擦身子，有的坐在温泉池边沿上抽烟。老齐边抽烟边说，今年自打温泉池开放以来，从来就没有见过今天这么多人来泡，真日怪！有人接话说，不知明天还有这多些人没有？有人接着说，那就要看天帮不帮忙了。什么意思？有人问。老苗刚才不是说，若是明天还下雨，就争取领导给咱们免票吗？有人答。于是大伙就都看天，但天色向晚，已看不出什么来了。

        老苗没有食言。晚上8点，老焦在业主群里发布消息，据预报，澄迈明天仍然有雨，温泉池继续免费向业主开放。这自然受到业主一致称赞。在群里点赞献花的不少。

        到了晚上，老焦又发布通知，说据海南气象台最新预报，近日海南将大范围降温，澄迈等地气温降至7度以下，请大家注意防寒保暖。在降温期间，温泉池暂停开放，何时开放等待通知。好一会，群中无人回应。过了一会，老焦补充通知说，降温过后温泉重新开放。不管天气如何，都免票供水三天。这个通知一出，点赞的，献花的，写Ok的，立马就多了起来。

         天气预报还真准，到了半夜，寒潮就来了。寒风呼啸着拍打窗户，窗户外的椰子树像醉美人，披头散发，跌倒了又爬起来。榕树也摧眉折腰事权贵，频繁点头，又频繁摇头，莫衷一是，任狂风裹挟。天色漆黑，路灯明灭。琼州海峡波涛汹涌涛声阵阵。小区的人们却睡得很实很香，因为他们下午泡了一个好温泉澡。明天还有更好的梦，在等待他们。

2024年1月23日下午5时41分写完于海南澄迈金螺湾，当晚改定。
   

作者简介：樊希安，出版家、诗人、作家。编审。河南温县人。1998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吉林大学中文系毕业。1972年入伍，在部队从事文学创作和新闻报道工作，1973年开始在报刊发表文学作品。1982年12月转业到吉林省委宣传部工作。1986年进入出版界，从业35年，历任时代文艺出版社社长、吉林人民出版社总编辑、吉林省新闻出版局副局长、三联书店总经理、党委书记、中国出版传媒股份有限公司副总经理、原国务院参事。现任国务院参事室内刊总编辑。我国出版界领军人物，荣获韬奋出版奖、出版政府奖、全国五一劳动奖章等多项奖励。创办北京首家24小时书店，被评为2014年度中国十大文化产业人物。出版有《总编辑手记》《美术馆东街22号——三联书店改革发展亲历记（2005—2014）》《激情与梦想》《坚守与探索》《理想与情怀》等多部出版专著。出版的文学作品有《樊希安散文集》《樊希安诗选集》和长篇小说“不灭的军魂”三部曲《乌蒙战歌》《兵山劲歌》《鹏城飞歌》《十一中队》《黄金团》，以及《双枪老太婆传奇》等记实文学作品多部。著述各类著作38部，计500余万字。在《作家》《北京文学》《钟山》等文学刊物发表文学作品。一些作品被译成英文、法文等语种在国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