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滨半岛观海路边上,有一个灯塔,原是为经琼州海峡过往船只导航用的,现在船只都用卫星导航,灯塔作用不大了。但环绕灯塔的二百多平米空地派上了新用场。地面大块仿木地板红瓷砖铺地,四周有膝盖高短围墙,可做凳子使用。这里不知从何时起,成了候鸟们每天上午跳新疆舞的场所。
候鸟们各有所好,都有自己的场地,跳新疆舞的都往灯塔这边来。在澄迈老城镇盈滨半岛的候鸟们,凡爱跳新疆舞的,都知道这个地方。他们从不同地方赶来,走路来的,骑自行车来的,骑电动车来的,也有怕赶不上时间,打出租车过来的。只要不是下大雨,许多人每天必到。来了女的换上鲜艳服装,男的也打扮一番,头戴维吾尔族帽子,音乐一开,大家就欢快地跳起来。每天上午9时至11时30分雷打不动。这里成了盈滨半岛候鸟文化生活的一大景观。
张黑马和牛彩霞就是在灯塔这里认识的。张黑马是河南焦作市人,牛彩霞是辽宁铁岭市人,来海南之前素不相识,来到这里因为跳疆舞结识,也算奇缘。
张黑马是退役军人,副连职干部转业到地方,在焦作市监狱监管大队当狱警,按新式说法,叫监狱管理干部。他退休几年了,去年春天把患脑血栓终于不治的妻子送走,不愿去郑州和儿子家一起过,就听从战友们劝告,一起到海南澄迈来过冬,住在离灯塔不远处的老兵驿站。驿站是为退役军人开的,收费上有照顾,老兵们在一起,还可以互相关照。张黑马住在这里也很安勉,美中不足的是他没什么爱好,战友们有玩乐器的,有唱歌的,有钓鱼的,有逛街的,他和人家就结不了对子,显得不入群。他就想另辟蹊径学跳新疆舞,因为住的驿站离灯塔近,常去看人家跳舞,觉得挺有意思,慢慢也能学会,就下了心思,也备了服装和维族小帽,但始终不敢下场。
其实,张黑马也是有爱好的,他的爱好是“扫地”。当新兵时,他就爱扫地,那时候连队号召学雷锋做好事,他做好事最多的就是扫地。他所在部队是基建工程兵,是在辽北矿区搞煤矿建设的,连队自然不缺煤烧,通往矿区路上撒有不少煤块,张黑马就挥帚去扫,扫回不少煤灰,为连队节省了开支。这件事被沈阳军区前进报以“身在煤海惜煤如金”为题报道后,张黑马成了学雷锋标兵,荣立三等功,还因此提了干。打这之后,扫地就成了张黑马的抢手活。
八十年代初大裁军时,基建工程兵撤消,张黑马转业回老家当了一名狱警,主要是管理犯人。上班头一天,他就持扫把开始在监狱院子里扫地,监狱长把他喝住了:张黑马,地让犯人扫,你抢什么抢!后来,他看监狱门外没人扫,他就到外面扫,一直扫到连接外面的公路上。自打他来了之后,监狱外路面卫生改善很明显,他为此受到了表扬。
学了不少天新疆舞,张黑马进步不大,一个动作得反复练,老也做不到位。新疆舞最好看的,是男女对着跳,女的轻盈,男的刚健,男的围着女的转。他练了这么长时间,別说和女的对跳,连和女的对看一眼都不敢。下了几次场,他发现了一个可以让自己有用武之地的地方。
围绕灯塔跳舞这块场地,紧靠海滩,每天都有细沙子被风吹到地板砖上,影响人们跳舞,如下点小雨,地面还会比较脏。自己学不会跳舞,但扫地还是会的,扫扫也不费什么劲,不就是每天扫一次吗?如果下了小雨,还可以使拖布拖拖,让场地保持洁净。
说到做到,上午这么想,下午他就去附近超市买了扫把、垃圾斗、水桶、拖布等保洁用品。第二早上待天微亮后,就带着家伙什去了灯塔处新疆舞跳舞场地。
张黑马先从左侧扫起,计划扫完再拖一遍。干完活回去吃早餐。他军人作风,细致入微又大刀阔斧,找着了用武之地就不惜力气。
哗啦,哗啦,扫地声伴着大海涨潮声,入耳动听,张黑马沉浸在劳动的幸福中。他围绕灯塔退着扫,一步一扫地退,累,并快乐着。正享受着,突然听到后面有女人“啊呀”一声,原来他的屁股撞到一个女人臀部,他急忙侧身,把那女人闪了一下,身子一下子坐在了地上。女人笑骂道:你干嘛呀,屁股上也不长个眼睛!
张黑马急忙把女的扶起来,咦,她认出来了,这个女的新疆舞跳得好,许多男人都愿和她对跳,只是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张黑马紧忙道歉,对不起,光顾着扫地了,没注意身后有人,你摔坏没有?
那女人说,没事,摔个屁股墩。我经常跳舞,身体灵巧着呢。
张黑马说,我来这里扫地,你来干啥?
那女人说,我也是来扫地的呀!这地没人扫可不行,我常来扫。我家住的小区近,就是盈滨广场边上金螺湾小区。
张黑马说,你扫地还拿条抹布干啥?
那女人说,这地上发潮爱粘乎,有的人晚上在这里喝酒撸串吃烧烤,掉地上弄得油乎乎的,得跪在地上擦。
张黑马受了感动:大妹子,这事以前都是你自个干?
那女人说,也有别人干,但我离得近,我干多些。
大妹子,你叫什么名字?听口音你是东北人?
那女人说,我叫牛彩霞,东北较大城市铁岭的。
张黑马说,巧了,我当兵就是在你们铁岭下属的法库县,在那里建铁法大明矿、小青矿。
牛彩霞说,真的呀,那可真巧啦!
张黑马说,我住在不远处老兵驿站,我有退役军人证,不信我拿给你看!
牛彩霞说,有什么不信的,我知道当年那里有部队建矿,大明、小青还有我家亲戚哩!你说你是退役军人,在大明、小青建过矿,就不会有假。
张黑马说,是的,我县里还有几个战友转业复员到当地哩,去年八一,我还去调兵山市参加战友聚会哩!几百人规模,热闹了好几天,住在一个温泉酒店。
刘彩霞说,感谢你们部队为我们家乡建设做出贡献。要说也真巧,我妈也为建铁法矿做过贡献呢。
张黑马说,你妈也是矿务局的吗?
刘彩霞说,不是,我姥姥家就是铁法矿区大明的,一次回娘家,我妈帮我姥姥家挖菜窖,结果挖出煤来了,赶快报县上,县上让人来勘探,才发现了煤矿。起先是抚顺矿务局来开采的,后来成立了铁法矿务局。
张黑马说,要不是你妈,我们部队还到不了那里建矿呢。太巧了,咱俩可否认识一下?
牛彩霞说,可以呀!我都告诉你名字了,我还不知道你叫啥名字呢!
我叫张黑马,姓张的张,黑白的黑,白马的马。
牛彩霞说,咱俩倒挺般配,你是马,我是牛,我叫彩霞,你叫黑马。你说巧不巧?
张黑马说,你老公干啥?
牛彩霞说,原先是个理发师,天天胡吃海造喝大酒,说也不听,管也没用,五十多岁就蹬腿走了。我都来海南澄迈七八年了,是资深候鸟了。
张黑马换个话题说,今后这里就归我打扫吧。我一个人住老兵驿站,也没个事干。
牛彩霞说,哪能让大哥你一个人干,咱俩分责任区吧?一家一半。
张黑马说,好,咱俩搞个竞赛,看谁打扫得干净!
牛彩霞说,行,一言为定,我就不信我一个女的,打扫卫生还不如一个男的!
从次日开始,张黑马和牛彩霞就约定时间,7点同时来灯塔跳舞场地打扫卫生,以面朝大海的灯塔为界线,一人一半打扫,各不相扰。两人来了先打个招呼,就各干各的,一个小时干完,然后各自回去用早餐。一周下来,场地打扫得比过去干净许多。一是有张黑马加入,增加了有生力量。二是引入了竞赛机制,双方更加用力。三是男女撘配,干活不累。尤其是张黑马,身上增添了使不完的劲,挥起扫帚扫,还唱着在部队常唱的歌: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 把营归。胸前红花映彩霞,愉快的歌声满天飞。
唱到“映彩霞”,牛彩霞就在那边答应道,张大哥,你叫我呀?
张黑马在灯塔那边回应,没有呀,我唱歌呢,是歌里的彩霞,不是你牛彩霞。
为了不引起误解,他改唱另一首歌,嘿啦啦啦啦 嘿啦啦啦,嘿啦啦啦啦 嘿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呀, 地下开红花呀……。那边牛彩霞又在喊:张大哥,你叫我呀!
张黑马说,唱歌呢,你的名字怎么绕不开,老是在歌词里面呢!
牛彩霞走过来,扶着扫把说,我的名字就和这首歌有关系。我1960年出生时,电影院正放《铁道卫士》这部电影,到处都是“嘿啦啦啦啦”的歌声,我爸说,我女儿就叫“彩霞”吧。你唱着这首歌,就等于是在叫我。说完哈哈大笑。
张黑马说,噢,你原来名字有来历呀。我以后想你啦,就唱这首歌吧。本是开玩笑,意识到走嘴了,慌忙说,我是打个比方,没别的意思!
牛彩霞说,想就想呗!
张黑马说,没想,真没想!
牛彩霞说,爱想不想!说完,挥扫把往自己那边扫,不理张黑马了。张黑白停下扫把,挠挠头,自言自语说,我也没说什么呀!
张黑马牛彩霞合伙打扫一个月,跳舞场地越发干净。两人经过认真评比,并列第一名,张黑马地扫得干净,牛彩霞地擦得干净。牛彩霞向张黑马请教扫地经验。张黑马说,没別的,就是带着感情扫,带着一颗感恩的心扫。
什么意思?牛彩霞问。
张黑马说,这还和在你们家乡当兵有关。当新兵时,我干过一件糗事,我没和任何人说过,今天说给你听。
我刚当兵时,就分到矿建连队,每天下井建矿,困乏得很,晚上要轮流站哨。一天晚上轮我站岗,上一班交班,我说你把枪放到床头,我马上起来,结果又睡着了,一睁眼,天已蒙蒙亮,妈呀,我脱岗了,赶紧穿好衣服拿枪向外跑,跑到操场,急忙拿起扫把就扫地。我害怕挨处分,用扫地掩饰一下脱岗的尴尬。连长过来了,看我在认真扫地,以为我连站几班岗,天亮了又来扫地,拍拍我肩膀就走了。晚上连队点名时,连长表扬了我,说我连站几班岗,天亮还扫地。为此还给我连嘉奖一次。我脸红心跳,心里很不安。我欺骗了组织,骗得了荣誉,但又不敢实话实说,只能在行动上找补,扫地就成了我找补的最好方式。我一个农村孩子除了下矿建井别无特长,但扫地我还是会的,我就把扫地做为回报组织弥补过失的一种方式,每天扫地不止,扫个不停。我在部队扫地还立过一次三等功哩!
大哥你很诚实,你说的话让我感动,我也知道你为啥喜欢扫地了。牛彩霞说。
张黑马说,扫地也给我带来了好处,带来了在部队的进步,到地方后的好评。
牛彩霞说,那你在这里扫地,能带来什么好处呢?
张黑马说,不为什么好处,我不干啥手痒。跳舞学不会,扫地不用学,有两只手,加上认真态度就中。
牛彩霞问,要是能带来好处呢?
张黑马说,能有什么好处?但扫我地,莫问前程。
牛彩霞不再说话。第二天早上来扫地,带来了牛肉包子和粥、小咸菜,和张黑马共进早餐,餐后干活,两人不再分界,只是做了分工,张黑马在前面扫灰,牛彩霞在后面拖地,特別脏的地方,两人就跪地下擦。打破了原来界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效率更高,时间也节省了。省下时间,牛彩霞就教张黑马跳新疆舞,从基本动作开始,一招一式地练。张黑马不是笨人,几个月下来,也敢和牛彩霞对舞了 ,也能围牛彩霞转圈了。动作还有自己理解和发挥,刚健有力。一天上午他上场和牛彩霞对舞,有人说,哟,一匹黑马出现了!牛彩霞说,他名字就是黑马嘛,当然是一匹黑马了!
刘彩霞没说张黑马扫地的事,他俩约定,此事谁也不说,就这么默默无闻地扫下去。这是为別人方便,也是为自己方便,有什么可说的呢?
一天两人吃过早餐,张黑马说,我真是遇上田螺姑娘了,天天有人给弄饭吃,谢谢啦!
牛彩霞说,谢什么呀,你这是白菜地里舞镰刀,把嗑(棵)唠散了,你是黑马,我是彩牛,牛马不分家呀!
张黑马说,对,马牛不分家!
牛彩霞说,张哥,我请你到我家来扫地,你愿意不愿意呀?
愿意!愿意扫一辈子!张黑马痛快答应。
一天晚上,牛彩霞邀请张黑马到家吃饭。张黑马去时不空手,带去一箱蒙牛牛奶,一箱河南温县产的铁棍山药。
进了屋,牛彩霞说,我一个人,你带这些东西干啥?
张黑马说,牛奶是你的奶,山药是我的山药。
什么意思?牛彩霞问。
张黑马说,你姓牛,奶不是你的奶吗?山药是我老家种的山药,不就是我的山药吗?我们老家山药叫铁棍山药,有几句广告词,我就不说了,你尝尝就知道了。
牛彩霞脸红了,说,看着你挺老实,其实你挺不老实。行,你吃我的奶,我尝你的山药。这天晚上,两人喝了点酒,张黑马没有回老兵驿站住。
第二天,战友们让张黑马交待昨晚去向,张黑马只好如实交待说,上你新嫂子彩霞家去了。怎么认识的?扫地认识的。你是扫地扫出彩霞嫂子呀!几个战友一合计,那就“扫彩霞”吧。
“扫彩霞”和“嫂彩霞”同音,张黑马和牛彩霞也就认了,反正他俩已领证结婚,过上了幸福生活。叫什么也就无所谓了。
2024年2月22日早上8时05分写毕于海南澄迈金螺湾,上午改定。
作者简介:樊希安,出版工作者、诗人、作家。历任吉林人民出版社总编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总经理、中国出版传媒股份有限公司副总经理、原国务院参事。热爱写作,长期笔耕,著有《黄金团》等长篇小说5部和诗歌、散文、记实作品多部及少量中短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