瞄了一眼时间, 好友说上午十点左右上班路上拐过来, 给我送春天从自家园子里挖出的郁金香花苞, 是时候种下了。
看看窗外, 沿路边堆积着清扫的落叶, 而总是最晚落叶的梨树顶端始变赤赭, 一只大鸟伸展着宽阔的羽翼飞过。叶子渐渐稀疏的枝桠间, 应该是松鼠在忙着搭窝, 树下有被它们折断的枝叶。
这样, 又应和了德语诗歌王子里尔克的《秋日》, 这首在我看来最具秋之况味的诗歌, 也最喜欢北岛的译版:
主呵,是时候了。夏天盛极一时。
把你的阴影置于日晷上,
让风吹过牧场。
让枝头最后的果实饱满;
再给两天南方的好天气,
催它们成熟,把
最后的甘甜压进浓酒。
谁此时没有房子,就不必建造,
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就醒来,读书,写长长的信,
在林荫路上不停地
徘徊,落叶纷飞。
上个周六, 进城去会高中同桌闺蜜的公子, 一个挺拔上进又礼貌周到的年轻人,再顺便逛逛芝加哥艺术博物馆。虽是再一次形色匆匆的走马观花, 却遇德国女画家保拉·莫德索恩-贝克的特别展览。作为早期表现主义的重要代表人物之一,她 于31岁的短暂一生中,创作了许多具有突破性的作品,这次画展的副标题是她的自我宣言:“I am me” (我就是我) 。
她, 恰是里尔克的红颜知己。画展中显目的位置挂着她给里尔克画的肖像。而里尔克为纪念早逝的她而写的一首“ 安魂曲”, 也广为传颂。曾读过里尔克于1900年秋天写给她的信, 随手翻译中文大意如下:
今天, 在整理好房间的第一个夜晚, 我便允许自己坐下歇歇-----让渴望充盈自身, 并无其他。我的思绪飘荡在你家中。我的心悬停在风的某处发出声响。我的手伸开, 空空如也, 像珠贝被挖去的半边空壳。然而, 不要误认为这是忧伤, 而是一种庆贺,温柔地迎接冬日的缓缓到来。这一念头,让我心怀感恩。
如此蕴含诗意又渗透日常的心绪, 那么的缓缓动人。谁说伟大艺术与普通生活不可以调和呢?生活本身不正是最生动的艺术么。
用敏感的心灵、天赋的才情去体验生活的里尔克, 一生都在漂泊, 在一段段的爱情以及不同的国度和城池中。漂泊, 成为了他的宿命。“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说的是秋, 也是他自己吧。
眼下, 这里, 是一个悠长而温煦的秋天的末尾。十一月中旬了, 对面邻居家的一片红月季还绽放枝头。
那天下午走去林子, 虽是阴天飘零星小雨, 但温度不低, 华氏70度 (约摄氏19度),空气清润, 更添舒适。路上碰到前些年从德国搬回来的白人朋友Greg, 便结伴同行, 说说大选,聊聊旅行。迎面一个胡子头发灰白, 身材不错的大叔, 光着膀子, 大跨步走来, Greg 打招呼说, “ Are you warm enough?”(够暖和的吧?) 那人摊开手, 一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腔调说, “ It is on the 70s, and it will drops 70 in winter”(眼下气温70度, 然后冬天会直落个70度)。 Greg 感叹说, “ That is the American spirit. Independent.”(这就是美国精神。 独立。)这会儿的确是穿啥的都有,从羽绒衣, 到短裤 , 甚至这光膀子的。 爱啥啥。
不由想起这个过去的夏天,夜晚在海口沿海甸溪散步到了外滩临近世纪大桥下, 突然下起雨来, 便在旁边卖冰淇淋的亭子避一会儿。旁边站着母女模样的俩人, 那年轻的看着外头有人不紧不慢也不撑伞地在雨里走, 说道, “看, 这就是海南的松弛感”。
“松弛感 ”这几个字眼, 再次映入眼帘, 是九月初超级台风”摩羯“肆虐海口之后, 网上流传的一张照片:被台风吹掉栏杆的一个高层楼房悬空一般的阳台上, 一个女孩坐在椅子上看风景, 悠哉悠哉。评论里出现得最多的字眼, 便是这 “ 松弛感”。
转眼到了十一月, 海南又遭强降雨和泄洪, 母亲发来琼海老家村子水淹的照片和视频。视频里, 大小河流池塘里的鱼随着泛滥的水游到了各家庭院里, 扑腾着, 那村里大婶边手忙脚乱捞鱼,边乡音浓浓地感叹,“ 来捞鱼来捞鱼, 就是捞了也没有地方煮饭, 真不知是哭好还是笑好-----”。
这番话, 又让我想到很喜欢的一部香港华语片, 《岁月神偷》。电影故事情节里, 一场台风摧毁了屋子, 大儿子又患了重病, 鞋匠罗先生感叹 “鞋字半边难”, 乐观坚强的罗太太则坚持说, “ 鞋字半边佳”, 于是有了经典台词:“一步难,一步佳;难一步,佳一步。”
天灾或人祸, 也是凸显情谊的时刻。琼海老家村里发大水, 家家被困, 便有村外的亲戚朋友和乡亲自发置办食物, 摇着船给村里各家各户送去, 温暖身心。稍后些天, 敬爱的长辈伯父骤然离世, 乡亲们齐心合力在雨水浸泡中举行送别仪式, 一幕幕淳朴真挚的乡土人情。
这些年, 每每在送别或得知某一个老朋友的离去, 爸妈会在沉默之后, 轻轻感叹, “ 好人, 好人”。“好人”这两个字, 似乎是父母亲这些年较为经常发出的感喟, 大概也是他们做人的最基本原则, 以及对人对老朋友最终极亦最朴实的评价。说到这里, 只想道一声, 好人一生平安!
话说那天在城里,从艺术博物馆出来, 随手拍了一张照片, 高楼上空深秋的阳光散淡, 把枝头残留叶子伶仃的影子投在地面上。我说, “ 是不是感觉一份深秋的寂寥?” 越洋回乡省亲的同窗好友答, “ 潮州还在开空调”。
而同位于岭南的广州, 正逢母校中山大学百年华诞, 回校团聚的同学也穿着统一蓝色的短袖T恤, 乍一看俨然一派青春热情洋溢。一位师姐制作的视频受追捧,一帧帧校园红墙碧瓦、林木掩映的清隽景致, 配着罗大佑那首《闪亮的日子 》, 一道清泉般缓缓流过心头。把视频转发给同是中大校友的母亲,并拨去电话。尔后,我在朋友圈中记下:
“方才电话里,我妈说要看我同学校庆的照片,并孩童一般欢呼说你们这么多同学回校啦,拍得好看,并一个劲儿惋惜我没回去。
其实我要说惋惜和愧疚,便是为了我妈,中大百年校庆也是我妈那一级毕业六十周年。他们曾相约每毕业五年于校庆日聚一场, 2019 年的聚会是我陪着她来中大的,还有乖乖作为双重家属的父亲。这次我本该早做安排。
说起来,这些年母亲愈发地怀念中大康乐园,她带着几分天真的骄傲说 “ 我们有一个同学群, 就叫康乐园!大家经常交流, 我知道中大的事比你还多咧---- ” 。据母亲说这次他们年级共有十几个同学回校,其中四个是她乙班的,一个毕业后一直在珠影工作的同学在热闹的中大北门被问是哪一级的,当他回答59 级时的,众人热烈鼓掌起来——-“还有很多校友是带着孩子去参加校庆的!” -----母亲又是带着一份天真的欢喜转述。
眼下我自己似乎还没那么在意那些曾经的康乐园岁月,总觉得天地和时光还在延伸。而对于母亲,岁月渐渐定格在美好的记忆里, 那些康乐园里的青春日子分外闪亮,悠长,让她怀念……”
于是, 这个秋天, 似乎也在我心头轻轻刻下一笔遗憾。而日日走过的林中, 秋阳把树影投映在林间小径, 一道道, 如同一首深秋的十四行诗, 长句复短句。
预报中, 今夜有雨, 待秋雨润湿土地, 明天便种下好友送来的郁金香花苞。就当是, 种下一份期待,等下一个花开,或可弥补岁月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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