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动车抵达夜幕下的哈尔滨。 网约车驶向酒店, 车窗外掠过兆麟公园的门墙, 灯光映照着黄色矮墙探出来一树树白花。 上个世纪三十年代, 萧红常常到那里去散步, 当时叫道里公园。
网约车穿过中央大街的北端, 一个灯光映照的小广场传来“喀秋莎”的曲调,到了下榻的旅馆, 正对着松花江。 放下行李稍作整顿, 走出来,一会儿功夫竟下起了雨, 路面湿漉漉的。 问旅馆前台要了一把伞, 沿着松花江边走走。
对于红旗下长大的一辈, 松花江, 也是天安门般的存在,一个象征符号。 从小听那首歌唱着: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那里有森林煤矿
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那里有我的同胞
还有那衰老的爹娘
如今年过半百才亲眼见到了这条江, 在春天的雨夜里,沉静 如一匹厚重的绸缎。 当然, 有时候它也像一匹脱缰野马, 泛滥成灾, 因而堤岸筑得高高的。 堤岸上的人行道,路灯辉映着,一边树木的嫩绿新叶发着亮,一边的柳树丝被映成绯红垂樱 , 一派氤氲。 更有老树白丁香以及灌木紫丁香盛开着, 花香渗透进清润的雨夜空气中弥漫着, 倒让人联想江南, 戴望舒结丁香一样忧愁的雨巷。
夜渐深, 堤岸上的阶梯口几个少年人排坐着, 面朝一江春水。 我眺望那边水面上飞架着的披着闪亮灯火的百年中东铁路桥。1934年的春天,萧红与朋友们曾穿过中东铁路桥向北而行,她在文章中记录,“松花江在脚下东流,铁轨在江空发啸,满江面的冰块,满天空的白云……看不见绿树,塞外的春来得这样迟啊。 ”
2.
再迟, 春天也是要来的。 第二天的上午, 晨光铺洒, 周遭明亮得能脆脆打出个响指来。 沿着中央大街漫步,头顶上绿树蓝天,映衬着尖塔圆顶彩色的西式老建筑, 走到某一处, 哪里 飘荡出理查德克莱德曼的“童年的回忆”。而萧红曾在一篇文章里这般欢呼中央大街春天的日与夜:
“ 我们才来到另一家店铺, 并不是买什么, 只是看看, 同时晒晒太阳。 这样好的人行道, 有树, 也有椅子, 坐在椅子上把眼睛闭起, 一切春的梦, 春的谜, 春的暖力….. 这一切把自己完全陷进去。
夜, 春夜, 中央大街充满音乐了音乐的夜。 流浪人的音乐, 日本舞场的音乐, 外国饭店的音乐。”
在这篇文章里, 萧红在抒发春的活力之同时, 也带着悲悯描述所见的不幸之人, 嘴里吃着烂梨腿冻坏肿得变形的叫花子, 扭歪着头拉琴的瞎子, 哀哭的老头子、母亲和孩子 …….
现实和浪漫, 细腻和执拗, 这样的合体, 是萧红。
3.
沿着中央大街继续往南, 一个街道交口是上个世纪初俄国人开的欧罗巴宾馆。宾馆的外墙上挂着一个“哈尔滨历史建筑”方形牌匾, 上面写着, “原欧罗巴旅馆, 建于1920年代, 原砖木结构, 折衷主义建筑风格。1932年萧红、萧军曾在此居住。1940年代扩建, 砖混结构, 装饰艺术建筑风格。 ”
当年萧红身怀六甲、身无分文、困于洪水, 被萧军拯救, 生完孩子, 身体羸弱, 和萧军在这里短暂居住。 穷困潦倒的他们连床铺都租不起, 靠面包加白盐度日。 萧红一篇散文《 欧罗巴旅馆》记录了他们这段辛酸又快乐的时光。 文章里描述:
"小室被劫了一样,床上一张肿胀的草褥赤现在那里,破木桌一些黑点和白圈显露出来,大藤椅也好像跟着变了颜色…….晚饭以前,我们就在草褥上吻着抱着过的……..晚饭就在桌子上摆着,黑列巴和白盐。"
那时的他们就算一无所有, 却也拥有青春、志向和爱情,可以苦中作乐。
4.
穿过中央大街来到红霞街, 萧红曾经在这里生活, 当年它叫商市街。 商市街25号院, 是萧红在哈尔滨第一个像“家”的所在。 从1932年底到1934年六月,萧红和萧军住在院子西边的一栋半地下室小屋里。 她在这里结识了许多文学青年, 开始尝试文学创作。也是在这里,萧红发表了处女作《弃儿》。后来,萧红在散文集《 商市街》里, 记录了这一段艰难又快乐的生活, 也从侧面展示了上世纪30年代哈尔滨中央大街一带的文化风情、人文地貌。
那个年代, 地处道里商圈的商市街,繁华而热闹, 充斥着各国面孔和语言。 这一个春天的上午,沿着如今的红霞街走, 各式商家齐整, 路边大树新叶舒展 ,当我寻到当年的商市街25号, 也就是今天的红霞街25号, 一切已经面目全非。 眼前赫然是一家挂着红灯笼的“老北京涮肉”馆子, 只是旁边的俄式方门洞依稀有旧时光影子, 走进去一看, 见民居楼房围拥着一栋似乎废弃的西式楼房, 不远处旁边一截破败红砖墙下立着偌大的变电箱,藤蔓缠绕, 据说有可能这就是当初萧红和萧军居住的小平房旧址。
早先在红霞路路口见一个卖水果的流动摊子, 樱桃、葡萄, 李子, 桃子, 草莓, 蓝莓, 石竹-----应有尽有的鲜艳惹人爱, 我有一刻的恍惚想买一袋水果前往,红霞路25号, 敲一敲门, 或许那个文学的洛神会应声而出。 那时的她, 一边挨饿, 一边写作, 一边艰难, 一边快乐。
5.
而不远处的兆麟公园, 是另一个见证了萧红的快乐的地方, 当年叫道里公园。 萧红爱来这里散步, 也曾和萧军在一座小桥边合影。 我找到了这座小桥, 如今的“跨虹桥”, 只是不知当年是否也这般色彩鲜艳, 黑白旧照片显示不出。 如今的兆麟公园是哈尔滨冰灯的发祥地,而在上个世纪初,这里还有一个哈尔科夫剧场,上演西洋歌剧、小型音乐会和芭蕾舞,是哈尔滨城市音乐的重要起点。
春天的兆麟公园满目新绿, 盛开着丁香花。 我想象着萧红和爱人流连其中的雀跃与欢欣。 如她所述:
“他们相依着,前路似乎给蚊虫遮断了,冲穿蚊虫的阵,冲穿大树的林,经过两道桥梁,他们在亭子里坐下,影子相依在栏杆上。”
这是萧红在《弃儿》里对公园的一段描述。 而兆麟公园路对面不远处的儿童医院, 是萧红的伤心地。 她在那里生下第一个孩子, 又送给了公园看门人。
6.
我来到如今的儿童医院后院,一幢外观完好但破旧的黄色俄式二层小楼出现在眼前,其曾先后是哈尔滨俄国红十字会医院、东省特别区市立医院所在地。1932年,萧红于异常困窘且即将临产之时,被萧军送到这里,住在三等产房, 产下婴儿,又狠心送给了别人。这里也是哈尔滨唯一一处与萧红有关,且完整保留下来的老建筑。我在这废弃的小楼前后环视, 猜想哪一扇窗户是她曾经的病房。 不由穿越到几年前, 我在香港岛西营盘的圣士提反女校外, 也是逡巡注视, 想象是哪一扇窗户后面, 病痛挣扎中的萧红最终香消玉殒, 年仅31。
她在《乞儿》 结尾中写道:
她没有小孩也没有汽车, 只有眼前的一条大街要她走, 就像一片荒田要她开拔一样……他们这一双影子, 这一双刚强的影子, 又开始向人林里去迈进
这言语中饱含多少对于生命的执着与不甘。
7.
而我此行, 又是从萧红生命的终点追逐到她生命的起点----呼兰河, 她生长于斯的故乡。 她在远离东北故乡的南方亚热带岛屿, 在战乱和病痛中, 写下了最为不朽的《呼兰河传》, 一曲给童年和故乡的优美挽歌。
午后要出发去呼兰河, 原本的晴天阴沉了下来, 有几分冷风飕飕。 搭乘的网约车司机健谈, 正侃侃而谈他就算去了南方也会怀念哈尔滨的冬天, 一到冬天就想家,“嘭“的一声被追尾的小卡车撞上。 只得中途下来, 另叫了一辆网约车。
在另一个网约车司机兀自兴致勃勃的叨叨中,车驶过呼兰河桥, 在萧红故居旁的道路停下。 放眼一看周遭是当代城乡结合部的气质, 大马路上在施工发出轰隆噪音。《呼兰河传》中活灵活现描述的那个在四季风雨中演变如有生命力一般的街上大泥坑, 自然是早不存在了。
先是步入萧红纪念馆, 无需门票, 但要刷身份证, 我正有些忙乱的掏护照, 心里有些担心不能过审, 那女工作人员手一挥让我进去。 这纪念馆和故居属于“爱国主义教育基地”。
纪念馆里主要展示各种老照片和解说。 一一看过去, 隐隐觉得馆内空气沉闷透着一股酸味不知从哪里来。 走出来时再回望一眼门口的那个偌大的布景: 一棵大树, 一方园地, 一戴草帽的老汉在锄地, 旁边一个扎小辫儿拿农具的小女孩。
这大概是萧红心中永远定格的一幕, 她和祖父的后花园。
进入青砖青瓦的故居,稍稍 看一眼各厢房和陈设, 我就直奔后花园。心里怀着一丝犹疑, 记得那一年秋天我和同窗好友游江南绍兴,来到鲁迅故居百草园, 看着眼前的荒芜,掩不住的失望。
这是东北的暮春时节,从低矮屋舍 一踏入后花园, 眼前一派翠绿清新, 应和着《呼兰河传》中的描述:
“我拉着祖父到后园里去了, 一到了后园里, 立刻就另是一个世界了。决不是那房子里的狭窄的世界, 而是宽广的, 人和天地在一起, 天地是多么大, 多么远, 用手摸不到天空。 而土地上所长的又是那么繁华, 一眼看上去, 是看不完的, 只觉得眼前鲜绿的一片。”
年年花未必相似, 何况隔了整整一个世纪, 隔了多少人间沧桑。 书中提到的从五月到六月开酱油碟一般大花朵的玫瑰花, 不曾瞧见。 只见几丛芍药打着花苞, 还有紫白色的丁香花在开放。
有一方方耕耘的田地, 不知是否已经播下了小白菜、韭菜、黄瓜、和玉米的种子? 不见祖孙在劳作和戏耍, 不见蝴蝶翻飞, 只有书中描写的园西北角那株风来先啸、雨来先冒烟、太阳一出叶子发光的大榆树, 依旧浓荫蔽日, 榆钱飞落在田地上, 一只雪白的猫轻盈的从上面行过, 来无踪去无影。
1936年底, 萧红写道:
“二十岁那年我就逃出了父亲的家庭。 直到现在还是过着流浪的生活。 长大是长大了, 而没有好。可是从祖父那里, 知道了人生除掉了冰冷和憎恶而外, 还有温暖和爱。所以我就向这温暖和爱的方面, 怀着永久的憧憬和追求。”
离开萧红故居,匆匆去赶飞机回北京, 网约车又驶过呼兰河大桥。 如果说地球上的水都相通, 萧红的一缕香魂该会从遥远的南中国海, 回溯至东北故里呼兰河, 安息于她短暂而灿烂的生命中最温暖的爱之港湾。
————————————————这是“HN野菠萝”推送的第385篇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