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石山:叶公超的脾气

文化   2025-01-07 19:22   江苏  

叶公超(1904—1981)


1


对一个文化人来说,探究他的思想和功业,莫若探究他的品质和性格,更让人感兴趣,长见识。思想可以白日飞升,功业可以一蹴而就,而品质,几乎是恒定的,除非真的可以立地成佛或转脸变魔。至于性格,平生或许有变化,其根基怕也难以遽尔置换。


若这样的立论不算狂悖,某些思想和功业可以鄙弃的人,其品质和性格的魅力,仍可以让我们因喜爱而敬重。叶公超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不管承认不承认,也不管喜欢不喜欢,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中国,确有一个以留学英美为知识背景的文化精英群体。归国之初的若干年,大都在高等学府任教,或研究机构做事,以抗战为契机,很有一些人走下讲坛,或直接出任政府官员,或受命从事海外宣传。有的抗战后,重回学校或研究机构,有的从此进入政界,开始了人生的另一段途程。长期以来,我们对那些从此宦海沉浮者,往往嗤之以鼻,说是投靠国民党政府云云。


这样说,站在我们现在的立场,似不为过,若考虑到当时正是抗战期间,同仇敌忾,一致对外,就不能不另有说辞了。


这说辞便是,国难当头,书生报国,请缨杀敌,不甘人后。


1936年冬,北平城里,人心动荡,其时叶公超已离开任教多年的清华,转任北京大学外文系教授,他对学生说:

“日本人要是开始蠢动,就是他们自掘坟墓的日子到了。我们中国,平时虽然破破烂烂四分五裂,可是,对外战争一开始,大家就会抛弃成见,凝聚起来,共同拟订方案,救亡图存。中国太大了,要吞,谁也没本领吞得下去。”


七七事变后不久,日本军队占领北平,大批文化人滞留城内不能南下。叶公超与外文系主任梁实秋一起,趁日军盘查尚不太严厉之际,逃离北平,来到南京,向教育部请示分配新的工作。台湾出版的《文学·艺事·外交——叶公超传》(张腾蛟著)中说:

“情况危急,兵荒马乱,逃难的路途是惊恐又艰辛的,几位教授经过一段艰苦之后,终于又自天津逃了到南京。南京是中央政府所在地,教授们由北方向此聚集,固然是为了未来的出路,而也有一些为国请缨的心情,大家心里明白,事情已到了这种程度,再也没有什么好计较的了,即使政府给他们一些枪弹,然后换上军装转头北上,他们也会慨然接受。”


当局自然不会这样安排。教育部的指令是,政府已决定将北大、清华、南开合并为长沙联合大学,领取旅费与船票,立即去长沙集中待命。他们也真的像战士一样,领上旅费和船票后,立即经武汉转赴长沙。梁实秋另有任用,不久离去,叶公超任联大外文系主任兼北大外文系主任。两个月之后,战局紧张,学校迁往昆明,是为西南联大。叶仍任原职。到了1939年春天,一起突发事件,改变了他的命运。



著名国宝毛公鼎,一直归叶公超的叔父叶恭绰所有,抗战期间没有带走,皮藏在上海旧宅中。此时叶恭绰听说,宝鼎有被日本人攫取的危险,遂命叶公超赴上海处理此事。叶公超到上海不久,行踪为日本宪兵侦知,以间谍罪被扣,39天内多次受刑,始终未泄漏宝鼎的皮藏处。后来还是托他的妹妹设法伪造了一个膺品送上,才得脱身。这年冬天,辗转来到香港,家仇国恨,集于一身,便接受国民党中央宣传部副部长董显光之邀,加入该部海外宣传处。转年奉派,出任驻马来亚专员,负责马来半岛一带的抗战宣传事宜。太平洋战争爆发后,马来半岛沦失,回国稍事休整,又远赴英国,以驻英大使馆参赞衔,任国民党中宣部驻伦敦办事处主任,职责仍是抗战期间的国际宣传。


就在叶公超加入海外宣传处之前,1938年9月,胡适出任驻美大使。后来有人曾问胡,你说你从不做官,大使不是官吗?胡回答说,这是战时征用,不能叫做官。这样的话多少年后听了,仍不能不令人为之动容。叶公超在战时参加海外宣传处,亦当做如是观。再就是莫要忘了,叶公超1904年出生,抗战爆发这年不过33岁,可说是热血青年,为国效力,乃是做人的本分。


抗战胜利后,叶公超转入外交界。1949年任台湾国民党政府外交部长,1958年转任驻美大使直到1961年。他是有国民政府以来,任职时间最长的外交部长。只是这已不能说是战时征调,而应当说是心甘情愿。按惯例,这两个职务是要打引号的。请读者自己打上。不是我不遵从惯例,是我愿意句子像项链一样舒畅。


大使卸任以后,以政务委员(后转为总统府资政)的空衔,独身一人,困居台湾,画兰画竹,聊以卒岁。在临终前的一篇文章中,叶公超感慨万端地说:

“生病开刀以来,许多老朋友来探望,我竟忍不住落泪。回想这一生,竟觉得自己是悲剧的主角,一辈子脾气大,吃的就是这个亏,却改不过来,总忍不住要发脾气。”(《病中琐忆》)


他是这样说的,朋友们也是这样看的,何世礼先生谈起孙立人和叶公超时曾说:

“这两位朋友都是头等人才,就是脾气太坏,劝了不知多少次,他们都不听!”


2


在他那一茬人里,论出身,论学识,论办事的能力,综合评定,叶公超确乎称得上头等人才。


他的曾祖父是咸丰朝的进士,做过户部郎中、军机章京等要职。辞官后在越华书院讲学长达四十年,是岭南的大学问家。祖父是光绪朝的举人,三品衔的江西候补知府。父亲曾任九江知府,叶公超就是在九江出生的。叔父叶恭绰民国初年曾任交通部长,是其时政界“交通系”的首领。幼年失怙失恃,是叔父把他抚养大的。


1920年16岁,在南开读中学期间,叔父送他赴美留学,一年后升入大学,先在贝兹学院,后在爱默斯特学院,师从著名诗人佛洛斯特(Robert Frost)。曾出版过一本名叫《Poems》的诗集。22岁转赴英国求学,入剑桥大学玛地兰学院,获文艺心理学硕士学位。这期间,结识诗人艾略特,过从甚密。1926年回国在北大任教,年仅22岁,班上除了梁遇春比他小两岁外,不是与他同岁就是比他大,其中冯文炳(废名)比他大四岁。


这些经历给叶公超带来声名,同时也养成了少年得志、恃才傲物的脾气。


他的英语之好,连梁实秋都佩服。梁曾在回忆文章中说过这么一件小事:

公超在某校任教时,邻居为一美国人家。其家顽童时常翻墙来骚扰,公超不胜其烦,出面制止,顽童不听,反以恶语相向,于是双方大声诟谇,秽语尽出。其家长闻声出视,公超正在厉声大骂:“I'm grown you with a poy of shit!”(我要把一桶粪浇到你的头上!)那位家长慢步走过来,并无怒容,问道:“你这句话是从哪里学来的?我有好久没有听过这样的话了。你使我想起我的家乡。”


公超是在美国读完中学才上大学的,所以美国孩子骂人的话他都学会了。他说,学一种语言,一定要把整套的咒骂人的话都学会,才算彻底。如今他这一句粪便浇头的脏话使得邻居和他彼此成了朋友。(《叶公超二三事》)


在北大任教不过一年,又来到上海,任暨南大学外文系主任兼图书馆长。这期间,参与了新月书店和《新月》的创办,为世所公认的新月派大将之一。留学期间,接触的是佛洛斯特、艾略特这样的大诗人,回国后平日嗜读的也是英美的新诗,因此之故,他对诗的看法,与徐志摩、闻一多每每不同,而与同是新月诗人的饶孟侃却颇能谈得来。饶没有留学经历,想来还有性情相契合。然而,就是因为他的脾气,这样的好朋友也闹僵了。


暨南大学在上海郊外,真如镇上。叶公超先住在图书馆里,后来搬出,在学校附近租了几间平房,小桥流水,阡陌纵横,非常雅静。房内布置也舒适整洁。饶孟侃有时也在那里下榻,和叶公超畅谈。有一天谈起某某英国诗人,叶取出此人的诗集,翻出几首代表作,要饶读,读过之后再讨论。这天饶很疲倦,读着读着就抛卷而眠,叶公超见状大怒,顺手捡起一本大书投掷过去。虽未头破血流,却令饶大惊,二人因此勃谿,再也没有往日的亲密了。


就是跟妻子,也是这个脾气。


1931年6月,叶公超在清华教书时,与燕京大学物理系毕业,有校花之称的袁永熹小姐喜结良缘。起初还相敬如宾,没过多久,叶公超就显露了他的大男子主义和大少爷脾气。据说有一次,清华同事吴宓来叶家用餐,因为菜的味道不合适,不知是胡椒放多了还是盐放多了,叶公超便大发脾气。袁永熹一言不发,等丈夫嚷嚷了一阵,才不疾不徐地说:“作为主妇,饭菜不合口味,我有责任。但你当着客人的面发脾气,也是不合适的。”



后来叶公超和堂妹发生感情,袁永熹知道后十分反感,生气得不得了,一直不能原谅叶公超。他们的关系也就越闹越僵了。叶去英国任职,袁未相随,反而去了美国,在加州大学任教。叶在美国任大使,袁仍在加州。有的场合必须大使夫人出场,接到电话后,袁乘飞机到华盛顿,事毕后仍返校继续工作。后来袁成为一位杰出的物理学家,在加州大学任教授、研究员近三十年。(台湾·符兆祥《叶公超传》)


在台湾做外交部长时,叶公超脾气之大,也是出了名的。他的副手政务次长胡庆育曾这样描述叶公超的脾气:

“他的一天有如春夏秋冬四季,你拿不准见他时会遇上哪一季,大家凭运气,可能上午时还好,下午就被骂了出来。”


这样的脾气,必须有别的优点比衬着,才能成为一个杰出人才。若光这样的脾气,别说当教授当部长,就是当个普通百姓,也只可说秉性乖张,不可理喻了。叶氏自有常人不及的优点,符兆祥在《叶公超传》中说:

“叶公超为人爽直,有时为了某些问题,常常当面给人难堪,过了不久,又会说那人的好话,足见他脾气虽然暴躁,心地十分善良。”


不仅是直爽,叶公超的性格里最重要的该是耿介正直。他的好友陈子和曾说:

“公超有三大缺点,第一是看不得别人有错,有错就当面指责。第二是不管是谁在他面前耍花枪,马上拆穿。第三是个性强,对任何事都有定见。”

这是缺点吗?正是常人不及的地方。他自己曾说过“我在外交部当过九年部长,从未下条子用过一个私人,一个亲戚,这是我平生引为快慰的事”。


3


对正常人来说,脾气往往是某种品质与性格的凸现。就像逶迤的山峦间,耸起一座高峰。山峦是山,这高峰更其是山,它含有山的一切质素,却更为巍峨险峻。叶公超耿介正直的品质与性格,从他对鲁迅的态度上,看得最为分明。


谁都知道,鲁迅可谓新月派的公敌。因为胡适、徐志摩受过鲁迅的讽刺挖苦,新月派众兄弟,也都不说鲁迅的好话,独有叶公超是例外。


当年新月派和鲁迅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叶就说过:“我觉得鲁迅的散文比徐志摩的好。”


如果说平日的一句话只是顺口说出,不足为凭,那么鲁迅死后,叶的作为就不能说是不足为凭了。


1936年10月19日,鲁迅逝世。闻讯后,叶公超把能找到的鲁迅的作品都找来,“不眠不休的花了好几天的时间,把它们一口气读完”,在很短的时间内写了两篇文章。第一篇一千六百多字,题为《关于非战士的鲁迅》,发表在天津《益世报》11月1日的增刊上。此文无落款,往前推上五天,算是26日写出吧,距鲁迅逝世正好是一星期。够快的了。第二篇长得多,近五千字,题为《鲁迅》,文末落款为12月8日,发表在《北平晨报》的文艺副刊上。


毕竟是剑桥出来的文艺心理学硕士,他的分析独到、深刻、细微,六十年后读起来,仍让人有清新之感。


近年来,有些人对鲁迅颇有非议,若是纯学术的,自然无可厚非,可惜不全是这样。看看当年对立营垒的一位文艺评论家对鲁迅的看法,或许不无益处。


这两篇文章是接连写出的,也是相互印证的,前一篇粗略的地方,后一篇便补足了。在《关于非战士的鲁迅》中,谈到鲁迅的小说,只说了对《阿Q正传》的粗略看法,一来是《彷徨》以后的作品很少读过,二来是一时买不到鲁迅的小说集子,

“鲁迅死后不到三日,北平各书店竟没有他的书了,即《呐喊》、《彷徨》等也一本都买不着了。我手边只有他的《小说史略》一类的东西和昨天在市场上买到的《鲁迅杂感集》。我想将来把他的小说全部仔细读读,以补充或纠正现在的印象”。

后来在《鲁迅》一文中,对鲁迅的小说,就有了详细的分析,精当的评价。想来是买到或借到鲁迅的小说读过了。


叶氏评价鲁迅,均限定在“非战士的鲁迅”这一范畴中。何为非战士的鲁迅?他的解释是:是“非”,不是“反”,即对于战士之外的鲁迅的认识。也即是说,不把鲁迅作为一个单纯的战士看待,而把他作为一个优秀的作家看待,单从文学成就上看鲁迅的贡献。


总括起来,叶公超认为,鲁迅的贡献在四个方面:一是小说史,二是小说创作,三是杂文,四是他的文字。


关于小说史,叶说:

“他在小说史方面的工作应当有专家来纪念他的(此时尚未见有)。我觉得他的《中国小说史略》和《小说旧闻钞》,不但在当时是开导的著作,而且截至今日大概还是我们最好的参考书。其考证之精邃,论断之严谨,决非之后的蒋瑞藻之《小说考证》等等可相提并论。这方面的兴趣与研究,鲁迅似乎始终舍不得松手。《中国小说史略》曾经两次增订,每次他都有新发现的材料和新见解插入。”


对鲁迅的小说创作,他是用比较文学的方法分析的。将鲁迅与英国小说家斯威夫特作了对比,

“他们确有相同之处,但在气质上却很不相同。我们的鲁迅是抒情的,狂放的,整个自己放在稿纸上的,斯威夫特是理智的冷静的,总有正面的文章留在手边的。”

斯氏有驾驭自己的能力,能在一篇讽刺的文章里维持平和与冷静的氛围,还能在讽刺中露出笑来,鲁迅的文章里比较容易生气,动怒,因此也就容易从开头的冷静的讽刺流入谩骂与戏谑的境界。这是鲁迅不及斯威夫特的地方。


但鲁迅有一种抒情的文字,常加杂在他的小说与杂感中,却是英国的斯威夫特所没有的。再就是鲁迅的作品中,有一种“沉静下去了”的感伤的情调,也是斯氏所没有的。斯氏不但没有这样的表现,他甚至认为,把自己的感情诉于读者就等于当着客人的面脱下自己的袜子,在生活与写作里都是没教养的表现。鲁迅能博得许多读者之同情,却正是这路个人心境的真挚表现。


对具体的作品人物,叶氏认为,阿Q、孔乙己、木叔和爱姑等等,似乎是旧戏里的角色,丑角的色彩尤其浓厚。著者因为要使他的主人公在读者面前充分表现着中国人的奴性、冷酷、卑怯、愚昧,以及精神胜利法,结果是只给了我们一些奴性、冷酷、卑怯等等的例子,一些卡通式的描写。这样我们看见的只有许多可笑、可怜、可卑的动作,都堆积在一个人身上,却并不感觉这个时代的担负者在自然地、自由地活着。这大概是著者太急于要正面表现他对主人公的批评或态度,把主人公从一场情节中迅速赶到另一场情节中,为的是要证实著者的观念。


鲁迅那些抒情的短篇小说,在艺术上最为成功。这或许是性情的关系。刻画一种绝望、空虚、沉痛的心境实在是他的能事,最好的实例便是《伤逝》。涓生的悲伤与子君之死同是真实的嘲弄。涓生用“真实”所换到的只有自己的空虚与悔恨,和子君的死。从爱的优胜到爱的消逝,再到死的寂静,本是极平凡的情节,但著者这一滴的“真实”却给了这故事异样的色彩。


也惟有内倾、敏感、倔强,不能忍受虚伪如涓生者,才会终于吐出那种真实来。我们看了这篇日记,对于涓生与子君也只有寂静的同情,没有批评,更没有嘲笑,因为我们的内心告诉我们这是真实的。对《社戏》、《鸭的喜剧》等轻松平淡的素描类作品,叶氏也是肯定的。这些素描只有一种松散的故事线索,和快乐时加杂着淡淡的怅惘,但却充满了生活的情趣。


但鲁迅最成功的还是他的杂文。十四册中,除掉谩骂,嘲戏,以及零星小品之外,还有委实耐读的文章在。在杂感文里,他的讽刺可以不受形式的拘束,所以尽可以自由地变化,夹杂着别的成分,同时也可以充分利用他那锋利的文字。他的情感的真挚,性格的倔强,知识的广博,在这些杂感中表现得最明显。以单集而论,《而已集》、《三闲集》、《朝花夕拾》包括最多可读的文字。在这些杂感里,我们一面能看出他心境的苦闷与空虚,一面却不能不感觉到他的正面的热情。他的思想里时而闪烁着伟大的希望,时而凝固着韧性的反抗狂,在梦与怒之间是他的文字最美满的境界。


对鲁迅的文字,叶公超最为佩服,甚至到了羡慕的程度:

我很美慕鲁迅的文字能力。他的文字似乎有一种特殊的刚性属于他自己(有点像 Swift 的文笔),华丽、柔媚是他没有的东西,虽然他是极力的提倡欧化的文字,他自己的文字的美却是完全脱胎于文言的。他那种敏锐脆辣的滋味多半是文言中特有的成分,但从他的笔下出来的自然就带上一种个性的亲切的色彩。我有时读他的杂感文字,一方面感到他的文字好,同时又感到他所“瞄准”(鲁迅最爱用各种军事名词的)的对象实在不值得一粒子弹。骂他的人和被他骂的人实在没有一个在任何方面是与他同等的。


在我看过的,对鲁迅的各色各种的评论文章中,还没有见过这么推崇,这么激赏的。尤其这话出自叶公超这样一个绝对是对立营垒中的人物之口,除了增加我们对鲁迅的认知外,还得承认世间有一种超乎政治立场的公道在。


叶公超的这两篇文章发表后,胡适见了很不高兴。胡适是被鲁迅骂过的。一次遇到叶公超,当面对他说:

“鲁迅生前吐痰都不会吐到你的头上,你为什么写那么长的文章捧他。”


晚年,在《病中琐忆》一文中,叙述了胡的这句话后,接下来写道:“人归人,文章归文章,我不能因人而否定其文字的成就。”他并没有改变他的立场,而他品质和见识,使他超乎他的立场之上。


此文写成后不几天,叶公超就去世了。时为1981年11月20日,享年78岁。同一天,《病中琐忆》在台湾《联合报》副刊登载。


可以说,至死,他的脾气都没有改。


[附] 关于“叶公超太懒”的辨正


前两年文化界曾为钱锺书先生的一句话起过争论。其缘起是,据说钱先生抗战之初离开西南联大时曾说:“西南联大的外文系根本不行,叶公超太懒,吴宓太笨,陈福田太俗。”杨绛说钱先生绝不会说这样的话。我倒是觉得,现在不必追究钱先生是不是说过这样的话,没说更好,就是说过,也不过是句调侃的话。要说的是,以钱先生平日臧否人物的刻薄,人们总以为这像钱先生说的话。此其一也。再就是,即使钱先生没说过,有了这场争论,这句话也就因此广泛流传开来,人们都留下了“叶懒、吴笨、陈俗”的印象。


这就有辨正的必要。


吴是否笨,陈是否俗,且不说,单说叶是否懒。


我的看法是,叶肯定不是个勤快的人,或者说平日看起来不像个勤快的人。叶的出身和学问,前面已说过了。其相貌和风度,说是面若满月,风流倜傥,那是一点也不为过的。当过外长的人,几乎没有相貌猥琐的,也可作为反证。这样一个人物,你让他怎样勤快,怕也是强人所难了。


再说懒。这个词儿太空泛,是说他早睡晏起吗?怕不会。想来是说他不多写文章,做学问上不用功吧。若是这样,更没多少道理。钱与叶的交往,有两个时期,一是在清华大学上学时,二是西南联大共事时。在联大,钱只教了一个学期就回上海探亲,继而转任蓝田师院外文系主任。这一学期,叶公超一身兼西南联大外文系主任和北大外文系主任二职,还要上课,系务想来不能他人代劳,所授课业更不会设而不上,这两样事情做了,会怎样的懒呢。那么这印象,该是上清华时候了。


叶来清华教书,和钱考上清华,是同一年,1929年的秋季。叶教钱这一班的英文。钱1933年毕业,叶教满五年后,按清华惯例,有一年的出国游学假。归国后就任北大外文系,没有回清华。也就是说,师生相处整整四年。


这四年里,叶公超除了教书,都做了些什么呢?


主要有这样两件。一是接手办《新月》最后几期。徐志摩去世后,新月陷入困境,罗隆基办了几期,办不下去了,叶公超便接了过来。《中国现代文学期刊目录汇编》上的介绍是:四卷二期和三期由叶公超编辑,三期至七期由叶公超、潘光旦、梁实秋等编辑,从四卷二期至终刊号由北平新月书社发行。也就是说,叶接手后《新月》就移到北京编辑出版了。四卷二期1932年9月出版,终刊号1933年6月出版,共六期。这六期是怎样编的呢,叶公超晚年回忆说:

“最有趣的是,《新月》停刊前最后三四期,除了少数几位朋友投稿外,所有的文章几乎全由我一个执笔。在一本刊物里发表好几篇文章,自然不便全用叶公超一个名字,因此,用了很多笔名。时隔四十多年,那时究竟用过哪些笔名,现在已想不起来了。”(《我与<学文>》)


再一件是,《新月》停刊一年后,又鼓其余勇,办了四期《学文》,可说是《新月》的延续或者说是回光返照。这个杂志,虽只出了四期,却提携了不少青年作者。多年前我看过《学文》的目录,像如今已是文坛学界泰斗级人物的季羡林先生,就在上面发过文章,不是他最早的文章,也是最早的之一。


四五年间,能做这样两件大事,也就行了。


至于写文章不多,又另当别论。文章之道,不能全以数量来论,还要看质量。现在都说叶是文学评论家了,珠海出版社出版的一套现代评论家的集子,就有一本《叶公超批评文集》。其中重要的几篇评论文章,几乎全是抗战前几年在北平时写的。他又不打算老了靠出版读书笔记出大名,自然用不着做那号獭祭式的学问。


就是真的写得少,做学问不用功,也不是什么可羞愧的事。他是大学教授,书教的好就行了。文人报国,非只写文章一途。从后来叶公超的发展来看,还可以说他志不在此。


说这些,不是一定要辩清什么。只是想说,叶公超绝不是个没有毛病的人,他的毛病在少爷脾气,名士风流,恃才傲物,固执己见等方面,绝不在懒上。


顺便说一下,台湾民间,对叶公超的评论甚高。符兆祥的《叶公超传》是一本印制十分精美的大书,并非正规出版社出品,乃是懋联文化基金的特殊出版物。为何出版此书,其代表人黄富雄先生在封底特作说明:

懋联文化基金成立之初,就有心愿:文写叶公超,武写孙立人。与台湾有关的中国现代史上,他们两位一文一武,都曾经差一点改变了台湾的命运。他们两位有些共同特点:一、他们都是中国人当中真正世界级的人物。二、他们都曾被当道重用,而最终却“不敢用”。他们两位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被国人再提及。怀念的方式大概属于:如果当年能听他们的话,台湾今天就……幸好,《孙立人传》及时在老将军逝世前亲手奉呈,《叶公超传》虽迟了几年,也总算出版了。这也算是一群经商的小商人,稍洗铜臭,为社会小小的交待一下吧!


一个人能有这样的功业与声望,就是真正的懒,我们还有什么话可说呢。


2002年1月12日 

(转载自《文人的脾气:韩石山文学评论选》学海出版社200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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