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庆祥 | 平城时期的“古学”与碑刻中的“界格”

旅行   2024-12-09 08:00   日本  
平城时期的“古学”与碑刻中的“界格”

萧庆祥


北魏统一北方后的平城时期(398—494),既结束了北方一百三十余年的混乱纷争,综合了分化于北方的“古学”士族;又使隐匿于十六国时期的书学脉络得以整合与复兴。因而,平城书迹成为北书“本体性”(1)研究的关键;而在碑刻、造像记、摩崖、墓志铭等不同载体中,碑刻铭石体作为最具代表的官方书体,更能体现北方“古学”书门的楷模作用与诸体融通的创造力。

一   平城时期的“古学”与书风渊源


魏晋南北朝动荡分裂的历史,恰与学术的分化相合拍,并表现为古今、胡汉与南北之间的复杂纠葛,此为北魏平城时期学风与书风的历史渊源。这种分化早在汉末已初步形成,汉末两种显著的学风(2):一为源于古文经学的“古学”、“通儒”之风,即以“博通诸经”、宇宙知识、文字学为中心的古典知识;二为“老庄”复苏所带来自由思想。魏晋之际,两种学风日殊,并演化为明显的地域差异,以黄河为界:“北人学问渊综广博”;“南人学问清通简要” 世说新语·文学第四,渐趋演变为“无幽而不识”的“洛下玄风”。

源于晋室的复杂政治格局,新旧学派的对立愈加明显,新学派不仅位居显要,更是“贱经尚道”,“以儒术清俭为鄙俗”(《资治通鉴·第九十一卷》)。随着晋室南迁,学风的对立演变为更明显的地域分化:新学士族多随晋室南迁,古学士族多留守北方。这种局面同时源于五胡政权对汉学的态度,早在杂居中原之时,五胡既受相当程度的汉化。更重要的是,五胡所慕习接触的,正是“中国较旧之经学传统”(3),即葛兆光所言“古学”。钱穆称北方士族与诸胡政权隐忍合作,以致北方儒统未绝(4)。“古学”正是胡汉合作及汉化政策的依凭。

学风的分化同样导致新旧书风的对立:魏晋之际,河东卫氏即为“古学”之风的北方士族,兼通字学与书法;河南颍川锺氏受新学风的影响,致力于“新体”的倡行。这种分野的重要标志即为:字学与书法的分合。古学书门有几点非常值得注意:一为博通字学;二为兼通诸体;三为书体创变。卫瓘 “采张芝法,以觊法参之,更为草藁”(羊欣《采古来能书人名》),卫恒创“散隶” (张怀瓘《书断》)。而字学正是融会古今的重要基础,这种以字学为先导的内在创造方式,成为北书演进的重要力量。

北魏统一之后,燕、秦古学士族多集平城,范阳卢氏与清河崔氏入魏,是为当时最为重要的书门。卢氏在西晋前期师法锺繇,崔氏则在西晋中期的师法卫瓘,崔氏自十六国以来影响更巨。及拓跋珪平定北凉(439)之后,另一个重要书门陈留江氏也随之东归,其先祖亦师从卫觊。这些“古学”书门,兼通字学与书法,又多继承两汉以来的“善史书(兼善古今各体)”传统:

(崔玄伯)尤善草书、行狎,为世摹楷。(《魏书·崔玄伯传》)

(黎景熙)从祖广,太武时为尚书郎,善古学。尝从礼部尚书清河崔玄伯受字义,又从司徒(崔)浩学楷篆,自是家传其法。(《周书·黎景熙传》)

兖州人沈法会能隶书……未有如崔浩之妙。(《魏书·江式传》)

浩既工书,人多托写急就章。浩书体势及其先人,而妙巧不如也。世宝其迹,多裁割缀连以为模楷。(《魏书·崔浩传》)

可见,“字义”之学自河东卫氏、清河崔氏,至陈留江式,乃至北周时的黎景熙,一直是北方书门的学术传承。崔浩本人的楷篆不得见,但至北周黎景熙仍“家传其法”,应是北朝碑额篆书面貌。而楷篆书体,既是字义之要,又带有明显的书体融汇特征。至于“隶书”,刘涛认为包括隶书与楷书(5。案江式《论书表》是在514年的北魏后期,他在表中说元魏“篆形谬错,隶体失真”, “隶体”应指常见于北魏的楷书。至于平城早期铭石书风,则更多为“体兼隶楷”( 康有为称《嵩高灵庙碑》),更能说明融通不同书体的创变可能。而铭石体的演进,在很大程度上赖于官方推动,更赖于“古学”书门的“名家模楷”。

《魏书》所载北魏士族书家多为朝廷文诰(崔玄伯)、字书(崔浩)、宫殿题署(卢渊、江式、沈含馨)、碑刻等,亦多为楷篆与楷书。楷篆与楷书,正是平城时期的官方书体,崔氏为代表的“古学”书门为当时“名家模楷”。

另外,从十六国时期铭石书迹来看,亦多为分布在东、西方相对保守的旧风。北魏早期铭石体,绝无魏晋之际洛阳铭石体新风,亦非裘锡圭所说的“新隶体”(6 (裘:以三国·吴《谷朗碑》为代表),而应为北方保守书风的“隶楷之变”。其书体正是楷篆与隶楷,与文献所载符合;据此可大致推测平城时期古学书门的铭石体书风,亦为十六国旧风的延续和发展。

二  平城碑制中的“古学”与“界格方严”


目前所见平城时期碑刻如下:

嵩高灵庙碑 太延二年(436)(7    河南登封 崔浩撰文(8

皇帝东巡之碑 太延三年(437) 河北易县

大代华岳庙碑 太延五年(439) 陕西华山(9

司马芳残碑 太延三年(445)(10    陕西蒲城

皇帝南巡之颂 和平三年462 山西灵丘

邸元明碑 和平三年 462          河北曲阳

晖福寺碑 太和十二年 488 陕西澄城

吊比干文 太和十八年 494 河南汲县(宋重刻)

另:司马金龙墓表 太和八年(485)(类碑刻)

这些碑刻不仅反映平城时期的官书面貌,更是北魏在统一北方前后,不断宣示“政权合法性”和“统治秩序”的举措。鲜卑皇族所慕习者本为古学传统(11,平城时期更是集中了东部慕容氏与诸凉地区的儒学。而迫于统治秩序的需要,又必以文字作为“王政之始,经艺之本”。北魏皇室重视文字整理,又极重碑刻:《魏书》、《北史》有关北魏历代帝王命重臣“树碑”、“ 以名功德”、“刻石记功”、“观石经”等多达十二次。这些碑刻中,太延年间刻立的《嵩高灵庙碑》与《大代华岳庙碑》最具代表性,二者并非过去所论的道教碑,而是《魏书·礼志》所载“太延元年(435),诏立庙恒岳、华岳、嵩岳,并树碑颂德”的“祭祀名岳”的汉天子旧制,以昭示北魏王朝“大代龙兴,拨乱反正,刑简化醇,无为而治”(12。并且,上述二碑及《皇帝东巡之碑》、《皇帝南巡之颂(御射碑)》、《晖福寺碑》,无一不是皇室派遣的专门机构“台遣”刻立;而《司马芳残碑》,则是由归魏的西晋皇室后裔司马准追刻,更是北魏政权合法绍代的象征。而汉族旧制、字学整理、碑文撰写以及名家模楷,都需要古学士族的参与。
1.界格的“古学”依据
“古学”的参与,首先表现于碑首形制的确立。一般的观点认为,成熟碑制的“圆首方趺”是“天圆地方(盖天说)”的象征(13)。简述“盖天说”,即为天穹围绕天极左旋的“拱极运动”,“四象”在周天的交替运行将天穹分为九个区域(九天),其投影亦将大地分为九个区域(九野、九宫),从而形成“方圆流峙、阴阳照回”的天地相生系统。在这里,时间的节点(春分、夏至、秋分、冬至)成为空间方位(东西南北)的标志,时间的连续成为空间(九宫)分布的规约;也就是说,“九宫”并非“几何化”的空间,而是纵横之间有序连续的往复生成系统。此“盖天说”的宇宙知识系统,早在商周之际便已初步形成,并在战国时期“成为思想的中心话题”(14)。而东汉兴起的“古学”中,宇宙知识正是重要主题之一,包括明堂、式盘、洛书河图、九宫等都是这个系统的不同形式。考东汉的碑制,有圆首、晕首与圭首三种,案冯时《天文考古学》(15),三种形制都应为盖天象征。更为重要的是,宇宙知识更是北魏古学士族重要的学术渊源。如崔浩“天文星历、《易》式、九宫,无不尽看”,明元帝“好阴阳术数,闻浩说《易》及《洪范》五行”(《 北史 卷21,列传第九》)这些天文、术数之学,以及“古篆八体之法”,正是崔浩这样的古学士族的专擅。不仅如此,文字(尤其篆书)也往往视为这个系统里最稳固、最基础的象征物。案丛文俊,篆书自西周中期以来,便赋予了时空秩序的象征寓意(16);启功也说,篆书书体本身即为官书之意(17。“古学”之所以重视篆书,不仅是因为篆书在字学方面的源头意义(经艺之本),更是因为篆书最能代表正统与官方意志(王政之始)。在这里,字学与书法的同一,即为学术与政教的同一。

上述几通平城碑刻的碑首,均可看做盖天系统的象征。其中,《邸元明碑》为简易的圆首,其形制与东晋《爨宝子碑》极其相近,当是汉代旧制的延续。其余的六通碑刻,尤其反应北魏皇室对政权合法性的塑造。《皇帝东巡碑》的碑首,碑额两侧为伏羲、女娲,则是天极神的象征;其余如《嵩高灵庙碑》、《大代华岳庙碑》、《司马芳残碑》、《皇帝南巡之颂》等则逐渐固定为双螭龙浅浮雕,正是以“四象”中最为重要的东方苍龙为“天盖”的标志。而平城晚期的《晖福寺碑》,两侧螭龙已接近高浮雕,形成双螭龙、圭形、九宫、阳文篆书的稳固结构。这种结构正是后来唐代双龙戏珠、圭形、九宫、阳文篆书碑首的雏形。由汉、北魏至唐的碑首中,我们可以清晰的看到“盖天系统”的逐渐追加、丰满的过程。并且,当这种追加相对成熟之后,“不再是礼俗的内容,更成了‘权’与地位的象征”(18。极为重要的是,由汉至唐碑首形制的演进,是由北魏而非东晋、南朝完成的,这不仅源于东晋南朝通行“禁碑”制度,更因为碑制的继承与演进需要“古学”的参与,而随晋室南迁的士族中几乎没有古学士族。

碑首形制本不是本文研究的重点,但“天圆地方”系统中的 “九宫” 却极为重要:“九宫”既代表盖天说中的空间秩序,又与文字书写发生直接的联系。如前所述,九宫并非为机械的几何格局,按李零的说法,“方”更多的指向“十”字格局或坐标,大地的测量、绘制,井田制、方里,都是“大方块套小方块”(19。诚然,界格在碑首或碑文中的最初出现,并非是确定的天地观念象征,或许只是整齐书写的工具。如目前所见碑制初步成熟期(20的《袁安碑》(93年),即为竖长方形的阴线界格;略晚的《甘陵相尚博残碑》(确切年代无考)篆额界格近正方形;《北海相景君碑》(143)碑额,虽无阴线界格,但竖长的界格化同样明显。这几例汉碑,界格和碑额文字的长宽比例往往随字的多少和安排来确定。但从平城时期《嵩高灵庙碑》、《皇帝东巡碑》、《皇帝南巡颂》,到《晖福寺碑》的篆额(图一),我们可以清晰的看到,单字的界格均接近正方形。如果说圭首、圆首、螭龙到唐代蟠龙,是一个逐渐明确化的盖天观念,那么“九宫”同样是这个系统逐渐完善的结果。王思礼、赖非甚至认为,圆首碑的碑身及断面呈长方形,都暗含“地‘方’”之义(21。但其实,正如碑首那样,从汉到北魏,碑制中的宇宙观念是被不断赋予和追的。这也更符合平城时期的古学背景与权力象征的需要。

图一 平城时期的碑额界格化及对篆书的影响

2.界格化书写
平城碑刻的篆额,带有诸种书体融合的特点,最为基础和明显的便是入笔方式的改变。《嵩高灵庙碑》碑额的某些起笔和收笔,或为直入的斩截之笔,也有带有盘迂夸饰的圆润笔型,这肯定不是为了书写或刊刻的“方便”而存在的,而是典范化的要求。《皇帝南巡之颂》及《晖福寺碑》碑额中的阳文篆书中,书写的圆转与刊刻的方严并存,表明书写与铭刻之间可以相互调适。在这种调适中,起笔与某些方笔,朝着刊刻的方向改变。也就是说,“方笔”变成笔法自身应有的能力,就如后来《高昌墓砖》朱书中的方笔那样。如若不是出于铭石体的存在,日常的书写似乎没有必要如此方严——铭石对“方笔”起到塑造的作用。而作为晋室后裔追立的《司马芳残碑》,其篆额典范性稍弱,表现为明显的手写特征,刊刻也多粗粝之美。作为对比,兴安三年(454)《平国侯韩弩真妻碑》(山西大同)(图二)虽为碑的形制,但规制只有44*24CM,行文简陋,刊刻略糙;其阴刻篆额也显露出更为随意的手写特征,尤其入笔多有侧入的状态;相反,上述皇家巨制里的篆书,皆为阳刻,尤其如《皇帝南巡之颂》刊刻极为精湛,剔地平整,呈现出精美严整的浅浮雕效果,正是敬重庄严的典范之意。皇家巨制的“高文大册”,在撰文、择材、书丹、刊刻上,往往具有铭石典范之美。问题的关键在于,一旦方形格局作为观念确定下来,势必对文字的长宽比例、格局乃至书写等,产生最为直接的影响。平城时期的篆书,多数出现在篆额中,长宽比例均趋于方形,而与汉代之前小篆的竖长体明显不同,不得不说,这与碑额中“方”观念的确定相关。

图二 界格化对篆额书写的影响

界格化对书写的影响,在上述碑身隶楷书中更为明显。汉碑碑身中虽有界格,有的只有竖行界格(如《乙瑛碑》),书写往往是近简牍的;但碑身隶书“十”字界格的出现非常重要,如《甘陵相尚博残碑》、《景君碑》(143)、《杨震碑》(164年后),三碑隶书趋于正方,与简牍隶书的区别明显。可见,界格的出现对文字长宽比例产生实际影响。界格在北魏之后北方碑刻中更为普遍,北魏后期的造像碑(记)、元氏墓志以及唐碑唐志均如此。张羽翔的实地考察发现,洛阳古阳洞南壁上的空白红界格,他认为界格“显示出在书写、刊刻造像记之前经过了细心的安排” 。界格有时不被刻出,但书写明显是“界格化”的。悉心安排,恭敬从事,正是官刻典范化的要求。这种网状界格是否同样具备篆额界格的“天圆地方”象征寓意呢?

首先,界格对书写的规约确是显而易见的。与北刻相比,南刻《爨宝子》、《爨龙颜碑》与《刘怀民墓志》,碑身没有界格,亦无界格化书写,行列错落非常明显。更明显的是,南刻《瘗鹤铭》不仅无界格,还呈现出连续性的书写特征(图三),呈现为由平直到欹侧的字势改变,字径大小动宕,以及疏密变化的行气特征。问题在于,在非界格化的书写中,并无空间均衡的要求,往往一次蘸墨书写多字,随着墨的多寡,字势、疏密甚至书体随之变化(如颜真卿《裴将军诗》),行气连续而变宕。这种连续的书写性,在北方碑刻中被“界格化”遮蔽了,只在碑阴、题名、早期墓志或相对散漫的书写中得以体现。而如《嵩高灵庙碑》、《皇帝东巡碑》界格化的碑身正文中,上下文之间空间分布往往是均衡的,据此可以推测书丹时朱墨的多寡情况;过分的墨的多寡和连续书写,会造成空间上的不均衡,无法适应界格秩序。这样看来,如果前述王思礼、赖非的观点得以成立——碑身的长方形都暗含“天圆地方”之义,那么,碑刻正文中界格的象征寓意同样是明显的,问题的关键在于,如果界格只是“整齐书写”的工具,完全不必费时费工的刻出。在无限外延的网状界格中,“大方块套小方块”,每字又是一个更为内在的界格,这便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字的空间格局与内部空间形态,并潜在的影响书写,成为“隶楷之变”中的突出要素。

图三 南刻《瘗鹤铭》的行气特征;北刻《嵩高灵庙碑》的“界格方严”

三  界格化与“骨势洞达”


出于对典范化的要求,铭石体自不同于日常的书写。关于北朝书法只是缘于“刻风”的认识,业已被姜寿田先生一针见血的推翻:刻手的拙陋与精工,可以造成书法的工拙,而不能造成书体或风格(23。并且,越是郑重的官方铭石书,书写与与刊刻的一致越为明显。不仅如此,上述几额整饬的方笔还表明,“书写—刊刻”不仅相对一致,而且相互规约与塑造:为了适应郑重刊刻的需要,书写也朝着便于铭刻的方向调适。需要指出的是,碑拓视觉也往往会影响对“刊刻—书写”一致性的误读,考察汉、魏、唐碑的原石,往往是严谨的双刀铭石。而双刀铭石的技术要求与费时费工,都符合典范化要求,绝非“穷乡儿女造像”可比,也绝非“民间书法”可以率尔囊括。

从而,“书写—刊刻”的相对一致与调试,是考察碑身楷化程度的基础,而“永字八法”是界定楷化的相对“标准”。张怀瓘《玉堂禁经》说,“八法起于隶字之始,后汉崔子玉历锺、王已下,传授所用八体该于万字”;周汝昌也认为“八法”之说“包納汉隶、八分和真书”的基本笔法(24,正是 汉隶笔法逐渐朝着真书笔法发展”的过度期总结。平城隶楷铭石书,正是考察楷化的重要对象,尤其以横画的勒、策变化为主要依据。

如前所述,西晋洛阳地区新书风并未影响更多北方地区,十六国乃至平城时期的碑刻楷书,多是隶楷之间相对保守的演变。《嵩高灵庙碑》、《大代华岳庙碑》、《皇帝东巡碑》(图四)及《吊比干文》,体势上是相对平直的隶楷书风。其中,《嵩高灵庙碑》的“刻风”最为明显,横画基本以逆入平出或竖落的隶书古法为主,横势之间俯仰变化不大,笔势之间的连续往往体现为横画的左右肆出,而大有排戛驰骤之势。《大代华岳庙碑》的书刻更具“法书深刻,界格方严”的特征,从横画起笔方式来看,多数为横画竖落,但长横往往为“勒侧”,以致横画之间的俯仰笔势较为明显,应更接近平城早期的铭石体“书写”面貌。同样平直格局的《吊比干文》,横画起笔的变化更加明显,已经表现出明显的“策”、“ 勒”之别;是碑铭刻于北魏迁洛途中,算是平城时期最后一通楷书碑刻。从《嵩高灵庙碑》到《吊比干文》的60年之间,四通碑刻从形制,楷篆、楷书书体,到平直格局,基本上延续了某种一致性,足以推断平城时期“古学”书风的大致面貌。在书写上,《嵩高灵庙碑》只能部分的反映出上下字间的字势变化,由平直到欹侧;《大代华岳庙碑》则整体趋于平正,空间分布更具界格化特征;《皇帝东巡碑》碑阳的字势基本以平直为主。

图四 《大代华岳庙碑》(剪裱本),《皇帝东巡碑》(整拓局部),《吊比干文碑》(宋翻刻本·整拓局部)

“界格”的空间理想内化于书法中,则为平直格局,即蔡中郎所谓“纵横有可象”者,亦为项穆所谓“平直画者,字之骨体”。然而,平直古风并非平城碑刻的单一面貌,《皇帝南巡之颂》、《晖福寺碑》都呈现相对欹侧的体势。刘涛老师也认为《晖福寺碑》是洛阳时期“欹侧新妍”体势的先导,但他同时也认为欹侧(刘涛称之为“斜紧”)体势是出于南朝新书风的影响,并认为是太和(477-499)以后南朝士人书家投北所致(25。薛龙春、姜寿田则提出,仅从欹侧体势这样一点判别南北书风是不足成立的。其实,即便刘涛老师,也将平成早期462年的《皇帝南巡之颂》划为“欹侧体势的隶书”,但462年尚未有南方书家投北。可见,北书自有其欹侧体势。

其实,欹侧并不等同于“斜紧”,南北书风的欹侧程度也存在差异,所以刘涛才于斜紧之外另立“斜宽”。但这样的判断都是对外在结构特征的描述,并不能触及生成方式的“笔势”层面。考“欹侧”:智果《心成颂》,“以侧映斜:撇为斜,捺为侧(作者举例为‘交’等)”;欧阳询《三十六法》,则提出“偏侧”(举例‘戈’等)、“欹斜” (举例‘勿’等);刘熙载《书概》:古人或偏以欹侧胜者,暗中必有拨转机关者也。可见,欹侧本指撇捺相应的关系;刘熙载接下来所说“树木正,山石倒;山石正,树木倒”,即即平直与欹侧之间的转化。刘熙载又言“书之要,统于‘骨气’二字,骨气而曰洞达者,中透为洞……”,邓以蛰的解释为“中透为洞,则中透者正谓骨也”。这里的“骨”,正是项穆所谓“平直画者,字之骨体”,只不过在刘熙载这里,平直与欹侧可相转换,则同为“骨”、“洞”。 要之,刘熙载的“暗中必有拨转机关”正是出于他所言“阴阳家旋转九宫图位”,而“九宫”同样是清代考据学之后兴起的知识风气。

可见,“九宫”、“ 界格”最终所蕴含的,并非机械的、几何的横平竖直,而是平直与欹侧共有的“骨势洞达”。显然,洞达在《大代华岳庙碑》等偏古法的书刻中较为明确。但侧入的手写方式一旦行之于碑刻铭石书,侧入的程度会适当减弱,《晖福寺碑》这方面较为明显;同时,横势间的律动调配遍趋于明显,在《皇帝南巡之颂》及《司马芳残碑》的碑阳中,即便带有北凉体侧入特征的连续横画,入笔方式也多有“策”、“ 勒”之别,横画之间或“裹”或“束”,纵向空间方可“洞开”。对比来看,《(司马金龙妻)钦文姬辰造像记》(图五)造像记,只有竖行界格,横画多“平顺”的侧入,多使纵向空间局促。抛开书写水平等价值判断不论,汉魏以来铭石书在这方面都是极力避免的。实际上,日常的书写不必赋予时空秩序的观念,但古学所规范的铭石体,确是以此为嚆矢的。

图五 皇帝南巡之颂》、《晖福寺碑》中平直界格对侧入笔的改造;《钦文姬辰造像记》更近北凉手写体赌钱铭石书的“洞达”特征。

四  结论


关于北魏后期洛阳体的成因,多数学者归因为北凉体的东传。实则,“北凉体”对北魏的影响,主要体现在造像记上。439年前后,北魏造像记极少,且与碑刻风格基本一致,如《王神虎造像记》(440);北魏灭北凉之后的《曹天度造像记》(466)、《钦文姬辰造像记》(475)则为典型的北凉体类型。应该指出,北凉体与原有的铭石书是并存的,地位显隆的《司马金龙墓表》(485)则是典型的铭石风格,这和《吊比干文》同样说明平城早期的铭石体形态一直较为稳固。应该指出,铭石书有其相对的独立性,字径大小与书写方式均不同于章程书、字书与日常的书写。尤其铭石体的“界格方严”,对笔法的律动、点画形态及字内空间都起到积极地塑造作用。而由西晋末至南朝结束之间的三百年间,铭石体的主体是在北方,界格对于由隶而楷的调适、转化是在北魏平城时期。在这一时期,皇室对汉制、古学、文字的重视,古学书门的模楷作用,共同构成了铭石书风的主体。在“古学”的学术方式里,字学的参与促进诸种书体的融通,书写则更内在的触及书风之间的融合,两者都蕴藏书体创变的力量。

   注释:

(1)姜寿田.中国书法绎·卷三.上海书画出版,2018:323,324。

(2)葛兆光.中国思想史·第一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300-340。

(3)钱穆.国史大纲·上册.商务印书馆,2010:279,280。

(4)(3)。

(5)刘涛.中国书法史·第三卷.江苏教育出版社,2009:416。

(6)裘锡圭.文字学概要.商务印书,2013:95。

(7)殷宪.北魏平城书迹研究.商务印书馆,2016:28。

(8)黄明兰 朱亮.洛阳名碑集释.朝花出版社,2003:73。

(9)张永强.海内孤本——大代华岳庙碑考.碑林集刊(十六):352。

(10)王庆卫.再论《司马芳残碑》刊刻的年代及其背景.文博,2015(6)。

(11)同注(5)

(12)同注(12):359

(13)赖非.齐鲁碑刻墓志研究.齐鲁书社,2004:3。

(14)葛兆光 .中国思想史·第一卷. 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300-340。

(15)冯时.中国天文考古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527,528,529。关于圭形的天文学考古部分

(16)丛文俊.中国书法史·第一卷,2009:175。

(17)启功.古代字体论稿.文物出版社,1964:10。

(18)(13)

(19)李零.我们的中国.第四编. 思想地理·中国地理的大视野.三联书店,2006:12。

(20)徐玉立.汉碑略说.汉碑全集·一.河南美术出版社,2006:19。

21)徐玉立.汉碑略说.汉碑全集·一.河南美术出版社,2006:6。

22张羽翔. 龙门北魏造像题记书法研究:53见中国知网

(23)同注(1):325

(24)周汝昌.永字八法.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27,17。

(25)刘涛.中国书法史·第三卷.江苏教育出版社,2009.433--4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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