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多林 | 南宋王厚之的《兰亭序》收藏与友人题跋浅析

旅行   2024-11-18 15:07   浙江  


南宋王厚之的《兰亭序》收藏与友人题跋浅析
斯多林

今年是王厚之逝世820周年,笔者专程到位于浙江省诸暨市璜山镇宝峰山麓的王厚之墓拜谒,并撰此文以作纪念。
王厚之,字顺伯,号复斋,祖籍江西抚州临川,于南宋绍兴元年五月初一(公元1131年5月28日)出生在绍兴府诸暨县城相门坊。乾道二年(1166)登进士。历官温州平阳县尉(今温州平阳)、舒州望江县令(今安徽安庆望江县)、靳州靳春知县(今湖北靳春)、朝奉大夫、直秘阁、两浙运判、直显谟阁、知临安府事、江东提刑等,赐衬禄直宝文阁致仕。嘉泰四年(1204) 卒,享年七十四岁。
王厚之是王安石的弟弟王安礼的五世孙,历经南宋高宗、孝宗、光宗、宁宗四个皇朝,是南宋中兴时期最富盛名的收藏家、金石学家、印谱学家,也是收藏《兰亭序》最丰富的“兰亭学”家。
王厚之一生交游广泛,朋友圈涉及诸多领域的名士,与中兴四大家的尤袤、杨万里常有相聚,与朱熹、陆九渊、陈傅良、周必大、楼钥、洪迈、袁说友等名臣贤达多有雅集。这些友人为王厚之的众多藏品有过题跋,成为后人研究南宋时期金石书画文化的重要遗产。本文仅就部分友人为王厚之所藏《兰亭序》题跋作一浅析。

一、部分友人为王厚之所藏《兰亭序》题跋摘录
尤袤跋文之一:
唐文皇既得《修禊序》,命赵模、韩道政、诸葛贞、冯承素搨赐诸王、近臣。虞、褚、欧阳各有临迹,至今不知几本,而独贵定武刻。顺伯诸本皆佳,顾以字肥而不刓者为定武,则与余所见特异。杨柽伯时有薛道祖亲签题一本正肥,云是唐古本。平生所见前辈所跋定武本皆有依据。一毕少董家赐本,本蒋丞相家米元章诸人跋本,一张文潜家王岐公跋本,最后见澄江吕氏舒王所跋,与此本无毫发异,其刓缺处下同,益信山谷所谓“肥不剩肉、瘦不露骨”者。后有识者,当赏予之言。尤袤。顺伯第二本,淳熙四年(1177)仲春望日。(《兰亭文化研究第一册:兰亭学古代文献辑览》)
尤袤跋文之二:
定武《兰亭》旧本,在承平时已不易得。薛师正之子绍彭刻他本易去,而于旧石斫损数字以惑人。后以石龛置宣和殿壁。渡江以来士大夫家凡得此本,悉指为定武本。不但肥瘦不同,而精彩顿异。其“竹”字、“托”字宛转处,与“夫”字、“人”字末笔,意态横生,非他本可及比。斫去本自不多见,况未经薛氏所斫之本乎?此本旧所搨,尤可贵。余见《兰亭序》多矣,此特一二见尔。尤袤延之题。跋王顺他第一本,淳熙丙午(1186)季夏望日。(《兰亭文化研究第一册:兰亭学古代文献辑览》)
陈傅良跋文:
读右军笺奏,见其错综机务。使逢其时,能发明功名,著见于世矣。《兰亭禊序》盖《国风·兔爰》之伦,千载而下,乃独以其书传。因见王顺伯定武旧本,重为慨然。陈傅良跋。淳熙四年(1177)十月二十一日。(《兰亭文化研究第一册:兰亭学古代文献辑览》)
袁说友(袁起岩)跋文之一:
旧闻薛师正帅定武,得《修禊序》石于杀虎林。乞墨本者狎至,薛恶敲声,刊别本以授之。时已二刻,其子绍彭又摹易原本以归。自是定武所刻凡二本,政非旧物也。今观顺伯所藏,亦未敢以薛氏刊本为证。然在等辈,实称第一。余虽嗜此,所蓄末敢自信,当访佳本求正于顺伯。建安袁说友跋。淳熙戊戌(1178)二月望日。(《兰亭文化研究第一册:兰亭学古代文献辑览》)
袁说友(袁起岩)跋文之二:
余幼侍先君,见薛氏子,为先君道定武《修禊叙》刻颇详。薛之伯租师政尝帅定武, 谓初得此刻于定武之杀狐(虎)林,后置郡廨,岁月久矣。薛至定, 士大夫气墨本者狎至。薛恶摹打有声, 自刊别本留谯楼下, 多持此以授觅者,盖先后已二刻。居亡何, 薛之子绍彭私又摹刻别本,易元(原)本以归。自是定武所藏, 殆薛父子所重刻二本耳(尔)?政(正)(故)非旧物也。然好事(者)稽究源流、次第、真赝,各据所闻以定胜否。年来有劖本之说,谓薛师政所得之本(杀虎林本)欲以自别,乃取“湍”“流”“带”“右”“天”五字各劖一二笔, 私以为记。又有取况之说, 谓定武者于“仰”字如针眼,“殊”字如蟹爪,“列”字如丁形,纷纷之论,莫知孰是?然予独信薛者,盖其家亲见而身历之。岂今所谓定武本者, 或出于薛氏父子所重刊者耶?抑所挟归者中更多故,将又转而之他也?今观顺伯所藏,余亦未敢遽以薛语劖本, 取况之说为证。然在等辈, 实称第一。余虽随群嗜此,所蓄益未敢信是。夫以右军平生得意书,一字一笔,皆足以心会而神遇, 要不必苦计较毫厘疑似之间。余自此更当访佳本以求正于顺伯云。(《钦定四库全书》史部十四,《兰亭续考》卷十九)
袁说友(袁起岩)跋文之三:
永和九年暮春日,兰亭修禊群贤集。
含毫欲下意已先,媚日暄风佐摇笔。
当时一笔三百字,但说斯文感今昔。
谁知己作尤物看,流传人间天上得。
天高地远閟不示,仅许一二翻摹勒。
忽然飞上白云俱,径入昭陵陪玉骨。
识真之士已绝少,真者一去嗟难觅。
纷纷好事眼空眩,只把残碑摹真迹。
萧郎袖去明真赝,定武传来差甲乙。
如丁如爪辨形似,不丰不露分肥瘠。
人亡无复见风流,漫费精神疲得失。
临川先生天下士,古貌古心成古癖。
搜奇日富老不厌,如渴欲饮饥欲食。
牙签不止三万轴,集古已多千卷帙。
有时瞥眼道旁见,倒屣迎之如不及。
平生著意右军处,并蓄兼收一何力。
赏音本在笔墨外,何必此优而彼劣。
清波万顷浑一点,明月一轮云半入。
是中元不碍真趣,气象典刑尤历历。
知我罪我《春秋》乎,政尔未容言语直。
我方随群厚其嗜,门户弗强才仅立。
几年冥搜政无那,剩欲流涎分半席。
阅公善本三四五,不觉长歌书卷侧。
羲之死矣!空费公家九万笺,安得斯人写金石。
右三跋一诗, 袁起岩题。内所题王顺伯诗本,藏俞松家,李秀岩有跋在后。(《钦定四库全书》史部十四,《兰亭续考》卷十九)
朱熹跋文之一:
淳熙壬寅(1182)上巳,饮禊会稽郡治之西园,既玩顺伯所藏《兰亭序》两轴,知所谓“世殊事异”“亦将有感于斯文者”,犹信。及览诸人跋语,又知不独会礼为聚讼也。附书其后,犹以发来者之一笑。或者犹以笺奏功名语右军,是殆见其杜德机耳。晦翁(朱熹)。(《兰亭文化研究第一册:兰亭学古代文献辑览》)
朱熹跋文之二:
观王顺伯、袁起岩论《兰亭序》,如尤延之著语,犹未免有疑论。余乃安敢复措说于其间?但味务观之言,亦复慨然有楚囚之叹耳。朱熹。(《兰亭文化研究第一册:兰亭学古代文献辑览》)
周必大跋文:
朝士喜藏金石刻,且殚见洽闻者,莫如沈虞卿、尤延之、王顺伯。予每咨问焉。淳熙己酉(1189)正月五日,必大题。(《兰亭文化研究第一册:兰亭学古代文献辑览》)
陆九渊跋文:
余尝从王顺伯求观所藏《兰亭》,二本相类,一肥一瘦。尤延之谓瘦者乃真定武本,而顺伯则主肥者。二公皆好古博雅,其辨古刻之真伪,皆为后辈所推。今不同如此,孰能决之?此本乃类其瘦者,顺伯既著语矣,曷就延之而正焉,以究其说?陆九渊。(《兰亭文化研究第一册:兰亭学古代文献辑览》)
洪迈跋文之一:
定武《兰亭》石刻,富春何子楚能道其详,唐日正本,石晋末,耶律德光辇而归,弃之中山,为土人李学究所得,韩魏公索之急,李瘗诸地中,而别刻以献。李死,其子乃出之。宋景文公始置公帑,后为薛绍彭换取。至大观间,遂入宣和殿。靖康中,竟落北方。故世传定武者有二。今宜中所藏两卷,此其善者也。容斋(洪迈)跋(王顺伯)定武本。(《兰亭文化研究第一册:兰亭学古代文献辑览》)
洪迈跋文之二:
市马以神骏为主,无问屈冀;观妇人以美为主,无问燕越。书亦然。顺伯所藏《修禊》两副本,皆遒崒精丽,凛乎其生意存,不必深辨为定武否也。同上(洪迈)跋王顺伯别本。(《兰亭文化研究第一册:兰亭学古代文献辑览》)
楼钥跋文:
顺伯好石刻成癖,《兰亭》善本收至三四未已。余家无一名帖,顾心好之,把玩不忍去手。虽未若顺伯之膏盲,然疾在腠理矣。所谓不治将深者耶?四明楼钥大防。(《攻媿集》)

二、友人题跋印证王厚之的文化地位和影响力极高

袁说友为王厚之所藏《兰亭序》题跋既有短文,又有诗赋。“今观顺伯所藏,亦未敢以薛氏刊本为证。然在等辈,实称第一。余虽嗜此,所蓄未敢自信,当访佳本求正于顺伯。”“今观顺伯所藏,余亦未敢遽以薛语本、取况之说为证。然在等辈,实称第一。……余自此更当访佳本以求正于顺伯云。”“临川先生天下士,古貌古心成古癖。搜奇日富老不厌,如渴欲饮饥欲食。牙签不止三万轴,集古已多千卷帙。有时瞥眼道旁见,倒屣迎之如不及。平生著意右军处,并蓄兼收一何力。”袁说友比王厚之小9岁,但他隆兴元年(1163)登进士,为官资历比王厚之高,两人都曾任临安知府,而王厚之是接替袁说友的。从跋文看,袁说友评价王厚之“然在等辈,实称第一”,可见王厚之在当时的金石学领域极具影响力。袁说友在诗赋中更将王厚之“古貌古心成古癖”的形象描写得淋漓尽致而又生动有趣,也反映了当时文人圈子对他收藏成就的普遍认同和推崇。
周必大比王厚之长5岁,绍兴二十一年(1151)登进士。他在题跋中谦逊地说:“朝士喜藏金石刻,且殚见洽闻者,莫如沈虞卿、尤延之、王顺伯。予每咨问焉。”由此,也说明王顺伯(王厚之)与沈虞卿(沈揆)、尤延之(尤袤)对金石刻的阅识和研究是至深的。
洪迈长王厚之8岁,两人关系非常密切。洪迈在跋文中评价“顺伯所藏《修禊》两副本,皆遒崒精丽,凛乎其生意存。”意思是说,王厚之所藏的《兰亭序》非常精美。
楼钥比王厚之小6岁。他在跋文中评价:“顺伯好石刻成癖,《兰亭》善本收至三四未已。”又说:“余家无一名帖,顾心好之,把玩不忍去手。”
桑世昌在《兰亭考》卷十一“传刻”中记载:“王氏藏本:凡十帙,殆百本。以定武旧刻为首,北本副之。尝从顺伯子友任借观。外有四轴奇甚,见诸公跋。”由此可以得知,王厚之曾经收藏的《兰亭序》有近百本,这也进一步证实王厚之是南宋中兴时期收藏《兰亭》第一人。

三、南宋时期以定武《兰亭》为中心的传播之兴盛

从友人对王厚之收藏的《兰亭序》的众多题跋可以看出,在南宋中兴时期,《兰亭序》备受关注和喜爱。众多文人雅士参与到对《兰亭序》的收藏、交流和研究之中,题跋数量众多且涉及诸多人物,这表明《兰亭序》在当时的文化圈中广泛流传,成为文人交流和研究的重要对象,充分反映其传播的兴盛。
尤袤在跋文中说:“渡江以来士大夫家凡得此本,悉指为定武本。”周必大在跋文提到:“朝士喜藏金石刻”。这些都反映南宋中兴时期多数官员喜爱收藏《兰亭序》,而且经常交流品鉴,题跋作诗留下痕迹。同样,王厚之也给其他友人的藏品作过题跋。
很多题跋都指向了定武《兰亭》,且对定武《兰亭》的传播过程进行研究记载。尤袤说:“虞、褚、欧阳各有临迹,至今不知几本,而独贵定武刻。顺伯诸本皆佳,顾以字肥而不刓者为定武。”袁说友语:“自是定武所刻凡二本,政非旧物也。”“余幼侍先君,见薛氏子,为先君道定武《修禊序》刻颇详。”陆九渊曰:“尤延之谓瘦者乃真定武本,而顺伯则主肥者。”洪迈谓:“定武《兰亭》石刻,富春何子楚能道其详”。这些题跋反映南宋时期对定武《兰亭》的传播和研究极其兴盛。

四、以《兰亭序》为载体的文人雅集盛行

朱熹在跋文中记载:“淳熙壬寅(淳熙九年)上巳饮禊会稽郡治之西园,既玩顺伯所藏《兰亭序》两轴。”
这一记载有时间,有地点,有故事,极珍贵。朱熹比王厚之长一岁,两人多有交游。淳熙八年 (1181) 十一月, 朱熹奉命出任提举两浙东路常平茶盐公事, 赴浙东赈灾。同年九月,王希吕调任绍兴知府。淳熙九年正月,陆游曾到绍兴府拜访朱熹,因朱熹公事在外没有见到。由此分析,这次西园上巳饮禊会可能由绍兴知府王希吕组织招待,朱熹、陆游、陈傅良、王厚之等参加。聚会结束后,朱熹将王厚之的藏品拿到寓所仔细观赏并题跋,其中《晦庵录》记载的题跋多达15件,如《题〈兰亭序〉》《题〈钟繇帖〉》《题〈乐毅论〉》《题右军帖》《题曹操帖》等。
南宋时期,文人雅集作为一种文化传统,十分频繁。杨万里、高文虎都曾与王厚之一起参加西湖雅集活动并留下诗作。通过这些雅集活动,《兰亭序》的文化内涵和艺术价值得到了更广泛的传播和弘扬。

五、友人通过题跋交流碰撞火花

尤袤在题跋中说道:“顺伯诸本皆佳,顾以字肥而不刓者为定武,则与余所见特异。”这则跋文可以看出,尤袤与王厚之在定武《兰亭序》版本的认定上存在差异,体现了尤袤对自己观点的坚持和对版本鉴定的独特见解,与王厚之形成了观点的碰撞。
朱熹语:“观王顺伯、袁起岩论《兰亭序》,如尤延之著语,犹未免有疑论。余乃安敢复措说于其间?”作为理学大家,其题跋体现了他的思辨精神,对王厚之、袁起岩论《兰亭序》的观点有所思考,虽然没有直接给出定论,但能看出他对于不同观点的审慎态度。
陆九渊是王厚之妹夫陆九龄的弟弟,小王厚之8岁。陆九渊在题跋中说:“二公皆好古博雅,其辨古刻之真伪,皆为后辈所推。今不同如此,孰能决之?”展现出他善于思考和质疑的特点,对于王厚之与尤袤的“肥瘦之争”提出疑问,希望能够进一步探讨以明确真相。
众多名臣贤达的题跋从不同角度进行交流与碰撞,丰富了对《兰亭》的研究和讨论,反映出南宋时期文人在书法艺术和文化传承方面的积极探索与交流,这种交流体现了南宋文人在学术和艺术领域的开放态度和探索精神。
综上所述,众多友人为王厚之所藏《兰亭序》题跋,充分肯定王厚之的学术地位及其影响力,反映出南宋文人对书法珍品《兰亭》艺术鉴赏的极端重视和推崇,体现了对《兰亭》之美的敏锐感知,孕育了严谨治学的文化精神,彰显了包容开放的文化胸怀,激发了观点碰撞和创新思维,丰富了风雅而有情趣的生活方式,形成了独特的《兰亭》文化风尚,成为宋韵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作者系中国作协会员、中国铁路书协会员
本文发表于《书法报》2024年11月13日第24至25版《书法研究》栏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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