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学评论》 | 范晓光、周文 :私营企业主的精英网络与地位认同:基于ABM的分析

学术   2025-01-26 21:54   北京  

来源 |《社会学评论》2024年第6期

作者 |  范晓光 周文


范晓光 浙江大学公共管理学院长聘副教授、中国统一战线理论研究会浙江研究基地研究员,主要研究方向为转型与社会分层、计算社会科学、科学社会学。


周文(通讯作者) 云南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助理研究员,主要研究方向为边疆民族关系、迁移研究、计算社会科学。



内容提要本文基于生成模型范式,重新考察了精英网络对私营企业主地位认同的影响。针对基于2018年中国私营企业调查(CPES)数据分析后出现的理论解释与实证发现之间的悖论,本文引入真实数据注入的多主体模型(ABM),发现精英关系人在互动过程中的地位轻视将明显降低私营企业主的地位认同水平,并强化其地位认同的分化,引发地位认同与客观经济地位的偏移;私营企业主只有保持较高的工具理性,方可能缓解以上状况。上述实证发现凸显了社会网络的互动过程效应,扩展了社会网络对地位认同的理论解释范围,对于新时期提升私营企业主的地位认同水平具有启发意义。

关键词社会网络;地位认同;精英;私营企业主;ABM


私营企业主群体的发展与壮大是中国社会结构巨变的重要表征。当前,私营企业已成为我国个体创业就业的主要载体、技术创新的重要主体、国家税收的重要来源,在增加就业、促进创新、践行公益等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而私营企业主作为企业的持有者和掌舵人,也成为推动社会发展的关键力量。因此,探讨私营企业主群体地位认同的形成和变迁,对于理解该群体的崛起、壮大和分化可能带来的社会与政治后果大有裨益(范晓光、吕鹏,2018)。

 

诸多研究表明,职业、教育和财富等体现客观地位的因素是影响地位认同的核心变量。不少研究发现,高客观地位者的地位认同往往更高,管理者和专业技术人员的地位认同水平与其客观地位的对应性较强,受过高等教育和具有较高收入水平者的地位认同相对偏高,工作权威和工作自主性对地位认同有正向效应(刘精明、李路路,2005;李培林、张翼,2008;陈云松、范晓光,2016;何晓斌、董寅茜,2021;Zhou,2021),并且客观地位对地位认同偏差存在实质性影响(范晓光、陈云松,2015;许琪,2018)。此外,也有研究注意到,住房产权、人均住房面积、住房支出、住房所在社区的类型、物业管理费的费率等住房相关因素,显著正向影响城市居民的地位认同(张海东、杨城晨,2017;李骏,2021)。

 

近年来,社会网络对于地位认同的影响逐渐受到研究者的关注和重视。该视角在社会学中的应用最早可以追溯至20世纪50年代(Gartrell,1987),它将社会网络视作资源、信息、符号等资源型载体,并考察了社会网络是如何影响地位认同的(边燕杰,2004;张顺、梁芳,2017;Huang,2021)。在中国语境下,社会网络往往意味着人情与面子,即和某人有关系,对方碍于情面就能帮助自己处理相关事务。就对经济、社会发展的影响而言,社会网络往往通过强化非正式制度影响经济发展(Peng,2004),并且不论关系的强弱、性质如何,在个体求职、企业经营、降低交易成本等方面,非正式制度都发挥着极为重要的作用(边燕杰、张文宏,2001;梁玉成,2010;李智超、罗家德,2012;Granovetter,1973;Burt,1992;Bian,1997)。

 

聚焦私营企业主群体,我们不难发现,由于我国经济体制尚处于不断调整、改革之中,行政协调和市场协调的共同作用(刘欣,2018)、权力和市场的相互作用等,都为基于人际关系的社会网络提供了巨大的运作空间(Bian,2018)。私营企业主往往会在招聘、生产、经营和日常管理中利用关系网络,以确保企业经营活动顺利开展(Bian & Zhang,2014;Burt & Burzynska,2017)。换言之,该群体地位认同的形成机制(范晓光、吕鹏,2018),与社会网络在其社会生活的高度嵌入是密不可分的。因此,我们认为,网络结构观对于理解我国私营企业主群体的行为和态度,乃至其与国家、市场的关系都极为关键,对地位认同的分析必须突出作为社会基础的“关系”。

 

然而,既有文献多将分析对象视作“独立”个体,参照群体选择、相对剥夺感等机制均以个体互动为发生条件(Gartrell,1987;McPherson et al.,2006),对社会网络内部行动者之间的互动缺乏应有关注。我们发现,在利用计量模型探讨精英网络对我国私营企业主群体地位认同的影响时,相关理论并不能很好地解释实证发现。针对以上问题,本文拟采用生成模型(generative model)范式(Epstein,2006),着重考察社会互动对地位认同的影响。这也是对社会学“从因子(factors)转向行动者(actors)”倡议(Macy & Willer,2002)的积极回应。

 

一、精英网络的解释困境


(一)社会网络与地位认同

社会网络视角以社会资本为理论基础。一般而言,社会资本能够直接或间接地为其拥有者带来工具性和情感性回报(Granovetter,1973;Burt,1992;Podolny,1993;Bian,1997;Lin,2001;Putnam,2001),而这些不同形式的收益又反作用于个体地位认同的形成。这一视角在理论层面体现为两种主要的解释框架,即地位信号论和地位资源论。

 

地位信号论认为,社会网络中的关系人地位具有较强的信号传递功能。企业市场竞争的本质是地位竞争,高地位行动者能够以较低的成本提供特定质量的商品,市场地位对企业市场行为的影响较大,因此地位较低的企业往往与地位较高的企业结盟以提升市场地位,进而获取更大的市场竞争优势(Podolny,1993)。企业地位所产生的信号能够影响客户及其他企业对该企业地位的主观评价,可以用来解释文凭溢价、风险投资等多种社会经济现象(Podolny,2005)。有研究者将其用于考察居民网络精英关联度与主观地位的关系,发现在社会网络中,精英关联度能够为居民带来符号性社会资本,提升其主观地位,并且这种影响会伴随网络精英关联度的提高而变大(张顺、梁芳,2017)。

 

地位资源论认为,行动者能够通过关系网络动员社会资源或资本,以获取更多的工具性回报(Lin,2001)。中小企业在成长过程中往往只有通过关系才能够获得政府的优先支持,为了生存和发展,企业不得不努力建立关系网,这一过程中甚至出现了关系经营的职业化(翟学伟,2009)。此外,处于转型中的市场存在诸多“灰色”地带,私营企业主群体不得不面临各种不确定性(范晓光、吕鹏,2018),利用社会网络消解此类不确定性就显得尤为重要。相对而言,竞争程度和体制不确定性程度越高,关系社会资本越能在企业创立、面对危机以及巩固市场地位等企业不同生命周期发挥相应作用(边燕杰、张磊,2013)。总之,社会网络有助于缓解私营企业主群体在市场竞争中面临的不确定性,获得更多的市场机遇和安全感,也有利于其形成更高的地位认同。

 

以上理论解释得到了诸多实证资料的支持。比如,有研究发现,不论是横向社会资本还是纵向社会资本,资本量越丰富的居民地位认同越高(Huang,2021;Kim & Lee,2021;边燕杰,2004);精英关系人及其符号性社会资本能够提升居民的地位认同水平,关联强度和符号性社会资本丰富程度都具有正效应(张顺、梁芳,2017)。不过,此类文献的研究对象多集中在一般社会成员,并没有聚焦到某些特定的职业群体。有学者指出,可以政治纽带和维系性政企成本为核心理论框架,解释私营企业主群体的地位认同(范晓光、吕鹏,2018)。但这一框架又忽视了社会网络的作用,其解释力和解释范围存在一定的局限,因为该群体的日常经营活动深深根植于变迁中的宏观政治经济制度结构之中,关系网络的动员和使用要比普通居民更为频繁。

 

此外,私营企业主群体的社会生活具有一定的特殊性,因而社会网络对其地位认同的影响也可能呈现出某些独特性。在社会转型期,基于公共权力的社会位置能够获取更多的政治资源,而基于市场能力的社会位置则可能获得更多的市场机遇(刘欣,2005,2018)。根据社会网络的分析视角,我们推测,精英的地位信号和资源动员能力更强,拥有政治精英关系人的私营企业主地位认同水平可能更高,而且内部的分化程度更低,与客观经济地位的偏差也更小。对此,我们将通过对2018年开展的第十三次中国私营企业调查(Chinese Private Enterprise Survey,CPES2018)数据(陈光金等,2018)的统计分析,尝试给出探索性的回答。

 

(二)实证发现与理论解释的张力

我们用“拜年网”来测量精英网络(即社会网络)。拜年通常只发生在有较深度交往的个体之间,因此拜年网中的个体可以看作与某人有关系或者具有发展出关系的潜在可能(边燕杰,2004)。对私营企业主而言,他们向其他人拜年,也接受其他人的拜年,这样不仅可以“主动”地获取更多的资源,还可以“被动”地动用拜年者的资源。而企业内部的拜年,即私营企业主与其下属的拜年活动,则有助于优化企业文化、加强团队建设,对私营企业的日常运转极为重要。在职业选择方面,根据企业主社会交往的特征,我们对既有访题做了微调。

 

因变量“地位认同”由经济地位、政治地位和社会地位三维度构成。在CPES中,项目组采用10级阶梯量表,分别测量了被访企业主经济、社会和政治地位的认同情况。我们按照既有的研究策略,将三者加总得到区间为[3,30]的地位认同复合指数,并对三个访题的内在异质性进行统计分析,以评估该指数的信度。结果显示,克隆巴赫系数为0.90,高于量表信度的可接受阈值,表明地位认同的复合指数具有自洽性。

 

基于以上变量,我们首先考察了私营企业主群体网络资本的总体状况。如表1所示,在有效样本中,私营企业主拜年网络规模的均值接近90,最大值为4200,网络顶端的均值达77,最高为91,有近1/4的企业主与政府官员有拜年互动。另外,网络差异的最大值是12,拜年网中平均出现近4种不同的职业。在与特定职业群体的社会交往中,有近八成的企业主与经理人即经济精英“拜年”,其次是知识精英,最后是政治精英。与中国八大城市居民求职网络调查(JSNET2009)的发现(胡荣、阳杨,2012)相比,私营企业主的社会网络规模和结构都存在一定特殊性,这与其职业特征密不可分。

 


接着考察精英网络对私营企业主地位认同的影响,结果见表2。其中,不同模型取不同的因变量:模型1-1、模型1-2为地位认同水平,模型2-1、模型2-2为地位认同基尼系数,模型3-1、模型3-2为客观经济地位解释地位认同后的残差项。其中,基尼系数用于衡量地位认同分化程度,而残差项代表地位认同偏差。结果显示,精英网络显著提高了地位认同水平(见模型1-1),但是经济精英的正效应高于政治精英(见模型1-2);精英网络总体上降低了地位认同的内部分化,但是只有经济精英效应显著(见模型2-1、模型2-2);政治精英对地位认同偏差的影响弱于经济精英(见模型3-2),不过该模型只解释了1.2%的方差,明显弱于其他模型。通过比对上文的理论假设,我们发现,以上实证结果并不完全符合理论预期。

 


(三)对理论解释不足的反思

我们认为,上述理论解释与实证发现之间的张力,主要源于前提假定对现实情况一定程度的违背和研究范式选择的偏颇。

 

一方面,既有文献多假定个体是相互独立的,忽视了个人对社会网络的嵌入。相关文献表明,构建和维护良好的政治纽带(黄冬娅,2013;吕鹏,2013;纪莺莺、范晓光,2017)是企业经营中绕不过去的非市场战略行为,这些网络在其创业、融资、创新和其他日常经营等活动中都扮演着极为关键的角色(Nee & Opper,2012)。并且,社会网络除了承载实体性资源和符号性资源,还是信息、观念、价值观等的流通渠道(Greenberg,2021)。不论是网络构成还是人员互动,都可能对人们的态度和观念产生影响(Flache et al.,2017;Suh et al.,2017)。

 

另一方面,计量模型难以回答个体微观互动如何导致了宏观后果的“涌现”。“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算得上是社会科学最具一般性的发现之一(Blau,1977;McPherson,2004)。机会结构、资源禀赋的差异以及个体偏好等要素共同建构了同质网络(Gould,2002;Smith et al.,2014);个体会因为周边他人的影响而逐渐改变自己的态度和行为,即便没有因果关联的存在(McPherson,2004;Suh et al.,2017),这种影响也能够导致具有相近的年龄、教育背景及其他社会人口学特征的个体间产生非常强的相关性。换言之,个体对社会地位的认知不仅源于某些固有特质,也离不开特定社会情境的形塑(Berger & Fisek,2006;Simpson et al.,2012)。对私营企业主而言,他们与精英关系人的互动会带来地位认同的变化和调适,并可能产生总体性的非企及性的后果。

 

为了更好地应对以上解释困境,我们借用“科尔曼之舟”(Coleman,1986;Ylikoski,2021)构建了地位认同形成的“宏观-微观-宏观”模型(见图1)。其中,数字1代表宏观-微观情境联结,指制度和文化等宏观社会事实为社会网络的建构和形成提供了条件;2代表微观-微观社会网络联结,主要指行动者之间的互动产生的系列社会心理和行为后果;3代表微观-宏观互动联结,指微观心理和行动产生的宏观后果;4代表宏观-宏观情境联结,强调宏观环境产生的总体性后果;4代表微观-宏观“加总”联结,即将社会网络的资源简单加总;6代表微观的社会心理和行为对社会网络的反馈性联结。我们认为,上文中的OLS回归分析是针对联结5而言的,它忽略了2、3和6的机制,有化约主义之嫌,并最终导致了理论解释与经验资料的某种“脱节”。

 


鉴于此,本文将引入生成模型范式,通过多主体建模(agent based modeling,ABM)构建形式模型,以重新考察社会互动对地位认同的影响。如此选择的原因在于:(1)生成模型是探讨复杂社会现象如何“涌现”的有力工具,有助于解释复杂的社会系统。通常情况下,系统行为很难由个体属性的集合或系统层面的变量来解释,而且从宏观层面去总结微观层面上具有统计特性的平均行为基本上是不精确的(Squazzoni,2012:11-13),生成模型可以较好地应对这一难题。(2)当前,圣塔菲研究所主张的ABM模型已成为复杂性研究的最主要工具,也是推进行动与结构互构研究的重要工具(乔天宇、邱泽奇,2020;吕鹏,2024)。我们希望通过ABM模型弥补传统社会调查难以深入收集个体社会交往与互动数据的不足,重新搭建以社会网络为基础的多元互动结构。


二、形式模型的建构


(一)地位建构论传统

地位建构论指出,个体的地位不仅源于其自身(如智力、能力)或结构资源(如职业、权力)等固有特质(intrinsic quality),同时也是在特定社会情境中建构而成的,且随着社会过程的推进而变化(Berger & Fisek,2006;Simpson et al.,2012)。社会地位体现了个体在所属群体中获得的尊重和享有的荣誉、特权,是无数次互动中交换的结果。地位被韦伯视为与特权相关的社会尊重的有效表达,其形成与行动者在其所属团体中所获得尊重的数量密不可分(Weber,1978:305)。一般来说,人们更倾向于尊重表现突出的人(Munroe,2007),如运动员更尊重表现绝佳的运动员、物理学家倾向与学术水平高的物理学家交流(Rees & Segal,1984)等。因此,尊重反映了个体的固有特质,人们在日常互动中表现出的无数次“尊重姿态”(deference gestures)成为地位等级排序的依据(Shils,1968)。

 

正因为人们社会地位的形成源自互动过程,受到多要素的影响,尊重往往会与个体所固有的特质偏离,导致社会地位的分化。首先,由于个体固有特质的模糊性,人们对他人特质的认知可能存在偏差(Podolny,1993),且容易模仿他人进行判断。其次,在互动过程中,初次获得尊重多的人更易获取较多资源,从而在下次互动中争取到更多尊重,这种马太效应使得互动中的地位认知更易偏离个体固有特质(Ridgeway,1991;Berger & Fisek,2006;3)。最后,互动过程中尊重的互相给予具有“对等性”(Gould,2002),若某人未在上一轮互动中给予对方应有的尊重,那么他在下一轮互动中就容易受到对方的“轻视”(Anderson et al.,2012)。因此,社会地位的形成和分化是无数次微观个体之间尊重交换所致,是自下而上形成的。

 

该研究传统主要利用计算模型发展出不同的形式模型,进而对地位分化的不同社会机制展开分析(Gould,2002;Lynn et al.,2009;Mark et al.,2009;Manzo & Baldassarri,2015)。基于模型构建,相关研究着重分析不同环境和互动规则下的地位分化差异。例如,在经典“曼佐-巴尔达萨里”模型(MB模型)中,曼佐和巴尔达萨里就从交往对象选择的异质性、互动对象社会地位判断的不确定性、给予尊重时的社会模仿、尊重互动中的对等性需求四个不同机制对客观地位分化展开研究(Manzo & Baldassarri,2015)。

 

(二)私营企业主地位认同的建构

地位建构论主要探讨了客观地位的形成和演化,对本文提出的问题具有启发性。我们认为,与客观地位相比,地位认同更易受互动过程的影响。具体落实到私营企业主群体,体现为他们与其他精英在日常工作生活中的互动不仅包含各类资源的交换,还包括以双方的财富、天赋、能力、相貌、品德等特质为基础的尊重互动,以及观念和态度的互动,这些互动会对私营企业主的地位认同产生影响。因此,我们将采用地位建构论的分析思路。针对地位认同的特征和属性,我们对MB模型的适用性有两点担忧。

 

一方面,当我们以某个群体为对象探讨社会互动对地位认同的影响时,群体间互动的宏观环境不可忽视,而MB模型将总体社会作为分析对象。由于传统中国长期推行“重农抑商”的经济政策,“士农工商”的地位等级观念根深蒂固,即使对企业主的刻板印象在市场化改革过程中已逐渐淡化,但“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官本位”“无商不奸”等传统观念仍具有相当的普遍性。在中国,私营企业主群体的社会来源也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早期创业的企业主多具有无体制内工作、文化程度较低等特征(李路路,1996;范晓光、吕鹏,2017)。在很大程度上,这种来源构成与社会未能给予企业主和官员、知识分子群体相当的尊重密切相关。

 

事实上,传统的地位观念在人们对他人固有特质(尤其是社会地位)的判断中持续发挥着作用。相比其他精英,私营企业主在与精英关系人的互动中更容易受到“轻视”,无法得到与其经济地位相匹配的尊重,此时基于社会比较的相对剥夺感(relative deprivation)可能增强,从而影响其地位认同(刘欣,2002;陈云松、范晓光,2016;张文宏等,2023)。换言之,一旦受到其他精英轻视,由于地位认知的偏差(Podolny,1993)和互动过程中的“社会支配”(Flache et al.,2017),他们的相对剥夺感就更强。在这一情境下,私营企业主与精英的互动将导致其社会地位朝着怎样的方向演化,有待进一步考察。

 

另一方面,MB模型引入了尊重交换机制,却忽视了行动者在互动过程中的工具理性(instrumental reason),而该特性对特定群体来说是不可或缺的。企业主群体被认为是“最理智和最以自我为中心的人”(熊彼特,1997:102),相比一般社会成员,他们更少受制于社会交往的习俗与规范。尽管深陷关系网络之中,但企业主多倾向于充分地发挥情感性关系的工具性作用,以维持企业的顺利发展,这就是关系策略(翟学伟,2009;刘志成、吴能全,2012)。他们维护和发展的对外社会联系(包含了可从中获取的支配性社会稀缺资源),是企业重要的社会资本(边燕杰、丘海雄,2000)。社会学的理性选择理论强调,经济活动嵌入社会生活之中(李培林,2001)。因此,企业主在与精英关系人互动的过程中,尊重“对等性”需求未必高,或者说其本人没有那么敏感;而当地位不被尊重时,在受到自我调节的作用力(Lindenberg,2013)之后,他们可能倾向于将社会关系去情感化,乃至形式化或功利化;为了获取更大的市场回报,他们甚至甘愿接受社会互动中的“轻视”。

 

针对MB模型存在的这两个弱点,我们引入相对剥夺感机制和理性选择机制构建出新的形式模型,以实现客观地位和地位认同的转化。我们认为,地位认同受到客观特质、他人尊重及互动过程等要素的共同形塑。具体而言,个体基于对自身的天赋、能力、财富等固有特质的认识产生主观地位感知,如果在互动中所得到的尊重(客观地位)远低于其对自身地位的感知,那么其相对剥夺感就会比较强,进而降低最终的地位认同水平。同时,工具理性对相对剥夺感具有一定的反向作用。

 

三、ABM分析


(一) ABM的设定

本文通过计算机建立虚拟的人工社会(artificialsociety),对以上问题展开分析。在人工社会中,集结了100位私营企业主及以其为中心联结的300位其他精英,我们将CPES2018获得的私营企业主与精英建立关系网络的平均比例作为基础参数纳入模型,以构建二者的互动网络。囿于企业主与其他精英网络密度(density)的实证参数的缺乏,我们利用人工社会的网络范围作为精英网络密度参数加以调节,即范围越大表示精英网络密度越高。如表3所示,该模型的参数如下:主体i的固有特质(Qi),主体i对主体j固有特质的认知(qij),主体i对主体j固有特质认知的偏差(eij),主体i给予主体j的尊重(aij),主体i给予主体j尊重时模仿他人的概率(imi),主体i对尊重“对等性”的敏感程度(seni),其他精英对企业主地位认知的轻视程度(di),主体i的社会地位(Si)和主体i的地位认同(Subi)。

 


在地位建构论传统中,行动者的固有特质是他人评判其社会地位的基本路径。为了让参数设置更接近真实社会,我们根据李春玲(2005)的职业声望得分,将模型中各类精英行动者的固有特质(Qi)设定为符合均值为80、标准差为1的正态分布。从地位得分来看,人工社会中所有精英的社会地位分值在0~100之间,而各类精英的固有特质均值为80。然而,基于尊重的地位等级所形成的模型有较强的建构性(Ridgeway & Erickson,2000;Lynn et al.,2009)。具体而言,主体i对主体j的尊重程度aij等于其对j固有特质的判断qij,但qij并不完全等于j的固有特质Qj,因此会出现一定的误判。为此,我们引入固有特质判断的误差参数eij,表示i对j固有特质判断时出现的偏差,其服从均值为0、标准差为1的正态分布。此时得到公式(1a):

由于误差参数eij在0附近上下波动,主体i对主体j的尊重aij也在其固有特质Qi附近上下波动。当判断对象j为私营企业主时,由于总体社会对企业主有一定程度的轻视,因此对其固有特质的初始判断低于其自身的固有特质;而当其与掌握大量资源的政治精英互动时,更容易受到轻视。因此,我们在政治精英对企业主固有特质的判断中设置轻视指数di,得到公式(1b),即在公式(1a)的基础上减去轻视程度,其服从均值为参数disc、标准差为1的正态分布。其中,disc设置为[0,8,16,24,32,40,48],依次表示轻视程度为0、10%、20%、30%、40%、50%和60%。

在所有“尊重姿态”在初次互动中进行交换后,主体i的初始社会地位Si由其在互动网络中获得的尊重的均值构成,其公式如下:

其中,ni表示与主体i互动的节点总数,实际为互动网络中节点i的度。此外,在模型初始化阶段,行动者的地位认同Subi与其自身固有特质Qi相等。


基于以上设定,我们在人工社会中建立私营企业主与其他精英的互动网络,并设定初始的属性。

 

(二) ABM的演化规则

该人工社会模型的演化可以拆解为两个过程:其一,行动者对互动对象的固有特质进行判断,形成此次互动对其固有特质的认知。随着互动次数的增多,互动双方对彼此固有特质判断的准确性将不断提高,判断偏差也会随之减小。此外,由于固有特质难以判断,行动者倾向于模仿他人——根据他人给予互动对象的特质判断来确定自身的判断。其二,在特质判断完成后,行动者决定给予对方多少尊重。以上过程受到尊重“对等性回报”的影响,存在行动者之间的尊重交换。由此,我们首先引入互动次数t来重新界定特质判断过程。如公式(3)所示,随着互动次数的增加,行动者对固有特质判断的偏差不断缩小,直到互动次数达到100,误差项为0。

其次,设定对他人的模仿。具体而言,主体i有一定的模仿上一轮他人给予主体j尊重均值的概率,即上一轮j的社会地位Sjt-1。其中,参数imi是i给予j尊重时模仿他人的概率,符合0~1的均匀分布,而参数imitate是模仿概率阈值,即设定的总体中模仿的比例。在公式(4)中,主体的模仿概率imi小于imitate时,i选择模仿其他人对j固有特质的判断;而当该数值大于imitate时,主体会自行判断,且较上一轮在概率上更为精确。

再次,当特质判断完成后,主体以此决定给予对方多少尊重。在多次互动中,尊重不会基于对方固有特质而直接给出,而是受到尊重互动的约束。因为一旦给出的尊重没有得到回应,人们便感受到“被羞辱”,从而更不愿意给予对方相应的尊重(Anderson et al.,2012)。参照既有的设定原则(Manzo & Baldas⁃sarri,2015),我们也将其公式化并进行模拟,见公式(5a)和公式(5b):

需要强调的是,我们在此加入上一轮互相给予尊重的判断diff_aijt-1。若上一轮主体i给主体j的尊重aijt-1少于他从j那里所得尊重ajit-1,即diff_aijt-1≤0,说明i在此轮互动中得到相应尊重,则更可能遵照规则基于对对方的固有特质判断而给予对方尊重,见公式(5a);反之,diff_aijt-1>0,i给予的尊重大于对方回应的尊重(i被轻视),他将减少自己给出的尊重,见公式(5b)。其中,seni是i的参数,符合0~1的均匀分布,表示行动者对尊重对等性的敏感程度,即其在交往中的工具理性程度。当seni=1时,行动者对尊重的对等性非常敏感(工具理性最弱),此轮次给出的尊重减少的量最大;反之,若seni=0,则表示主体对此完全不敏感(工具理性最强)。我们将所有主体默认取值定为0.5,当然也会调整该参数来进行模拟。私营企业主的工具理性越强,对尊重的对等性越不敏感,seni的取值越低。通过该参数的变化,可以模拟私营企业主工具理性强度对其地位分化的影响。

 

最后,在每轮尊重给予的互动结束后,各主体的社会地位Sit得分仍然通过该轮次所得尊重的均值计算而来,见公式(2)。而地位认同Subit则会依据上一轮次互动所得社会地位Sit-1和地位认同Subit-1共同决定,具体如公式(6)所示:

当主体在上一轮获得的社会地位高于相应的地位认同时,该主体将缓慢提高地位认同水平;反之,他们将产生相对剥夺感,对上一轮的地位认同产生怀疑,逐步下调地位认同,调整的量由敏感程度seni和差距diff_sit-1共同决定。

 

(三)主要发现

基于以上设定,我们在人工社会模拟了100次社会互动后私营企业主的地位认同演化,主要从三个宏观面向考察互动效应:(1)评估私营企业主与精英关系人互动时的地位认同水平,采用t=100时全部私营企业主的地位认同均值来衡量;(2)评估私营企业主与精英关系人互动后地位认同的分化程度,通过地位认同的基尼系数来测量;(3)通过地位认同与固有特质的比较得到认同偏差,分析社会互动对原有地位认同的冲击和改变。

 

我们将精英网络密度参数设置为density=[5,6,7,8,9],模仿概率阈值参数设置为imitate=[0,0.2,0.4,0.6,0.8],轻视指数均值参数设置为disc=[0,8,16,24,32,40,48],工具理性参数设置为sen=[0.1,0.3,0.5,0.7,0.9]。利用ABM分析以上875个参数空间,模型在三个宏观指标上的演化。其中,所有的参数组合均进行了30次模拟,并通过计算平均值克服模型设置的随机性(见图2)。其中,我们报告了三个宏观指标在轻视指数和工具理性的极端值设定下(disc=0或disc=48;sen=0.1或sen=0.9)的演化。

 

在图2中,子图A、B和C分别呈现了私营企业主地位认同水平、分化和偏差的演化。比较分析显示,私营企业主在互动中的工具理性越弱(sen=0.9),地位认同越低,该效应在群体互动的初期尤为明显;轻视指数对地位认同水平产生明显的负向效应,轻视指数越强则经历的认同变化越大(见图A-1、图A-2和图A-3)。同时,私营企业主的工具理性越弱,地位认同的基尼系数越高;精英关系人的轻视程度越高,地位认同基尼系数就越高(见图B-1、图B-2和图B-3)。最后,私营企业主在互动中的工具理性越弱,地位认同偏差越大,这种效应在互动的初期更为凸显;精英关系人对私营企业主的轻视程度越高,则更容易导致地位认同与其固有特质的偏差(见图C-1、图C-2和图C-3)。

 


为了控制遗漏变量偏误,我们将模拟100次互动后所输出的结果作为因变量,把地位轻视程度、工具理性程度、精英网络密度、模仿概率阈值等同时纳入OLS回归模型(见表4)。其中,模型1—模型3分别以地位认同、基尼系数和与地位认同偏差为因变量。在模型1中,地位轻视程度和工具理性程度的系数均显著为负,说明精英关系人的地位轻视在互动中可能抑制宏观层面的地位认同水平,而工具理性则有助于提高私营企业主的地位认同水平。在模型2中,地位轻视程度和工具理性程度的系数均显著为正,表明精英关系人的地位轻视提高了地位认同的分化程度,而私营企业主的工具理性可能抑制这种分化。在模型3中,地位轻视程度和工具理性程度的系数均显著为正,表明精英关系人的轻视在互动中可能扩大私营企业主地位认同与其固有特质的偏差,而私营企业主的工具理性一定程度上可以抑制地位认同偏差的扩大。从控制变量来看,精英网络密度越高,越有助于提高私营企业主群体的地位认同水平;网络密度越高,地位认同分化程度越低。



此外,我们还模拟了当一个社会中全部精英都对私营企业主存在地位轻视时,其地位认同所受到的影响。如图3所示,图A-1、图A-2和图A-3呈现了私营企业主的认同水平、认同分化和认同偏差随轻视程度变化而产生的变化;图B-1、图B-2和图B-3则呈现了私营企业主的认同水平、认同分化和认同偏差随其工具理性变化而发生的改变。结果显示,当社会中所有精英均对私营企业主产生地位轻视时,其地位认同得分更低,认同分化程度更高,且地位认同偏差更大。尤其是在总体社会的轻视程度比较高、私营企业主的工具理性较低时,其地位认同的内在差异更大。



四、结论与讨论


私营企业主群体为我国经济奇迹的出现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他们的地位认同与投资经营、政治参与和慈善行为等都有紧密的联系。其地位认同不仅源于其所处的社会结构位置,也离不开自身所掌握的社会网络资源。事实上,在社会互动的过程中,他人对其社会地位的认同产生了巨大作用。然而,既有的社会网络视角的相关文献仅仅将网络作为资源和信号的载体,对观念、态度等关注不够,限制了社会网络的理论解释范围。沿着地位建构论传统,本文将关系社会作为基础性的社会情境,从社会网络入手,探究了私营企业主群体的地位认同何以形成,凸显了微观互动向宏观后果的“跃升”(Lu,2016;冯泽鲲,2021;吕鹏,2024),提升了社会网络对地位认同的解释力。

 

本文通过纳入相对剥夺感和理性选择机制对MB模型进行改造,创建了社会网络视角地位认同形成新的形式模型。通过引入真实数据注入的ABM模型,我们将私营企业主视作能动主体,探究其地位认同在其与精英群体的互动中如何形成。结果显示,精英关系人的地位轻视将显著降低私营企业主的总体地位认同水平,强化其地位认同的分化,而且使其地位认同进一步偏离客观的经济地位。不过,私营企业主的工具理性在一定程度上抑制了这一效应,即工具理性可能提高地位认同水平,降低地位认同的分化程度,并弱化地位认同偏差。

 

以上发现对培育私营企业主群体更积极的地位认同具有启示意义。维系亲清政商关系和稳定的商业网络不仅有助于企业的日常经营,还有利于私营企业主群体形成与其客观经济地位相匹配的主观地位感知。儒家思想自古以来就有“轻商”的文化传统,这种文化“基因”影响深远,会通过社会网络实现群体扩散,进而抑制私营企业主在总体上形成合理和一致的地位认同。我们认为,应重视非制度化的营商环境营造,尤其要积极引导主流社会文化给予私营企业主群体公平公正的评价,以提升他们的地位认同水平,促进其在中国式现代化的进程中发挥更大的作用。

 

最后,由于CPES2018只调查了私营企业主与不同精英的互动,缺乏精英之间的相关测量,本研究无法获得更为全面的可以注入ABM的真实数据。这在一定程度上简化了私营企业主的社会互动,致使结论的一般性受到了限制。鉴于此,我们计划在下一步,通过社会调查收集相关基础数据,尝试从“精英-企业主”互动扩展到“精英-精英-企业主”互动,进一步探究社会网络的互动过程对各类能动主体主观视角的形塑。


(注释与参考文献从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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