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走的决心》:女性的逃离,是鸟飞往自己的山
学术
2024-10-04 22:40
北京
「或许女性的故事,最初总离不开父权、家庭、儿女与情感,但她们逃离的叙事中,更蕴含着山川、湖海、天地与路途,诉说着美丽、智慧、力量与勇气。」
近期,电影《出走的决心》在院线上映,截至目前,豆瓣平台上10.7w人打出了8.8的高分,成为近十年来国产女性题材电影评分第一名。这部电影以自媒体博主“50岁阿姨自驾游”苏敏的真实经历为原型,讲述了一位受困于家庭多年的女性李红,最终选择通过“自驾游”的方式逃脱原有的生活,独自出走的故事。电影并非着重刻画了李红出走之后的生活,而是将更多的笔墨放置于李红如何在压抑的家庭生活中,一步步累积逃离的决心。而最近的《十三邀》中,邀请植物学家曾孝濂与许知远对谈,他的妻子张赞英作为特邀嘉宾来到现场。意外的是,张女士的访谈在网络上引起大量关注。尽管丈夫在访谈中对妻子多年来对于家庭的付出反复表示感激,妻子仍旧充满怨恨和苦楚,感觉自己被“困住”,表示如果有来生,“绝对不和他过”。近些年,互联网一直流传着一句话:“乡愁是属于男人的奥德赛,逃离是刻进女性身体里的史诗。”这两个事件被网友一起反复讨论,女性的逃离叙事也被重新提及。或许影视作品,终究与真实生活、人性幽微有差距,但女性的故事本质是对女性命运的讲述,故事情节也映照着某种女性真实的生活处境。电影《出走的决心》的主题,正是对女性生存价值的探讨,是关于一个女性抉择的争论。女性的多重身份中,最沉重的莫过于“母亲”。没有女人天生是母亲,母职的形象是后天塑造的。而这部电影想要讨论的就是,当一位母亲想要离开家庭,她是为何想要离开,又是如何下定决心,会产生怎样的结果的问题。在传统价值观里,女性价值是在家内才能体现的,正如“贤妻良母”这一词汇,一直作为家庭内部对于女性的褒奖而存在。伟大仿佛是母亲的天职,日本女性主义学者上野千鹤子老师在讨论女性社会地位的《父权制与资本主义》中这样写道:“‘母性’是女性为了极力克制自我需求,通过引发自我献身和牺牲精神,将孩子的成长看作自己的幸福的一种机制。”因此,“伟大”在此刻除了一种对母亲的歌颂,又未免有一层道德绑架的意味,仿佛母亲天生就该伟大和牺牲,而不能有所图谋。影片中,李红的丈夫孙大勇因为妒忌女婿徐晓阳给妻子的新手机,而对妻子李红发脾气,说“你自己图什么你心里知道”。李红因此而感到崩溃,发出一遍遍质问对方“你告诉我我到底图什么”的怒吼。从中我们可以感受到她作为中年女性愤怒的缘由,看到她的委屈和不安,即便在如此的境况下,她手中的那把刀依旧还是插向了自己的胸口。而如今的母亲走入职场,原生印记、单亲重负、代际冲突、职场高压、教育焦虑······种种新的问题显现出来。在社会舆论提供了更多讨论空间的今天,新世代女性更呈现出一种自相矛盾、自我拉扯的困境和张力。美国圣路易斯华盛顿大学社会学教授凯特琳·柯林斯在《职场妈妈生存报告》一书中,描绘了职场妈妈们的两难困境:一方面,企业向往能毫无保留投入的完美员工;另一方面,家庭则期盼一个全心全意照料孩子的伟大母亲。绝大多数女性,如同在紧绷的钢丝上行走,不断在工作与家庭的双重责任间寻求平衡,承受着难以抉择的重压。优绩主义和宏大叙事喧嚣尘上的今天,在女性声音和处境以往被长期忽略的环境下,深入关注和强调女性的现实问题,理应是现代社会的基本共识。或许电影并不能为“女性究竟要追求怎样的生存价值”给出一个答案,导演也并非鼓励女性从家庭出走,而是促使我们对于女性“为何要出走”的现实处境进行深度的思考。电影《出走的决心》并非将矛头指向单一的性别“男性”,同样也讨论了“母亲和女儿”不同代际的关系,女儿究竟在怎样的情况下成为压迫母亲的帮凶,呈现出父权制社会下,女性所面临的结构性困境。经典文学《简爱》早在上个世纪就已经发出女性的呐喊,简爱面对罗切斯特说:“我的灵魂跟你一样,我的心也跟你的完全一样!就如同我们死后,都要穿过坟墓,平等地站在上帝面前。”易卜生的剧本《玩偶之家》中,娜拉对丈夫倾诉道:“我首先是一个人,一个和你一样的人。”不同时代的文学作品,在此刻以一种极强的互文性质呈现出来。《出走的决心》在这样的文本上又向前走了一步,电影中李红对丈夫和女儿说“我和你们是一样的人”。“你”和“你们”,一字之差,点明了压迫关系之中的又一层身份,即“母女”。或许每一位女性都会陷入的境地是“疲于做母亲,但又享受做女儿”。电影没有忽视“母亲和女儿”的这组关系的对照,母亲每次放弃出走的最终原因都是因为女儿,这一剧作上的设计可以被称为是点睛之笔。故事中的女儿并非不能体谅母亲的辛苦。女儿晓雪受过高等教育,是有知识的女性,拥有斗争的主体性意识,甚至在求职时面对女性不公的条件勇于质问和反抗。在上学的时候,她屡次劝母亲离婚,认为母亲委屈自我的选择是懦弱;每当父亲无端指责母亲时,她也会第一时间跳出来维护母亲。正如女性主义作家《钟形罩》的作者西尔维亚·普拉斯的家信中所写道的:“一个令人惊恐的事实是,如果我们接受她替我们的奉献,她杀了自己都有可能。她的无私已经到了不正常的地步,我们得像防范致命疾病一样防着她的无私。”女儿从始至终都深刻知道母亲的无私牺牲,理解母亲的辛苦伟大,甚至曾经希望过母亲能够“自私”一些,但偏偏也是她,是阻碍母亲出走的最关键因素。由于她仍旧摆脱不了母职和职场的双重压力,最终只能把照顾家庭的责任推到母亲的身上,牺牲母亲的自由以维系自己职场发展的机会。女性的同盟,也在一位现代女性被压迫的过程中瓦解了。而在这个过程中,两代父亲的角色似乎又美美“隐身”,只因他们从未照顾过,“不靠谱”竟然成为了不用承担责任的护身符。李红和她女儿孙晓雪的故事,是许多女性在家庭、职业与个人成长之间挣扎与平衡的缩影。这种代际间的循环,揭示出社会对女性角色的固有期待和限制,也凸显了女性个体在追求家庭与自我时所面临的复杂挑战。女性成为母亲的那一天,标志着她们人生篇章的一个重要转折点。在平衡工作与家庭的过程中,她们不得不面临着难以言表的困境和重重抉择:一方面,她们可能要搁置个人的职业抱负才能照料孩子,同时,在作为妻子和母亲的角色之外,还需继续努力以维护自我身份的独立价值。上野千鹤子老师在《始于极限》中写道:“女儿是母亲最激烈的批判者,也是最狂热的拥护者。”女性也时常在追求成为优秀母亲还是优秀自我的过程中,陷入两难境地。故事最终,母亲出走看见了广阔的人生,尽管电话中女儿说明了女婿的换岗之后的改变,但她仍旧不可避免地落入了母亲之前类似的境遇。我们看到,母亲与女儿之间,似乎永远有着纠葛、叛逃、回归的张力,逃不开这种与生俱来的宿命与羁绊。古往今来,女性的复杂处境也不断变迁更新,她们的困境既具有社会的普遍性,落在个体却又幽微而复杂,犹如海浪击打礁石时发出的不同的潮水声,相似却又不同。如今,随着社会舆论对于她们处境的公开讨论越来越多,古老的处境得以生长出新鲜的枝桠,沉默的女性不必再抑制内心反抗的怒吼。在演员咏梅和苏敏阿姨的对谈中,她们谈到这样一个问题:像我们这样普通女性的故事,也值得被拍成电影吗?普通的故事,正是千千万万个家庭的缩影。电影告诉我们,一位女性曾这样被对待,一群女性经历着这样的遭遇,一代代女性将重复如此的命运。以女性为视角的经典作品中,女性的叙事总是与“逃离”有关。逃离暴政的家庭,逃离规训的亲戚,逃离独裁的丈夫,逃离枯燥、沉闷、轮回的婚姻生活。《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中的塔拉为挣脱原生家庭的束缚,通过教育改变命运,摆脱肉体和精神的双重奴役;那不勒斯四部曲《我的天才女友》中的莉拉为逃离暴力落后的城镇和闭塞窒息的人际关系,一生付出不懈的努力;艾丽丝·门罗的《逃离》里中年女性卡拉从原生家庭出逃后,继而又试图从次生家庭出逃未果,最终带着恐惧继续生活,却追寻、探索了自由和自我。如此看来,女性“逃离”的一生,似乎成为了抗争命运、改变社会地位的斗争史,而她们也终将像鸟一样,飞往自己的山。女性的故事是对女性命运的讲述,我们期待更多的女性愿意讲述自己的故事,能够分享自我的命运。或许女性的故事,最初总离不开父权、家庭、儿女与情感,但她们逃离的叙事中,更蕴含着山川、湖海、天地与路途,诉说着美丽、智慧、力量与勇气。女性既是温柔的,也是坚硬的,温柔的壳具备阻挡世间一切风雨的力量,也具备在希望的废墟上重建生活的向往。请相信生为女性,本身就是一场值得称颂的冒险。下定决心的身影,可以是我,也可以是你。1.澎湃思想市场:《出走的决心》:是什么限制了女性的出走?3.北京文艺观察:银海观澜 · 《出走的决心》 | 曹译:独自走路,走出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