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巴雪山拉爆向导”:捍卫生活的英雄主义,在灰头土脸的日子里

学术   2024-10-28 21:01   北京  


「逃离城市996,站在雪山中心呼唤爱。为身体喂养多巴胺,给心灵安放力比多。」


>>>


上山前:“哈巴雪山,拉爆向导!”

半途中:“可是旷野,人是妈生的……”

登顶后:“妈野,旷世人生!”

随着雪山旅游旺季的到来,“哈巴雪山拉爆向导”的话题登上了抖音热门——一群年轻旅者们决心在攀登雪山的过程中一马当先、帅气冲顶,用牵引绳把专业向导“拉爆”。然而,真实情况却往往是半途便体力不支、跪地爬行,自嘲“向导一牵我就走”。


(网友调侃登山前后的反差感)


在让人感到可爱又失笑的同时,“雪山拉爆向导”再一次把户外运动推上话题高点。

徒步、骑行、登山、攀岩、露营、钓鱼、潜水、滑雪……近年来,“户外热”持续升温,相关博文数量井喷,城市人群纷纷从摩天大楼转身,融入山野河流。


(逐渐走进生活的户外运动)


户外为何变成了当代人实现“出走”的主要场域之一?在户外活动的过程中,为何必须“出片”才算不虚此行?“听无数遍《反方向的钟》,不如想做什么马上冲!”,又是什么内驱着人们义无反顾走出办公室、走向大自然?


人与自然

从“自然的人化”复归“人的自然化”


近年来,户外运动正以各种形式走进人们的视野。越来越多的人加入户外大军,组建兴趣社群,明星们也纷纷推出户外vlog、纪录片。哈巴雪山的向导也说,2017年时,哈巴一天只有十来个游客,俱乐部也仅有两三家,但去年开始,游客和俱乐部数量猛增。


(王一博户外纪录片《探索新境》,吴磊骑行vlog《骑有此理》)


提起大自然,人们的第一反应也不再是有距离感的、不属于日常生活的、陌生而遥远的景象,而是“灵魂和肉体都在路上”的目的,是“人就该活在没有天花板的地方”的向往——我们好像对自然祛魅了。

户外运动也因此走下了小众的塔尖,来到稀松平常的“附近”,让大自然成为每个人久别重逢的老友。

而这背后,是千年来人和自然关系的漫长演变。

现代社会以前,人类发明工具、发展技术,为了实现从认识世界到改造世界的实践,将人的属性刻印在自然的庞大躯体。这一过程即马克思所说“自然的人化”,彼时人类对自然大多抱以“可以征服”的自信态度。

然而,工业革命后,现代技术飞速发展,同时发生的还有科技的异化和自然的反噬。弗洛伊德预言技术将导致“集体精神官能症”;韩炳哲也提出抑郁已成为时代病。高速运转的社会中,出现了《摩登时代》般被困在系统里劳动者。


(如今,外卖骑手被困在系统里)


同时,人对自然无所遏制的索取也在经年累月中显化恶果。资源的枯竭、环境的污染、气候的恶化……纪录片《家园》中说,“我们把上苍赋予的生命循环毁了”。

——自然的崩盘和科技的异化将人类倒逼进了“文明病”的狭小角落,不得不重新反思人和自然的失衡关系。


(纪录片《家园》)


于是,人们对自然的态度转向为“人的自然化”,其号召人与自然友好和睦、相互依存、合二为一。

这也与海德格尔所提出的人与作为生活世界而存在的自然相互渗透、相互生成不谋而合。


(波兰摄影师Agnieszka Lepka在作品中表达人与自然的同一性)


在户外运动的过程中,人与自然共同构成了完整生动的“灵韵”。

做世界的学生,匍匐于山海脚下,人们完美地实现了对“自然化”最好的诠释——正是登山者在登顶成功之后总会说的那句“不是我们征服了雪山,而是雪山接纳了我们。”


(纪录片《登山家》)


户外运动是人与自然的平等交好,是一次请教,是虔诚路过,是把山川湖海收入自我,再安然吐纳。

自然是人永恒的栖息,而户外运动便是复归家园,还魂乡愁。


人与秩序

做出片男女,闯赛博户外


然而,同样是置身户外,一部分人在与自然共处中收获体验、找回自我,悦纳结果、享受过程,因为“意义不在于登顶,日出日落都是奖赏”。

但也有一些人,他们抱着并不那么纯粹的目的出发,跟风打卡、拍出朋友圈“封神照”才是他们来到户外的首要任务——有人带着一块“哈巴雪山5396”的木牌,不用真正攀登也能产出朋友圈素材;有人反复演练,在蹦极的空中将身体绷出“一生要出片”的弧度;还有形式大于内容的“骑行交友派对”……


(为了拥有打卡照片,网友们各显神通)


这些行为所直接导向的完美的照片、怦然心动的点赞,是人际需求与自我呈现驱使下的印象整饰。但是,如果再向前一步,或许能发现这背后有着更深层、更隐秘的归因,人之所以有社会互动的必需,是因为——大他的凝视。

拉康认为,社会的象征秩序中存在着我们欲图为之表演的假想之眼,即“大他者”。它是组织表达的理想,也是满足本身所必需的观众。

从咿呀学语,到步入关系,再到成为社会化的合格的成年人,在人之所以成为人的过程中,每个阶段都存在着大他的注视,确保着我们的得体与正常。


(电影《西力传》)


在大他的目光之下,出于获得认同的本能,一群群旅者们蜂拥投身于复制般的“打卡”洪流,节省了思考的成本,获得单一、安全、正确的统一。

在各种网红景点,摆出标准的姿势,拍出千篇一律的照片,虽然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但好像在这趟劳役中完成了某个任务,在获得“神照”的那一刻,心里终于得以发出一声长久的释然叹息,而自己,也在被大他默许的“轨道”上安稳着陆。


(同质化的蹦极打卡照)


然而,在这样的表演里,打卡者们在一次次动作中把自己作为客体,代替无数个他人审视自己,穿着是否得当、面容是否漂亮、氛围是否惊艳……

人人头顶高悬着一只巨大眼睛,全景地扫描着我们的举手投足。


(博主对“没出片”的自我剖析与反思)


同时,这种打卡背离了自然的秩序,模糊了真实与虚拟的边界,凝练出了一种大众对户外的数字化想象。

这种虚假的想象如大雾一般横在真实的自然与重峦叠嶂的景观之间,阻碍了生命体验与心流流转的发生。户外旅行,成了无休止的打卡游戏。


(搜索较多的不是对运动本身的攻略,而是社媒分享技巧)


“赛博户外”的想象还会误导人们低估自然的危险性。

随着哈巴被网友们封为“人生第一座雪山”,许多人在没做攻略、较少运动基础的前提下前往攀登,后悔地感叹“你们嘴是真严,绝望坡那么绝望是真不说啊!”“谁说的有腿就行?谁说的?”。

网友们在调侃着“二驱变四驱”“你见过凌晨四点的哈巴吗?”的同时,登山运动本身的难度和危险也被不严肃的话语消解,而后果也终由沉浸于赛博雪山的幻象、对真实自然缺乏正确认知的人们承担。


(向导指出哈巴雪山的危险性)


“赛博户外”如同一件隔着玻璃窗展示的华丽时装,人们站在门外,观赏一袭华美的袍,却并不知悉其内里的危险美丽。

不知疲倦地打卡着的人们将自己流放至镜中我的围城,毫无转圜余地。


人与自我

重夺身体主权,拓宽横向空间


放眼望去,户外运动的目的地五花八门,山峦、大海、峭壁、洞穴,但出发点却较为集中——城市,大楼,工位。

对于城市人群来说,户外是一种工作之外的留白,是身体从工具变为目的、精神寻回主体性的强心剂,“我只想伸开腿脚的时候,碰不到钢筋和水泥”。

无论学习还是工作,在优绩主义当道的氛围下,我们为了生产绩效,用一切拥有之物不断下注,手中的底牌越来越少,最后只能穷尽自己,开始透支身体,视其为仅剩的、可以燃烧的“资本”。

“自律博主”们的爆火或多或少映射出当代人正过度工具化地使用身体,背离了生息的节律,失去了主体的意识。


(“自律博主”所反映的对身体的规训与透支)


但在自然中,人们得以从“身体役”中解放,对肉身恢复全然的掌控。

身体不再顺从于无穷无尽的规训,也不再承载着四面八方的凝视,其剥离了一切被外在赋予的属性,悬置着一切被期待拥有的意义,变得自由,确定,实在。

身体只是身体,感官也只关乎体验,双手,用于触碰,双脚竭力行走,口鼻吞吐气息,双眼恰逢路过的风。


(Robert Macfarlane《古道》)


户外运动还实现了精神的释放。

这里没有强制的社交需求,也没有簇拥成群的观众,人们可以从社会表演的“前台”切换至“后台”,摘下角色面具,释放原始本我,在垂直的轨道中拓宽横向思维的空间,直面恐惧、专注、成就与失败等这些在平日逐渐远去的情绪体验,并从中汲取力量。

正如行者阿左所说,“在那里,他们将感到更迫近永恒。以后,他们再回到人生的广原,心中充满了日常战斗的勇气。”


(纪录片《登山家》《攀登梅鲁峰》)


《单向度的人》曾预言,“在工具理性支配的时代,人成为既定模式下的爬行者,当人完全顺从了这个结构时,超越于这个结构之上的正义也就失去了意义。”

走得更远一点,爬得更高一些,离海更近,比山还高,那些情绪、压力和无意义就不至于无处安放。或许,这就是当代人能做的“超越结构”的最大远眺。

在自然之下,在规则之外,在自我之中。户外运动像一片逆鳞,从小小的缝隙里呼吸生长,迸发出野蛮的快感。它剑指对平庸日常的反抗,它昭彰对寻回生活的雄心。


(纪录片《徒手攀岩》)


“世界上有高高在上的规则,也有自由奔放的灵魂。”

“拉爆向导”的口号或许幼稚单纯,但也是无数个出走的决心——坚守一种作为抵抗的英雄主义,捍卫通向四面八方的生活轨迹。

充满鲜花的世界,我相信它在那里,也相信我一定会去。


(纪录片《登山家》)


(图片素材来自网络)


参考资料

[1]《中产高级运动被年轻人挤爆,一个个像“流放宁古塔在雪地里爬”》Vista看天下

[2]《相映生辉,还是自相牴牾——评李泽厚美学的一对孪生概念:“自然的人化”和“人的自然化”》 汪济生

[3]《体育的哲学宣言——“人的自然化”》李力研

[4]《“行者”之歌——阿左的攀登人生》新华社

[5]《超额客流涌入后的哈巴雪山和“向导村”丨封面深镜》封面新闻


知著网
媒介话题中的观点,学术视角下的时评。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