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嘉靖年间,泾县杨柳村里有一位木匠叫何近山,他有一位要好的同行叫高家柱。高家柱也住在杨柳村,他性格豪爽,但却非常喜欢赌博。
这年三月,何近山与高家柱来到两百多里外的清流镇为镇上的陆大户做木匠活。陆大户是远近闻名的富户,给的工钱不低,因此,何、高两人在陆家干活那是越干越高兴。
陆大户与何、高二人约定,每天做工四个时辰,若哪天干活不足四个时辰,则以实际做工的时间计算工钱。
因为活儿是修缮房屋、家具,很零碎,所以经常干一两个时辰便把当天可做的活儿做完了。
每逢这时,陆家的账房先生董鸣便会在账本上详细地记下何、高二人当天做了什么活儿,做了几个时辰。董鸣会打一手的好算盘,陆大户对他总是很尊敬。
两个月后,陆家的木匠活儿终于全部做完了。这天,到了结账的日子,董鸣翻开账本,拨弄起算盘,为何、高二人算起了账。
昨天晚上,何近山扳着手指头反反复复算了大半夜,才把自己总共做了多少天、多少时辰的活儿,应该得到多少工钱的账勉强算清楚了。这会儿,他望着董鸣手中的账本,不禁想:这么多零零碎碎的账,董鸣肯定得花费不少的时间和精力才能算好呢!
不料,只不过一会儿工夫,董鸣便翻完了账本,拨打完了算盘,将何、高二人应该得到的工钱数目大声报了出来。何近山一听,不禁呆了,心想:董鸣算账咋这么快,而且毫无差错?他咋这么有本事?
高家柱也是直点头,那意思显然是在说,董鸣将他的工钱也算得非常准确。领了工钱,何近山忍不住问道:“董先生,你算账咋这么又快又准?”董鸣回答:“因为我在清流书院读过十年书,并在那里学过算盘,所以记账、算账自然比一般人要快些。”
出了陆家大门,何、高二人脚步匆匆地向杨柳村所在的方向赶去。到了镇外,何近山忽然停下了脚步,望着一座大山若有所思。那座大山的山脚下,有一片房屋,正是清流书院。
高家柱走出了三丈多远,才发觉何近山仍然站在那儿发呆,便喊道:“近山,发啥愣呢?快赶路吧!”何近山这才醒过神来,连忙加快了脚步……
第二天,何、高二人回到了杨柳村。在家中歇息了一晚,次日早上,何近山刚吃过早饭,高家柱便走了进来,邀请何近山跟他去邻村走一趟。
何近山从不赌博,但高家柱却经常劝他也赌一赌,说只要运气好,便可以赢到大把的银子,然后就可以不再辛辛苦苦地干木匠活了。
今天,高家柱来到何家正是想再次劝说何近山跟他一道去邻村赌博的。
听完高家柱的话,何近山点点头,但随即又摇了摇头:“赌,还是不赌,我……我还没有想好呢!”高家柱见何近山似乎动了心,便说:“等你想好了,我就领着你去,这样咱俩在赌场上也好有个照应!”说完,高家柱便急急忙忙向邻村赶去。
在邻村赌了一天一夜,第二天,高家柱揣着赢来的几块碎银子,高高兴兴地回到了杨柳村。
路过何家门前,高家柱拍了拍自己的荷包,问何近山:“你想好了没有?”何近山响亮地回答:“想好了!我要赌,而且,我要赌大的!”高家柱更高兴了:“那太好了,明天咱俩一道去!”
高家柱回到家,有人给他捎来信说,他的那位住在一百多里开外的舅舅得了重病,于是他连忙前去看望。
高家柱在舅舅家一连待了五天,第六天,他见舅舅的病情已经好转,便告辞回到了杨柳村。
刚进村口,他便听一位邻居说,三天前,何近山卖掉了自家的房屋,领着老婆和儿子何新不知去向,而且何近山一家人没有向任何人说起过其中的原因。
听完邻居的一番话,高家柱忽然想起了几天前何近山所说的“我要赌大的”那句话,不禁心头一震:何近山肯定进了赌场,不但输光了家产,而且欠下了巨额赌债,他领着一家人不知去向,肯定是外出躲债去了……何近山啊何近山,你怎么能将赌注下得那么大呢?
日子一晃过去了三年,在这三年时间里,何近山一家从未回到过杨柳村。第四年的四月,高家柱外出找活儿干,一路风尘,这天,他又来到了清流镇——他还惦记着陆大户家的工钱不低呢!
来到陆大户家门前一问,陆家近期不需要木匠干活,他只得在镇子里找起活儿来。
找了一圈,竟然未能找到一件活儿,他长叹了一口气,向镇外走去,打算回杨柳村。
走出镇子半里开外,高家柱忽然看见路边有几间草房,房前有一个汉子正操弄着木匠家什埋头做一条凳子,而那个汉子竟然是三年不见的何近山!
高家柱连忙走了过去,大着嗓门喊了一声:“近山!”何近山抬头一望,不禁呆住了,醒过神来之后,他赶紧将高家柱让进了草房。
高家柱顾不上喝茶,一连声地问何近山这三年来的经历。何近山告诉高家柱,三年前他卖掉了自家的房屋之后,便领着老婆、儿子來到了清流镇,买下了眼前的这几间草房住了下来。
眼下,他仍然以替别人做木匠活为生,找不到木匠活时,他便在陆大户家干杂活、做短工,闲暇时他还做些椅子、凳子售卖。
另外,他的老婆长年在陆大户家的厨房里打下手,儿子在清流书院读书。至于他为何来到清流镇,则完全是因为赌——他在赌大的!
望着一脸清瘦的何近山,高家柱不禁暗想:果然被我猜中了!三年前,何近山果然因为赌大的,欠下了大笔的赌债,才不得不流落到了清流镇。
心里头一边想着,高家柱一边问何近山后不后悔赌博?何近山响亮地回答:“我不但不后悔,而且要一直赌下去!不过,我所赌的不是钱!”
高家柱吃了一惊:“不是赌钱?那你赌啥?”何近山迟疑道:“我……我现在还不能将我所赌之事告诉别人,总之,我在赌大的,也许我会一输到底,穷困一生……”
高家柱一再追问何近山究竟在赌啥?可何近山就是不肯说,他只得作罢。
在何家歇息了一晚,第二天,高家柱辞别了何近山,回到杨柳村。他把自己遇见何近山一事说给左邻右舍听了,大伙儿也都猜不出何近山到底在赌啥大的。
日子很快又过去了十来年。这年八月,高家柱来到了三百里外的巢县县城,在一个富户家中干木匠活。
转眼,一个月时间过去了,这天,高家柱抽了个空在街上逛了起来。逛着逛着,他忽然看见一个男子走进了街边的一幢宅子。那幢宅子很阔气,而那个男子竟然是何近山!
那幢宅子的旁边有一间铺面,铺主正坐在门前喝茶,高家柱连忙向铺主打听。铺主告诉高家柱,宅子的主人是巢县知县何新,而刚才走进宅子的那个男子是何知县的爹。
高家柱大吃一惊,他怎么也没料到,何家柱的儿子何新如今竟然成了知县,而何家竟然住进了那么阔气的宅子!他愣了好大一会儿,忽然想到:十多年前,何家一家人流落到了清流镇,可谓穷困潦倒,如今如此富有,其钱财肯定是何新当上知县后贪来的。
何近山是贪官的爹,高家柱就不屑去与他叙旧了。
高家柱继续逛起街来,一边逛,一边不时地向路人打听何新在巢县的所作所为。这一打听,他才得知,何新在巢县做了许多为民做主的好事、大事,是一位好官、清官。
高家柱不禁疑惑起来:既然何新是位清官,那么,何家那么阔气的宅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高家柱一边想着,一边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他竟然又来到了何家的门前。
这时,何近山忽然走出门来,臂上挎着一只竹篮,看样子是要去买菜。高家柱连忙冲着何近山打了一声招呼。
何近山看见高家柱,顿时又惊又喜,急忙拽住高家柱的胳膊把他请进了宅子。叙旧一番后,高家柱忍不住问何近山,何新为何成了知县,何家为何住进了这幢阔气的宅子?何近山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道:“这都是因为我赌了一场大的。”
原来,十多年前在陆大户家做木匠活时,何近山见账房先生董鸣的账算得又快又准,很是敬佩。
当他听董鸣说曾在清流书院读过多年的书时,他不禁想:我的儿子何新已经七岁了,如果我将他送入清流书院读书,将来即使不能学业有成,但能学些本事,以后当个受人尊敬的账房先生也好啊。
何近山知道,让儿子读书,天长日久,将会花费很多的银子,多得可能让他承受不起,而一旦儿子没有学到本事,所有的花费就会付诸东流,何家因此会穷困潦倒——这就像一场赌博,而且是一场赌注下得很大的赌博……
犹豫了几天后,何近山终于下定了决心:让何新去清流书院读书,即使输,也输得有价值。
于是,他卖掉了自家的房屋,搬到了清流镇。因为不知道结局是输是赢,所以何近山一直不愿意向别人说起他究竟在赌什么。
两年前,何新考中了进士,被朝廷派到巢县担任知县。因为母亲长年在陆家的厨房里打下手,父亲经常在陆家做活,所以何新时常出入陆家,与陆大户的闺女早早便结识了,日子一长,竟然相互看中了对方。一年前,何新与陆大户的闺女成了亲,陆大户出银子替何家买下了那幢阔气的宅子。
说到这里,何近山顿了顿,然后接着说:“这确实是一场赌博,但我认为赌得值!
幸运的是,我赌赢了,何新考中了进士;更幸运的是,因为目睹我与他的母亲长年辛辛苦苦、本本分分地操劳,何新从小便知道了百姓的不易,所以当上知县后,他才能够不贪,才知道当官要为百姓做主!”
听完何近山的话,高家柱终于解开了心中的谜团,感慨万分,他赌钱赌了半辈子,一直是输多赢少,其实很不劃算。
损失更大的是,他的两个儿子耳濡目染,很早就学会了赌钱,都一心想赢大钱,干啥都没心思。看来他们父子应该都戒了赌,然后他要用心地将木匠手艺传给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