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 青、石 青 和 石 绿
我们古文中单说的“青”,常常是指一种深蓝色,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是说青色来自一种叫作“蓝”的植物,颜色却比它未提炼时更深。
在我国不同地区,有许多种不同科的植物都曾经担当过“蓝”的角色。用得最广泛的蓝有蓼蓝、菘蓝,甚至到当代还在应用,是民间传统工艺“扎染”俯拾即是的原材料。其中的菘蓝还能当中药,它的叶子晒干了是清热解毒的大青叶,常常作为一种催泻药,而它的根就是家喻户晓的板蓝根。
以这些植物作为原料提取出的蓝色颜料叫作花青、靛青,除了用于画画、染布,也是美人画眉用的青黛。唐朝的官服里,八品为深青色,九品为浅青色,所以白居易被贬官时穿的是青衫,说“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
不过,中国画里青绿山水的“青”,却大部分时候都不是“青出于蓝”所指的植物颜料“花青”,因“花青”溶于水,一经稀释,它就均匀沉入织物的经纬之间,不会反光,没有遮盖度,所以一般用于没骨画法、大写意,但在山水画里多用于作底色。
至于青绿山水山巅上那抹艳丽的蓝色,一般是来自蓝铜矿研磨出来的粉末,在中国被称为“石青”,而山腰上的绿色来自在蓝铜矿中常见的伴生孔雀石,称为“石绿”。明代李时珍的《本草纲目》有言:“石绿生铜坑内,乃铜之祖气也。铜得紫阳之气而绿,绿久则成石,谓之石绿。”
中国古人用得最广泛的矿物颜料恐怕就是石青和石绿了。矿石磨出来的粉在沉淀提取之时,以其颜色深浅划分为头青、二青、三青,石绿则是头绿、二绿、三绿,研磨到极细之后混合动物胶,使其容易粘到画面上,就成了容易使用的颜料。在亚欧大陆的许多地方都可开采到这两种矿石,因此从敦煌到罗马,各地的壁画中都常见这两种颜料。
艳 而 不 俗 的 青 绿 山 水
既然蓝铜矿吸收空气中的水分后容易氧化成孔雀石,也就是说,石青会从一种清冷纯粹的深蓝色,渐渐“绿化”,转为一种较温暖浅淡的湖蓝色。我们如今看到的北宋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中那些蓝色,已经是经过千年转化之后的效果了,难以想象,它在刚刚绘就的时代,该是怎样的一种韵致。蓝色会更深,画布更白,从而能浮现山谷间温暖的赭石色。
《千里江山图》的设色方式之所以能成立——它看起来颜色浓重却并不俗气,正是因为石青的这种奇妙的冷感。中国古人的审美实在是灵活,在山谷凹处施加赭石这样有突出感的暖色,在凸处却施加一种有后退感的蓝色,这种技法和素描的明暗法恰恰相反。但它又的确能让画面仿佛凸出于纸上,成就一种立体感,这立体感倒更像是剪纸而非浮雕。
蓝铜矿(石青)和植物靛蓝(花青),是最易于获得的蓝色颜料,因此被广泛应用在欧亚各地的古代艺术中。在敦煌,靛蓝和石青还常常是混用的,宋代的《营造法式》一书中记录,当时给壁画涂蓝色的做法是先刷一层靛蓝打底,上面再刷一层石青。这种做法显然会使得蓝色的层次更丰富耐久。
西方古代的许多壁画也可能用靛蓝代替蓝铜矿,哪一种用得最多,要取决于当时的提炼技术和售价。随着西方中世纪后期颜料技术的成熟,画家们发现蓝铜矿如果不是磨得太细,并且迅速与油或鸡蛋清调和,使其与空气隔绝,颜色就能更稳定,所以在油画时代之前的蛋彩画中至今保留着一些鲜艳的蓝色。
但湿壁画中留下的蓝铜矿却大多变了颜色,比如米开朗琪罗的西斯廷天顶画中,许多背景和衣服,如我们今天看到的孔雀绿,在最开始都是蓝色的。人们对美丽色彩的追求是没有上限的,文艺复兴时代的赞助人总是不惜重金,要为宗教壁画增添另一种更稳定更深邃纯净的蓝色。
色 相 如 天 的 青 金 石
可能没有几种宝石的应用比得上青金石更古老了,有记载的开采使用可以上溯至七千年前,人们将青金石和黄金、玉石搭配在一起,点缀各种法器和饰品。甚至早在四千多年前希腊爱琴海的工艺品中,就出现了这种宝石。从帕米尔高原一直向西到地中海,这段漫长的贸易线路曾被人们叫作“青金石之路”,便是日后“丝绸之路”的西段。
唐玄奘的《大唐西域记·屈浪拏国》曾记:“有山岩中多出金精,琢析其石,然后得之。”后人考据得出,玄奘所说的“金精”就是他所经过的今阿富汗北部山中出产的青金石。
这种宝石其实是好几种不同矿石(分别是深蓝色、浅蓝色、白色和黑色)再夹杂了黄铁矿的复合体,以深蓝色的天蓝石为主角,含量越高就越是纯净,其“金”则来源于黄铁矿,在宝石中呈现出闪烁的点点金色,使得研磨出的深蓝色颜料中也仿佛含有金粉。正因为一度被以为是金子,黄铁矿也被叫做“愚人金”,但在深蓝色宝石中的金色斑点和条纹却恰恰增加了这种宝石的魅力。
将这种珍贵的宝石研磨后再经多种极其复杂的程序,最终变成的蓝色颜料,似乎要直到12世纪才传向欧洲,之前它曾存在于从西亚到中亚、中国和印度的壁画,甚至拜占庭的手稿中。历经十来个朝代的敦煌壁画,几乎每一个朝代都使用了一些来自青金石的颜料——只是和蓝铜矿的应用比起来稀少得多,或者为节省起见,混合着用,就好像拉斐尔也常常先刷一层蓝铜矿,再刷一层青金石。
这鲜明的深蓝色在欧洲叫作“ultramarine”(中文译作“群青”),原文来自拉丁文的“海那一边”,关于群青的昂贵,最为人津津乐道的轶事就是维米尔为了买群青竟然倾家荡产。维米尔一生作品不多,销量也小,却使劲儿地在所有的画作里挥霍群青:女仆的围裙、抹布、窗帘和壁纸,当然还有著名的“戴珍珠耳环的少女”的头巾。
中国古人非常喜欢青金石,自夏代开始,许多朝代都记载了来自西域进贡的这种美玉,其名称有璆琳、金精、瑾瑜,兰赤、金螭、青黛等等。《红楼梦》中宝玉初见黛玉时,立刻想到的“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很可能就是这种石头——“点黛”,它也是青金石的诸多名称之一(青金石如果不经复杂的提纯程序,只是磨成粉,就不再有蓝宝石似的色泽,反倒适合画眉了)。
但从全世界范围来看,结晶石矿的地质形成条件远比一般金属矿苛刻,就如天然钻石矿一样,地理分布是严重不均衡的,我国就至今未曾发现青金石的矿床。即便在中国十几个朝代的壁画中都含有青金石的成分,尤其是历史最久远的那些,经实验室鉴定发现,原本被以为是石青的许多地方竟然是青金石。
浴 火 重 生 的 颜 色
最早的人工蓝色当属失传千年的埃及蓝——硅酸钙铜,它的应用最早可以上溯到5000年前的壁画。后人经过化学分析推断,这种颜料最可能的制法是由磨碎的铜矿石(和蓝铜矿成分不同,没有天然的蓝色)加上石灰岩,经过高温烧制成近乎玻璃晶体结构的釉色,烧出色彩的釉砂被再度磨成粉末,就是古埃及人在许多陶瓷、石器、木器和画布上尽情挥霍的埃及蓝。在埃及法老图坦卡蒙的黄金面罩上,深蓝色的眉毛是青金石,而假发的蓝色条纹就是埃及蓝。
在我国春秋战国时期,也开始将铜矿石和别的矿物以不同配方掺合起来,烧制釉色然后再磨成粉末,用于壁画和彩塑。后人猜测,这是道士们制作玻璃假玉时得到的一种“副产品”,这种釉色的主要成分是硅酸铜钡,也就是秦代兵马俑上的“中国紫”。
“埃及蓝”和“中国紫”,堪称工业社会以前两种最成功的人造颜色。可惜埃及蓝的应用在罗马帝国崩溃之后几乎失传,直到近年,有学者通过刮取少许绘画颜料送去实验室,才发现拉斐尔居然曾在部分作品中使用了这种颜料。
古波斯人的上等青金石被用以出口创汇,自己也舍不得大量使用,但为了满足对蓝色的热爱,他们学会了给陶泥添加一种特定的矿粉,以烧出美丽的蓝色玻璃和瓷片,这当然和古代“埃及蓝”的做法大有不同,用的是当地多产的钴矿而不是铜矿,烧制的温度也要高得多。
西亚不但有最多、最优质的青金石矿床(直至今日还在不断出产),也盛产这种能烧出纯净蓝色的优质钴矿。最早从西域传入我国的孔雀蓝釉陶器,可以上溯到五代十国时期,而这种烧制技术和矿物原料——钴料,则是在唐代随着丝路的畅通繁荣才传入我国的。人们多以为青花瓷是典型的中国货,但其核心的蓝釉材料中最上等的“苏麻离青”,却正是从西域进口来的。
化 学 合 成 的 “青 绿 自 由”
到了18世纪,随着化学工艺的成熟,法国人又打起了合成颜料的主意,既然钴矿经由高温反应之后能变出蓝色来,那么有没有其他的法子让钴矿直接变蓝呢?最终有人经多次尝试,合成了一种稳定的、可以较低成本批量制造的深蓝色。这种深蓝色正是在瓷器蓝釉的启发之下,利用钴盐和氧化铝混合物一起合成的,效果惊艳,成为后来广为使用的“钴蓝”。
它和蓝铜矿、青金石的化学成分毫无关系,却有着相似的色相,画家们终于实现了“蓝色自由”。到了19世纪,合成蓝色技术更多了,除了钴蓝,合成的“普鲁士蓝”和“人工群青”的管状颜料都得以量产。
但合成绿色颜料的应用历史就坎坷多了。在中世纪之前,用于背景的灰绿色,常常是一种被叫做“绿土”的灰绿色,又名“绿砂”和“海绿石”。它的主要成分是一种具有云母结构的硅酸铁矿物,形成于有丰富的底栖生物沉积物的海底,因此在地中海沿岸不难开采这种因地形上升而露出水面的绿砂。但这种绿砂偏于暗淡,更浓艳的绿色只可能来自孔雀石或绿松石之类的宝石,直接磨成细粉,与基底油混合使用,颜色越纯净也就越昂贵,只有富可敌国的贵族才可能提供大面积的鲜绿色。
所以在很长一段时期内,西方画家对鲜艳绿色的渴求与对深蓝的渴求不相上下,在文艺复兴时期,除了以这些宝石磨成的绿色,画家们也用过各种别的类型的“铜绿”,但其中一些并不稳定。最终,有的画家甚至不得不将昂贵的群青与黄色混合起来,以获得满意又稳定的多层次的绿色。
与钴蓝的发明一样,合成绿色也是化学家的功劳。在19世纪初,两种极其鲜艳的绿色被合成了——谢勒绿和祖母绿。这细腻的颜料比矿物更易于给布料染色,又比植物颜料更稳定,一下子征服了市场。
东西方不同地区的艺术看似迥异,但从小小颜料的演变史上就可以看出,不但人们的审美情怀是相通的,各地也都享受到了充分交流和商贸往来的益处,使得各自的文化土壤更为丰饶。
从几乎只有一个地方盛产的珍贵宝石,到价廉物美的合成工业品,颜料的演变诉说着时代的进步。阿富汗的青金石曾经为欧亚大陆的各种艺术“粉身碎骨”地作贡献,反过来,当代的发达经济体,也将带着最新的科技,去滋养这里和其他地方的青山绿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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