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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老底子事 忆老底子人
诉老底子情
图 | 谢冰莹先生
湖南新化籍女作家谢冰莹(原名谢鸣冈,1906—2000),常被误认为冰心(原名谢婉莹)姊妹,其实,冰心为人为文以婉柔见长,“满蕴着温柔,微带着忧愁,欲语又停留”。冰莹则从小到大都被家人称为“冈猛子”,性格豪放倔强,质朴率直是她为文的最大特点。冰莹激赏《水浒传》:“《红楼梦》虽是一部名著,可是引不起我的兴趣来。我讨厌林黛玉的哭,更讨厌贾宝玉那种傻头傻脑,整天只知道和女孩子鬼混的典型。我佩服《水浒》上所描写的每个英雄好汉,他们那种勇敢侠义的精神,给了我后来从军的许多影响。”冰心的小诗“母亲啊/你是荷叶/我是红莲/心中的雨点来了/除了你/谁是我在无遮拦天空下的荫蔽?”成为歌颂母亲和母爱的经典,而冰莹笔下的母亲则是:“她生来就具有一种不屈不挠的精神和坚强能干的性格,因此谁都害怕她,服从她。这么一来,她不但在地方上成了霸王,就是对待儿女,也像君主对待奴隶一般,需要绝对服从她的命令,听她的指挥。”
对亲生母亲用“霸王”“君主”这些贬义强烈的称谓,将亲子关系比拟成“霸王—喽啰”“君主—奴隶”,一无孝敬之心,也有悖于“为尊者讳”的中国文化传统,谢冰莹的叛逆性格可见一斑。
图 | 谢冰莹戎装照
1926年冬,谢冰莹瞒着双亲,在二哥鼓励下投笔从戎,以彻底摆脱封建家庭加在身上的种种束缚,考入武汉中央军事政治学校,接受为期三个月的严格军事训练。1927年夏,经过短暂的北伐战事,由于革命形势的变化,女兵队伍宣布解散。谢冰莹回到老家休整,并着手解除儿时订立的婚約,但归家之后即遭母亲软禁。其间,借着来之不易的外出机会三次逃婚,都被母亲率领亲族截回。冰莹于是在出嫁后与丈夫萧明天天谈判,以贤惠新妇的姿态取得婆家信任,趁其监管放松,第四次才从夫家成功出逃。反抗历程之艰辛曲折,就是作家也未必能够想象得出。同时代冯沅君女士的小说《隔绝》和《隔绝之后》可予参证。小说中的女主人公隽华在私奔之前冒险回家探母,却反被母亲幽禁,本来决定设法从家逃离,不料母亲突然病倒,“我爱你,我也爱我的妈妈,世界上的爱情都是神圣的,无论是男女之爱,母子之爱”,两难之下隽华选择了自杀。但冰莹视自杀为怯弱,“饥饿只有加深我对现实社会的认识,只有加强我生的勇气。从此我要奋斗,为了自己,也为了万万千千和我同样在饥饿线上挣扎着的青年男女”。现实中谢冰莹反抗包办婚姻、争取自由恋爱之决绝和坚韧,足以成为二十世纪女性解放的精神旗帜和永恒传奇。谢冰莹就是这样一个不让须眉、自强刚毅的巾帼英豪。
香港文学研究社出版的《谢冰莹选集》前言中说:“现代中国作家群中,当兵成名的男作家为数不少,可是驰骋于沙场,后闯入文坛名满天下的女作家,至今似乎只有一位谢冰莹。”
谢冰莹于中国二十世纪的价值或意义,由她的人生和写作相互彰显、共同成就。如果说,她的四次出逃抗婚还只是为了追求个人的自由解放,那么,她的两度从军则是将女性个体的解放与民族解放、保家卫国这样的重大事业紧密联系,生动诠释了性别与个体、集体以及国家民族之间的多重关系。谢冰莹1927年初参加北伐,随叶挺率领的革命军讨伐杨森、夏斗寅,一路西征,铸就了“中国第一女兵”的崭新身份,“和男子站在一条战线上共同献身革命”。在作战和行军间隙写就的《从军日记》及其后《一个女兵的自传》,见证了现代中国的一段开篇史。“‘兵’!这一个多么有力的字!真想不到数千年来,处在旧礼教压迫之下的中国妇女,也有来当兵的一天,我们要怎样努力,才能负担起改造社会的责任,才能根本铲除封建势力呢?”1937年7月她毅然辞别病中老父,独自组织“湖南妇女战地服务团”,自任团长,以“不灭倭寇誓不生还”之决心,跟随第四军开赴嘉兴抗战前线,率领团员们出生入死救治伤兵。《抗战日记》则是中华民族团结一心勠力御侮的真实记录。因此,谢冰莹的这些创作乃是当之无愧的革命文学:
在封建势力支配下的中国女人,素来都是被轻视的。他们不但不相信女人有勇气上火线,而且不相信女人能负起任何救国的责任来的。你如果把十年前女兵参加北伐的事实举例给他们看,他还要瞪着眼睛骂一声:“胡闹!胡闹!”
图 | 谢冰莹戎装照
十年了!时间是多么悠长,但终于在艰难险阻的环境中挨过去了!在这十年中,我没有一天忘记兵的生活,没有一天忘记兵的使命,可是一直苦苦地等到今天,我才有机会重上征途,与我们中华民族最大的敌人日本帝国主义者拼命去,今天该是个多么值得永远纪念的日子,该是个多么值得我高兴,而感到光荣、痛快的日子!
从《从军日记》开始,世人心目中的谢冰莹形象就被定格为“着草鞋,打绑腿,一身灰布军服,腰间束着一根小皮带,背着步枪,走起路来,雄赳赳气昂昂,一点也没有女人忸忸怩怩的姿态”清新阳刚英姿飒爽的女兵形象,引来无数围观:“他们她们从我的头顶一直望到脚跟,我的头发多少恐怕她们都数清了!一位持拐杖的老婆婆说:‘我长到八十多岁了,从没有见过这样大脚,没头发,穿兵衣的女人。’”北伐时代的女兵,装束和男兵一模一样,可谓中国现代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女性新形象!而妇女战地服务团来到军队中,士兵们纷纷赞叹:“嗬!真了不得!女人也敢到火线上来!”“女人都上火线,我们还怕什么!”极大地提升了军队士气。冰莹率领服务团抱定“救一个伤兵,就是消灭一个敌人”的信念,真正实践了“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皆应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
谢冰莹乐观开朗热情奔放,她喜欢游山玩水,喜欢远走高飞,天涯海角到处为家;喜欢看儿童画报和中小学生读物;喜欢玩贝壳、集红豆,爱好电影和聊天;热心栽花种草,架不住孩子们请求也养猫养狗;喜欢替洋娃娃做衣服,织毛线鞋袜……广西南宁的骤雨,一时三变的天气,在她是一种痛快和意外惊喜!燠热难耐,她居然想到以读书一法来消暑兼静心。自古逢秋悲寂寥,但秋风秋雨秋月乃至秋叶都令她心生欢喜:“我觉得秋天是一年中最快乐最美丽的季节。无论站在气候、景象、情感各方面讲都是调和的,完美的。我爱秋,我更爱随风飘舞的秋天的落叶!”她一再说自己平凡而渺小,生来洁身自好,不慕名利,与世无争,能吃苦,不怕穷;为国家,为文学,只顾耕耘,不问收获;从不向现实低头,从不向敌人屈服,跌倒了,爬起来,失败了,鼓起勇气再干。谢冰莹强大的精神感召力,激励过无数中国人和外国人。大文豪罗曼•罗兰都曾致信予以热情嘉许:“我从汪德耀先生译的法文《从军日记》里面,认识了你——年轻而勇敢的中国朋友。你是一个努力奋斗的新女性,你现在虽然像一只折了翅膀的小鸟,但我相信你一定能冲出云围,翱翔于太空之上的。朋友,记着,不要悲哀,不要消极,不要失望,人类终究是光明的。我们终会得到自由的……”
图 | △1943年,谢冰莹、程梦莲和赵清阁
学者阎纯德在1993年7月访问了定居旧金山的谢冰莹后由衷赞叹:“我一生敬仰的许多人中,就有一生苦多乐少、战场上叱咤风云、文坛上流血流汗的谢冰莹。她是二十世纪一位巾帼英雄式的强者。这位从小反叛封建家庭,为婚姻自由多次逃婚,关心国家命运、民族存亡,参加北伐,跟随叶挺西征讨伐杨森、夏斗寅,坐过日本牢狱的国民革命战士,为了中华民族的再造,曾历经艰难困苦、枪林弹雨,成就了最大的人生价值。……她鼓荡着时代风雨、历史脉搏,充满女性叛逆、爱国爱家和民族气节的《从军日记》和《女兵自传》,更是我们认识中国精神与中国人命运的真实记录,也是中国人不能忘记的历史教科书。”
打小就天不怕地不怕不信鬼神的谢冰莹,在1956年五十岁时皈依佛教,法名“慈莹”。这虽让人觉得有些奇怪,但也并非不可解释。起因得归于1954年写作长篇连载小说《红豆》至第三期时,遭遇瓶颈,怎么都写不下去。她心灰意冷住到庙里,结果文思泉涌,几天之内就将小说如期完稿。其实这乃多日苦思以后的水到渠成,是创作中的常见现象。但谢冰莹把这归功于菩萨的有求必应,自此她便开始信佛。
笔者认为,衰老、疾病等自然规律,也是促发冰莹信佛的原因。例如1971年8月乘“复旦号”客轮赴美探亲时,她在甲板上不慎跌倒摔断了右腿,不得不在船上承受二十多天的痛苦折磨,她就“以为断腿是她的孽障太多,老天爷在惩罚她”。而早在1930年带着尚在襁褓中的女儿离开北平回老家时,她就曾觉得大约自己“前生一定做了许多恶事,因果报应,所以今生应该受这么多的痛苦”。客观而言,冰莹前半生快意恩仇豪侠爽利,这其实常常是一把双刃剑,曾有的痛快淋漓必然伴随遗憾痛苦,而且因著年岁逐增,遗憾痛苦会被愈加凸显或强化。例如,她从包办婚姻中艰难挣脱出来之后的几次自由恋爱,爱之甜蜜根本无法抵偿造成的伤痛。她的第一段婚姻——1929年女师大读书期间与军校同学、年轻诗人符号结婚并育有一女符冰,两人的性格差异导致裂痕不断,符号被捕入狱后,母女生活雪上加霜。当时她每天在女师大和几个中学之间来回奔波,每周承担十二小时的国文课,批改九十五本作文簿,“像一只骆驼那么负着重担在沙漠里挣扎着前进”。迫于严酷的生存压力,她将半岁的女儿托付给了婆母,只身一人回到湖南老家。符冰后来拒绝跟她一起生活,“文革”期间又跳楼自杀,这更给一直心存愧疚的谢冰莹以沉重打击。第二段婚姻始于1933年。她在厦门中学任教时与同事黄维特同居并育有一子,1937年因她再次从军上战场,这段婚姻无疾而终,母子又是分离。1940年在抗日烽火中她与战友贾伊箴结婚,两人共同生活了四五十年,育有二子一女。贾先生大男子主义观念浓厚,常令冰莹苦恼不已。对子女的责任和精力的衰退,已不允许她再像年轻时那样毫无挂碍勇往直前,回想自己一生为找真爱屡屡受挫历经波折痛苦,“到底意难平”。
谢冰莹早年曾视母亲为封建顽固分子,把她当作革命对象,处处和她对着干。在自己做了母亲又历经生活残酷后,她才开始意识到母亲当初为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对她的爱,她对母亲无比愧疚。子欲养而亲不待,随着1937年初母亲去世,谢冰莹永远失去了补救机会。她旧金山的房间里供着八尊菩萨的塑像或画像。她告诉阎纯德先生:“从小因受母亲影响,才信菩萨,皈依佛门。”
于是,温理佛经早晚诵读,责己恕人慈悲为怀,带给晚年冰莹宁静平和。阎纯德先生曾开玩笑说连同冰莹先生本人在内,她家其实有九尊菩萨,当时年近九十的谢冰莹赶紧止住他说:“阎先生莫开玩笑,不要惹怒了菩萨,要知道,菩萨是要保佑你一生幸福平安的。”
在近七十年的创作生涯中,谢冰莹向读者呈献了七十余种计一千多万字的著作,品类包括散文、短中长篇小说、传记、游记、报告文学、儿童文学等,其中以散文数量为最,共出版《从军日记》《麓山集》《军中随笔》《湖南的风》《爱晚亭》《绿窗寄语》《旧金山的雾》《抗战日记》等在内二十一部,长篇传记《一个女兵的自传》有十九版之多,并有英、法、俄、德、日、韩等多种译本,可见冰莹创作影响之广。中过举人的父亲曾希望女儿“成为道韫班昭第二,史续兰台祈异日”,冰莹的成就足以告慰父亲。
谢冰莹的传奇经历、独特性格和人生态度成就了她的作品。林语堂先生为《从军日记》作序时曾指出:“这些《从军日记》里头找不出‘起承转合’的文章体例,也没有吮笔濡墨、惨淡经营的痕迹;我们读这些文章时,只看见一位年轻女子,身穿军装,足着草鞋,在晨光熹微的沙场上,拿一根自来水笔,靠着膝上振笔直书,不暇改窜,戎马倥偬,束装待发的情景……”这种“急就章”形式决定了她早期的创作不以行文技巧取胜,而以自然真实见长,其实这也是她作品的共性。她在《平凡的半生》中曾自我剖白:“‘文如其人’这句话,我想大概是对的。我为人处世只有三个字:‘直’‘真’‘诚’,写文章也是如此。”在谈怎样写《女兵自传》时说:“当我动笔写这本书的时候,我就下了一个决心,我要百分之百地忠实,一句假话也不写,完全根据事实,不渲染,不夸张,只有绝对忠实,才有价值,才不骗取读者的热情。”《女兵自传》中有这样一个细节:1931年,与家庭暌离四年后第一次返乡,虽然在公开场合,母亲仍旧跟她情感对峙,但在深夜母女独处一室时,冰莹假寐,母亲却手持灯盏抹着眼泪悄悄去抚摸她的脸和手,心痛她的消瘦和疲惫。初尝生活残酷世事沧桑的冰莹,内心极为震动,她第一次深切体会到什么叫慈母心,体会到自己昔日所谓的抗争给母亲带来了怎样的痛苦:“四年来,我给她的痛苦太多了,仅仅只为了自由和幸福,就使母亲整夜为我失眠,为我的没有音讯而求神问卦。现在呢?奋斗了这么多年,我得到了些什么?从旧的婚姻制度下解放出来,又跌进恋爱的苦海里去了。我想老实告诉她,四年来,我饱尝了人间的酸苦,受尽了命运的折磨。我坐过牢,饿过饭,也生过孩子,现在还过着流亡的生活,前途茫茫。母亲呵!何日才是我真正得着自由和幸福的时候?”
经过苦斗,从父亲家门走进恋人家门,又被迫返归父亲家门,这一细节写出了一代新女性在寻求个性解放途中的迷茫、困惑和沉痛,读来令人潸然。
图 | 谢冰莹(中)与丈夫贾贾伊箴(右)及他们的三名儿女
冰莹的散文、传记、游记或报告文学等作品,因着文笔的真切朴素,细节的生动传神,情感的真挚自然,读来极富感染力。因为拥有女兵生活从军经历,又使得冰莹作品超越一般闺秀派创作,显得气象阔大刚柔并济。冰莹的小说则体现出二十世纪初中国现代抒情小说的一般特征:以婚恋题材为主,具有自传色彩;叙事不讲求结构而讲求情绪,事随情起事随情落,抒情成分居多,小说散文化倾向明显。毋庸讳言,她的小说明显不及散文。当年聂绀弩先生与萧红谈及她的小说不像小说时,萧红曾有如下看法以示反驳:“有一种小说学,认为小说有一定的写法,一定要具备某几种东西,一定写得像巴尔扎克或契诃夫的作品那样。我不信这一套,有各式各样的作者,有各式各样的小说。”在此聊备一说。
图 | 晚年的谢冰莹(左)与苏雪林
1928年秋谢冰莹流落上海时,曾经穷得连一个铜板都没有,只能靠喝自来水胀饱肚子,但“虽然穷到这个地步,我这副硬骨头却始终不屈服,不向有钱的人低头,更反对女人的出路是找个有钱的丈夫”。同为湖南籍的女作家丁玲在一篇文章中曾感慨“世界上从没有无能的人有资格去获取一切的。所以女人要取得平等,得首先强己”。谢冰莹、黄白薇、蒋冰之,现代文学史上的三位湖南籍著名女作家,她们主要靠着个人奋斗血泪抗争,以自身实力获得地位和荣誉,并非生而享有平等尊重。因此,她们的自主意识独立精神不会轻易丧失,这一点尤其值得当代女性借鉴和反思。
来源:民国风文艺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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