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載《宋代文化研究》第三十二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24年,引用時請注明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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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釋文瑩考
文 / 林建福
上海大學文學院中文系
摘 要:本文通過發掘梳理有關文獻材料,從經歷、交游、才情著述三個方面,對北宋時期著名僧人文瑩作一考察,力圖形成一份盡可能詳實的關於文瑩其人的傳記材料。文中對文瑩與丁謂的關係、文瑩“獲謁吴中復”的地點、鄭獬“知荆南”諸事、文瑩密友唐詔的簡歷以及《湘山野録》的版本源流等問題作了考辨,糾正了有關文獻記載的一些缺失。
關鍵詞: 文瑩;生平;經歷;交游;著述
釋文瑩是北宋時期一位詩文兼擅的著名僧人,其一生歷經真、仁、英、神宗四朝,交游頗廣,見聞甚博。但文獻記載中有關文瑩的材料少且零散,今人對文瑩的研究也不多,除少數文章考證其生平、糾正其所撰《湘山野録》(包括《續録》)、《玉壺清話》二書的記事錯誤外,大多係指出以上二書1984年中華書局鄭世剛、楊立揚點校本中的一些失誤。
本文擬在充分吸收前人成果的基礎上,通過進一步發掘材料,對文瑩其人一生的幾個重要方面作一較爲全面具體的梳理。
一、 文瑩的生平經歷
文瑩,《宋史》無傳。關於其字號、里貫,上海涵芬樓影明抄本《説郛》、《湘山野録》吴興張氏刊本張鈞衡跋,均稱其字“如晦”,係“吴僧”。魏泰《臨漢隱居詩話》、《正德姑蘇志》卷五八、《崇禎吴縣志》卷五四、《江南通志》卷一七四,亦稱其“吴僧”。而鄭獬《鄖溪集》卷一四《文瑩師詩集序》、《直齋書録解題》卷二〇、《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卷一四〇《湘山野録提要》、《宋詩紀事》卷九二、《續文獻通考》卷一九八、有正書局本《湘山野録》高氏跋、《玉壺清話》鮑廷博跋等則稱其“字道温,錢塘僧”。《津逮秘書》本《湘山野録》毛晉跋亦稱文瑩“自號道温”。按,以上二説中,鄭獬與文瑩爲同時代人,且二人交誼頗深,故後説應較可信。又《文獻通考》卷二一六引晁氏説稱文瑩爲“吴僧”,然考晁公武《郡齋讀書志》,並無“吴”字,顯係《通考》誤引。至於文瑩《玉壺清話自序》自稱“餘杭沙門”,今人顧吉辰認爲“餘杭或是其出家之地”。
以下根據有關文獻材料,列述文瑩一生主要經歷。
(一) 早年在杭州,嘗居西湖菩提寺。
《玉壺清話》卷七稱“余少時,嘗游杭州西城縣之伊山”。鄭獬《文瑩師詩集序》謂文瑩“嘗居西湖之菩提寺”。
(二) 丁謂當國,嘗游其門,遇之甚厚。
朱弁曰:“宇文大資嘗爲予言: 《湘山野録》乃僧文瑩所編也。文瑩嘗游丁晉公門,公遇之厚。凡載晉公事,頗佐佑之。予退而記其事,因曰: 人無董狐之公,未有不爲爱憎所奪者。六一居士詩云:‘後世苟不公,至今無聖賢。’然後世豈可盡欺哉!”宇文大資,即宇文虚中;大資,資政殿大學士的省稱。丁謂(966—1037),《宋史》卷二八三有傳,蘇州長洲(今江蘇蘇州)人,字謂之,後改字公言。太宗淳化三年(992)進士。真宗景德四年(1007),契丹攻河北,謂爲知鄆州兼齊、濮等州安撫使,提舉轉運兵馬巡檢事。召爲三司使,加樞密直學士,累官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昭文館大學士,封晉國公。機敏有智謀,憸狡過人。寇準爲相尤惡之,丁謂媒蘖其過,致寇準竟罷相。仁宗即位,因其前後欺罔及與宦官雷允恭交通,貶崖州司户參軍,後徙雷州,又徙道州。明道中,授秘書監致仕。善談笑,尤喜爲詩,又通曉圖畫、博弈、音律等。文瑩之游丁謂門下,當在景德四年至乾興元年(1022)仁宗即位前,其中大中祥符、天禧間可能最大。因彼時丁謂正深受真宗寵幸,位高權重,炙手可熱。
關於文瑩受丁謂厚待而藉《湘山野録》以佐佑丁氏一事,考《湘録》所收與丁謂相關者凡七條,《玉壺清話》收一條,多爲實録。惟《湘録》卷上“丁晉公貶崖”一條,则隱然有同情讚賞之意:“丁晉公貶崖時,權臣實有力焉。後十二年,丁以秘監召還光州致仕。時權臣出鎮許田,丁以啓謝之,其略曰:‘三十年門館游從,不無事契;一萬里風波往復,盡出生成。’其婉約皆此。又自夔漕召還知制誥,謝兩府啓:‘二星入蜀,難分按察之權;五月渡瀘,皆是提封之地。’後云:‘謹當揣摩往行,軌躅前修。效慎密於孔光,不言温樹;體風流於謝傅,惟詠《蒼苔》。’”而對於與丁謂交惡的寇準,則微含譏意。《湘録》卷中“寇忠愍罷相戀闕”條曰:“寇忠愍罷相,移鎮長安,悰怳牢落,有戀闕之興,無階而入。忽天書降於乾祐縣,指使朱能傳意密諭之,俾公保明入奏,欲取信於天下。公損節遂成其事,物議已譏之。未幾,果自秦川再召入相。將行,有門生者忘其名請獨見,公召之,其生曰:‘某愚賤,有三策輒瀆鈞重。’公曰:‘試陳之。’生曰:‘第一、莫若至河陽稱疾免覲,求外補以遠害。第二、陛覲日,便以乾祐之事露誠奏之,可少救平生公直之名。第三、不過入中書爲宰相爾。’公不悦,揖起之。後詩人魏野以詩送行,中有‘好去上天辭將相,歸來平地作神仙’之句,蓋亦警之爲赤松之游。竟不悟,至有海康之往。”兩相比較,可見文瑩之傾向。四庫館臣就此評論道:“人無董狐之公,未有不爲愛憎所奪者,然後世豈可盡欺,是則誠其一瑕耳。”所評甚公允。
(三) 仁宗寶元二年(1039),游泗州招信縣,獲謁吴中復。
《湘山野録》卷中:“寶元己卯歲,予游泗州昭信縣,時大龍胡公中復初筮尉此邑,因獲謁之……予後還餘杭,猶憶公以詩送行,有‘談經飛辨伏簪紳,杯渡西來訪故人’之句。”可見二人相交有年。但這段話中錯了兩個字: 一是誤“吴”爲“胡”,二是誤“招”爲“昭”。
關於前者,顧吉辰《〈湘山野録〉的作者僧文瑩》一文曰:“考宋人書册,北宋仁宗寶元年間不獲有胡中復者,而《宋史》卷三二二《吴中復傳》却載吴中復在仁宗年間進龍圖閣直學士事。文瑩所謂‘時大龍胡公中復’者,當是指吴中復。恐文瑩誤‘吴’爲‘胡’。”此説可從。大龍,宋代龍圖閣直學士别稱。
關於後者,考《宋史》本傳中並無吴氏初筮尉昭信縣事。而《東都事略》則曰:“吴中復,字仲庶,興國軍人也。舉進士,爲招信尉、金壇令,知犍爲縣,通判潭州。”又稱孫抃舉其爲監察御史裏行,後進龍圖閣直學士。不但列叙吴氏仕歷較《宋史》本傳爲詳,更重要的是明確指出,其舉進士後,所初任之職便是招信縣尉。這就進一步證明了,文瑩在寶元二年“獲謁”的人必定是吴中復而非胡中復,“獲謁”的地點也必定是泗州招信縣而非泗州昭信縣。徴諸文獻,泗州屬縣中有招信而無昭信。《太平寰宇記》稱北宋建隆四年(963),將招義縣“割隸泗州”,“太平興國元年改爲招信”。《宋史》卷八八《地理四》則稱,泗州“乾德元年,以楚州之盱眙、濠州之招信來屬”。細節或略有出入,但招信縣在北宋初便隸屬泗州,則是不争的事實。招信縣治所在今安徽省明光市東北。
昭信則是軍的名稱,其地有二: 一爲唐昭宗光化元年(898)所置,治所在金州(今陝西安康市)。唐哀帝天祐二年(905)徙治均州(今湖北丹江口市西北),並改爲戎昭軍。同年改名武定軍。《太平寰宇記》《輿地廣記》更稱自後唐立昭信軍後“皇朝因之”,則宋代之昭信軍乃由虔州升格而來。虔州治贛縣(今江西贛州市)。故無論哪個昭信軍,其地均與泗州之招信縣無涉。
(四) 慶曆中,持蘇舜欽書薦至滁州,謁歐陽修。
《湘山野録》卷上:“歐陽公頃謫滁州……公尤不喜浮圖,文瑩頃持蘇子美書薦謁之,迨還吴,蒙詩見送,有‘孤閑竺乾格,平淡少陵才’,及有‘林間著書就,應寄日邊來’之句,人皆怪之。”歐陽修以仁宗慶曆五年(1045)謫滁州,蘇舜欽卒於慶曆八年,其書薦文瑩謁歐陽修當在此期間。從文中“迨還吴”一語揣測,文瑩似在此前居吴,滁州見歐陽修後再還吴。
關於文瑩以蘇舜欽書薦謁歐陽修一事,其密友鄭獬《文瑩師詩集序》則稱瑩“少之時,蘇子美嘗稱之,欲挽致於歐陽永叔以發其名,而瑩辭不肯往,遂南游湖、湘間”,與《湘録》所言正相反。陳振孫《直齋書録解題》亦稱瑩“及識蘇子美,嘗題其詩後,欲挽致於歐陽永叔,而瑩辭不往,老於荆州之金鑾”。此後有附和鄭、陳之説者,如《宋詩紀事》所云;有信文瑩本人之説者,如《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卷一四〇《湘山野録提要》曰:“今考《録》中‘歐陽公謫滁州’條……與鶚所言正相反,豈别據他説,未及考此書也?”鮑廷博《玉壺清話跋》亦不同意陳振孫之説,稱“予考《湘山野録》云……則瑩又未嘗不詣歐公也”。按,此事似當以文瑩本人之説爲準。然查歐集,却不見有《湘録》所述歐公贈詩。而今人劉德清、顧寶林、歐陽明亮《歐陽修詩編年箋注》則以“孤閑”二句和“林間”二句入其書“補遺”中。
(五) 皇祐中在京師,訪石揚休,有詩樂交往。
《湘山野録》卷下:“皇祐間,館中詩筆石昌言揚休最得唐人風格。余嘗攜琴訪之,一詩見謝尤佳,曰:‘鄭、衛湮俗耳,正聲追不回。誰傳《廣陵操》,老盡嶧陽材。古意爲師復,清風尋我來。幽陰竹軒下,重約月明開。’恐遺泯,故録焉。”此詩《宋詩紀事》卷一四題作《謝文瑩師攜琴見訪》。石揚休,《宋史》卷二九九有傳,字昌言,其先江都(今江蘇揚州市)人,後徙眉州(治今四川省眉山縣),遂爲眉州人。舉進士,與司馬光同年。除同州推官、光華州判官,歷秘閣校理、知制誥,同判太常寺,遷工部郎中,卒。性喜閑放,平居養猿鶴、收圖書以自適。工於詩什,世稱其才。文瑩盛稱石揚休詩筆,且攜琴相訪,石氏以詩謝之,詩中亦稱文瑩詩爲“正聲”,有古意,比之以《廣陵操》,並相約重會,足見二人情誼之深。
(六) 嘉祐、治平間,在荆州識劉摯,與鄭獬及方士徐登游。
劉摯《文瑩師集序》曰:“予以嘉祐三年,識瑩於荆州。後八年,治平之丙午也,予入荆州幕,而瑩亦在。”劉摯(1030—1097),《宋史》卷三四〇有傳。永静東光(今屬河北)人,字莘老,嘉祐进士,調南宫令。以薦召試,補館閣校勘。熙寧中,遷監察御史裏行。以屢上疏反對新法,責監衡州鹽倉。元豐中,歷右司郎中,知滑州。哲宗立,召爲吏部郎中,擢侍御史,劾新黨蔡確、章惇等人。元祐元年(1086),拜尚書右丞。六年,拜右僕射。爲朔黨領袖,與吕大防有隙。及爲相,言官劾其援引私黨等,罷鄆州。哲宗親政,累貶新州安置。嗜書,自幼至老,未嘗釋卷。好儒學,精研《三禮》《春秋》。爲文清勁暢達,有《忠肅集》。據現存文獻資料,嘉祐三年(1058)乃文瑩初入荆州之時,此後即主要游於湘鄂一帶。入荆州幕,係指鄭獬以英宗治平二年(1065)出知荆南,劉摯於次年由冀州南宫令徙江陵觀察推官,因入鄭獬幕,文瑩亦在焉。
鄭獬(1022—1072),《宋史》卷三二一有傳,字毅夫,一作義夫,安州安陸(今屬湖北)人。皇祐五年(1053)進士第一。累遷知制誥。治平二年出知荆南,還判三班院。神宗初,拜翰林學士,權知開封府。因不以新法按獄,爲王安石所惡。熙寧二年(1069),出知杭州。次年,徙青州。時方散青苗錢,以不忍使民無罪而陷法網,引疾提舉鴻慶宫。少負俊材,詞章豪偉峭整,流輩莫敢望。有《鄖溪集》。
《玉壺清話》卷六稱鄭獬鎮荆南時,禮待方士徐登,而文瑩亦於此時“與登游鄭館歲餘”。其間與鄭獬過從之密,自不待言。同書卷七又稱鄭“守餘杭日,因送客西湖,艤舟文瑩舊居,留詩於壁”,有“東飛江雲北飛燕,同寄春風不相見”,“封書寫所懷,聊托荆門翼”等句。熙寜二年鄭出知杭州時,文瑩尚在荆州,二人共沐春风而不得相見,因以詩抒懷,其中思念之情,殷殷感人,足見二人情誼至老而彌篤。鄭獬《文瑩師詩集序》中對文瑩詩亦極力推許。此序作於劉摯序之前。劉序稱:“自翰林鄭毅夫爲其集叙(按,指《文瑩師詩集序》),而其後至於訪余也,又出若干篇以爲後集,曰‘爲我題之’。”劉序作於熙寧六年(1073),而鄭獬於前一年已卒,鄭序稱:“文瑩師自荆州訪我於溳溪之上,出其所爲歌詩一巨軸。方予之躬事先壟,攬涕松下,而未能盡閲也。及兹北歸……因得馬上盡觀瑩師之詩。”“北歸”者,應是熙寜三年(1060)鄭獬由知杭州改徙青州。序當作於此年。
徐登,《宋史》無傳。《玉壺清話》卷六則有較詳細的介紹:“徐登者,山東人,世傳近二百歲,得異術以固齡體,所以待禮焉。鄭翰林公鎮荆南,唐詔彦範漕湖北,二人以廣成、浮丘禮之,館於楚望。登無他奇,朴直不矯,不以屑事干公勢。毅夫嘗言:‘登雖不以實年告人,每説周末國初事,則皎如目擊,校之已百五六十歲矣。’文瑩與登游鄭館歲餘,惟喜飲醇酎,經月不一粒食,殊不知書。一夕,不告鄭公,夜奔景陵,投道復守陳少卿宗儒以託死。死之日,親寫書到荆厚謝公,公甚嗟悼。囑陳公曰:‘吾死後,當竅棺,前後以竹板二等吾身斂之。後三十年,當剖棺,此實知也。’遂殯北塔僧園。後二年,陳少卿知壽州,因事詣闕補官遣,枉道至景陵,恐其屍解,剖棺視之,則已腐敗。世之暱方士者,登可鑑焉。”文中既稱“文瑩與登游鄭館歲餘”,想必其間二人過往甚密。文瑩肯定其“朴直不矯,不以屑事干公勢”之優點,亦指出其以方術欺世之行徑。
(七) 英宗治平中,至辰州(治今湖南沅陵縣)訪張師正。
《玉壺清話》卷五稱:“文瑩丙午歲訪辰帥張不疑師正。”丙午歲即英宗治平三年(1066)。張師正,《宋史》無傳。字不疑,擢進士甲科,除太常博士,再任渭州(治今甘肅省隴西縣東南)推官。嘉祐四年(1059)知宜州(治今廣西宜山縣),旋爲儀鸞使、英州刺史。後爲荆州鈐轄。治平中爲辰州帥。熙寧十年(1077)爲鼎(治今湖南常德市)帥。以宦游四十年而不得志,乃據平生見聞,撰成《括異志》《倦游雜録》《志怪集》三書。或謂此三書係魏泰托名張師正所作。
《宋史》卷二〇六《藝文志五》有“張師正《怪集》五卷、又《倦游雜録》十二卷、《括異志》十卷”。今人孫猛以爲“‘怪’上當脱‘志’字”。《倦游雜録》或作《倦游録》,《括異志》或作《括異記》。按,《郡齋讀書志》有《括異記》十卷,題“皇朝張師正撰”,稱“師正擢甲科,得太常博士。後游宦四十年,不得志,於是推變怪之理,參見聞之異,得二百五十篇。魏泰爲之序”。又有《倦游雜録》八卷,亦題“皇朝元豐初張師正撰”,稱“序言‘倦游’云者,仕不得志,聊書平生見聞,將以信於世。自以非史官,雖書善惡而不敢褒貶”。陳振孫《直齋書録解題》則有《括異志》十卷、《後志》十卷,題“襄國張師正撰”。吴曾《能改齋漫録》“石曼卿丁度爲芙蓉城主”條有“太常博士張師正所纂《括異志》”云云。文瑩亦稱張師正“著《括異志》數萬言,《倦游録》八卷”。而宋人王銍則持不同意見,其《跋范仲尹墓誌》云:“近時襄陽魏泰者,場屋不得志,喜僞作他人著書,如《志怪集》《括異志》《倦游録》,盡假名武人張師正。”並稱“僕猶及識泰,知其從來最詳”。四庫館臣亦贊同王銍之説,不但復述上引王銍語,以含蓄表明自己態度,更稱魏泰“爲曾布之婦兄,而銍則曾紆之婿,猶及識泰,其言當不誣也”。宋人王得臣則以爲“師正進士及第後换西班官,至諸司使守郡,亦有才。此《倦游》乃襄漢間士人所爲,托名以行”。雖未將《倦游雜録》著作權歸諸魏泰,但仍以爲該書乃托師正名以行之作。
二説相較,前説應更合乎情理。王銍等持“僞託”説者的主要理由是張師正的“武人”身份。然細考張師正仕歷,其並非純然一介武夫,而是以甲科進士的資格,由太常博士、推官、知州等文職起家,爾後轉任武職,是一位才兼文武的官員。其人詩文俱擅,極富才情,這一點爲時人所肯定。如魏泰便稱:“近世有張師正本進士及第,换武爲遥郡防禦使,亦能詩”。文瑩本人更是對張師正的才華學術推崇備至,稱張“晚學益深,經史沿革,講摩縱横,文章詩歌,舉筆則就”。因此,張師正之作《括異志》等三書實不足怪。《玉壺清話》中記述了文瑩與張師正詩歌往還的情況,詩中透露出兩人的深厚情誼。可以説,文字之交既是構成此種情誼的基礎,也是維繫此種情誼的紐帶;倘若張師正是一個不通文墨的赳赳武夫,則兩人交誼斷不至如此之深厚。文瑩稱張氏所撰《括異志》數萬言、《倦游録》八卷,而未提及《志怪集》,恰恰證明了其所言的真實性,即此乃文瑩本人耳聞目擊所得。而《志怪集》因非其親耳所聞、親眼所見,自然不提。至於王銍等人以爲《括異志》等三書係魏泰托名張師正所作,今人李裕民已然指出:“此説實無根據,考《括異志》卷二云‘余任渭州推官日,親承楊公之説’,顯然是張師正任職時事,而魏泰一生未擔任任何官職。”
以上張師正所撰三書中,《括異志》尚存,有明正德十年俞洪影宋抄本(《四部叢刊續編》據以影印,《續修四庫全書》又據《叢刊》影印)、明抄本(有黄丕烈跋,《四庫存目叢書》據以影印)、清抄本及民國石印本等。《倦游雜録》原本已佚,其《説郛》本、《五朝小説》本、《五朝小説大觀》本等均不全。李裕民先生據群書輯得佚文一百六十餘條,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志怪集》則連佚文亦未得見。
(八) 神宗熙寧初,返荆州謁元絳。
《湘山野録》卷中曰:“鄭内翰毅夫公知荆南,一日,虎入市齧數人,郡大駭,競修浮圖法禳之。”鄭獬因於治平丁未(1067)十月撰文記其事。又稱“今大參元公鎮荆,文瑩因道其事,願以其文刻於廟,求公一後序,以必信於世,公欣然諾之。未幾,以翰林召歸爲學士,逮參大政,兹事因寢,尚鬱於心”。元絳(1009—1084),《宋史》卷三四三有傳。字厚之,其先爲臨川(今江西撫州)人,姓危氏。唐末徙杭州,易姓元,遂爲錢塘人。天聖進士。皇祐中,儂智高據嶺南,除廣東轉運使,以功遷工部郎中。後任兩浙、河北轉運使,召拜鹽鐵副使。歷知福、廣、越、荆南諸州府。熙寧中,召爲翰林侍讀學士,使參知政事。工於文辭,爲流輩推許。按,治平四年(1067)十月鄭獬尚知荆南,而元絳熙寧中召爲翰林侍讀學士,則其繼鄭獬知荆南必在熙寧初,文瑩求序亦當在此時。文瑩能求其作序,表明二人也有一定交誼。《玉壺清話》卷七記文瑩“嘗謂文老不衰者,止見今大參元厚之絳”,對元絳文才甚爲推許。文中稱“今大參元公鎮荆”,則是文瑩在元絳除參知政事期間追記此事。據《宋史·宰輔表二》,元絳以神宗熙寧八年(1075)十二月壬寅除參知政事。元豐二年(1079)五月甲申罷,以工部侍郎知亳州。。
(九) 熙寧中,至長沙、衡陽。
劉摯《文瑩師集序》:“熙寧之壬子,予南竄,復遇於長沙,是歲遂訪予於衡陽。”次年即繼鄭獬之後,爲文瑩詩集作序。按,自嘉祐三年文瑩初識劉摯,至此已四遇。劉摯有《代書寄文瑩道人》詩記其事,曰:“故人浮舟數百里,得得訪我湘江稜。二十年間四相遇,童顛疏鬢霜各增。寒齋笑語極微妙,共以身世均鷃鵬。瞥然去矣不我告,振錫忽借南風乘。聊一徘徊駐衡嶽,遂能放意窮臨登。崔嵬老骸不知倦,軟輿蠟屐勤躋升。”詩中極寫二人披襟致契、登山臨水之樂。而造就他們深厚情誼的乃是共同的旨趣抱負,即所謂“共以身世均鷃鵬”者。又有《謁金鑾瑩禪師》,表明二人至晚年猶時相往還。又有《九日病起寄文瑩》曰:“春城别去已秋窮,猶喜音書繼遞筒。”言其後雖身處二地,仍音書不絶。
又,《玉壺清話》卷七:“文瑩至長沙,首訪故國馬氏天策府,諸學士所著文章,擅其名者,惟徐東野、李宏皋爾。”馬氏天策府乃五代十國時楚國藏圖籍處,徐東野、李宏皋係天策府學士。文瑩之訪當亦在煕寧中遇劉摯於長沙之時。
(十) 熙寧末,張師正復見招,與游武陵。
《玉壺清話》卷五稱“熙寧丁巳,不疑帥鼎,復見招,爲武陵之游”。又記武陵之别時,張“慨然口占二詩云:‘憶昔荆州屢過從,當時心已慕冥鴻。渚宫禪伯唐齊己,淮甸詩豪宋惠崇。老格疎閑松倚澗,清談蕭灑坐生風。史官若覓高僧事,莫把名參伎術中。’‘碧嶂孤雲冉冉歸,解攜情緒異常時。餘生歲月能多少,此别應難約後期。’”詩中回顧二人屢相過從情況,盛讚文瑩詩才,惜别之情溢於言表。
又《玉壺清話》卷八:“朝廷議城古威州,遣訪鄭文寶公,奏曰……朝廷從之……文瑩頃游郢中二邑,僧壁尚有公之詩……篇篇清絶,不能盡録。”。朝廷議城古威州及鄭文寶奏對事在太宗時。又《湘山野録》卷中:“余頃與凌叔華郎中景陽登襄陽東津寺閣。”文瑩游郢中二邑及登襄陽東津寺閣時間不詳,疑亦在其游湘鄂時。
(十一) 其間又曾至京師。
《續湘山野録》:“王平甫安國奉詔定蜀民、楚民、秦民三家所獻書可入三館者,令令史李希顔料理之。其書多剥脱,而得一弊紙所書花蕊夫人詩,筆書乃花蕊手寫,而其辭甚奇,與王建《宫詞》無異……文瑩親於平甫處得副本,凡三十二章……”王安國(1028—1074),《宋史》卷三二七有傳。撫州臨川(今江西撫州)人,字平甫。安石弟。幼敏悟,以文章聞於世,然屢舉進士不第。熙寧元年(1068),韓絳等薦其材行,賜進士及第,除西京國子監教授。未幾授崇文院校書,改著作佐郎、秘閣校理。與其兄安石政見不合,非議新法,視吕惠卿爲佞人。熙寧七年安石罷相,遂被吕以事奪官,放歸田里,尋卒。有《王校理集》。文瑩於王安國處得花蕊夫人詩副本,當在熙寧元年至七年安國任崇文院校書,改著作佐郎、秘閣校理期間。
文瑩或又於此時在京師遍尋琴、阮。《續湘山野録》:“太宗作九絃琴、七絃阮……文瑩京師遍尋琴、阮,待詔皆云七絃阮、九絃琴藏秘府,不得見。”
(十二) 退老於荆州金鑾寺,約卒於神宗元豐年間。
鄭獬《文瑩師詩集序》稱瑩“嘗居西湖之菩提寺,今退老於荆州之金鑾”。陳振孫《直齋書録解題》亦稱其“老於荆州之金鑾”。
《玉壺清話》卷五曰:“長沙北禪經室中懸觀音印像一軸,下有文,乃故待制王元澤撰,鏤板者乃郡倅關蔚宗。”王文撰於神宗熙寧壬子(1072),文後有戊午歲題記。戊午爲神宗元豐元年(1078),乃《玉壺清話》書中有紀年之最晚者,文瑩《玉壺清話自序》亦稱其書撰於此時,《湘山野録》成書則更在其先(見以下拙文第三節)。故文瑩其人應卒於此後不久。《玉壺清話》卷五又稱:“楊侍讀徽之,太宗聞其詩名,盡索所著,得數百篇奏御,仍獻詩以謝……余竊謂公曰:‘以天地浩露,滌其筆於冰甌雪椀中,則方與公詩神骨相附焉。’”文瑩稱楊徽之“侍讀”,則其事當在楊晚年。考楊徽之於真宗咸平二年(999)秋拜翰林侍讀學士,約次年即卒。文瑩能與楊氏交往且能説出此等話,則其年齡至少在十五歲以上。而如前文所述,文瑩約卒於神宗元豐年間。倘此事不誣,則其當生於太宗太平興國、雍熙間,享年九十餘歲,可謂長壽矣。
二、 文瑩的交游
文瑩交游甚廣,所交盡館閣顯要、高僧韻士。
文瑩與丁謂、歐陽修、蘇舜欽、石揚休、吴中復、元絳、徐登、鄭獬、劉摯、張師正、楊徽之等人交游事已見上節。
此外,其所與交往者尚有:
1.僧契嵩。《湘山野録》卷下:“吾友契嵩師,熙寧四年没於餘杭靈隱山翠微堂。”又稱:“嵩之文僅參韓、柳間。治平中,以所著書曰《輔教編》,攜詣闕下,大學者若今首揆王相、歐陽諸巨公,皆低簪以禮焉。王仲儀公素爲京尹,特上殿以其編進呈,許附教藏,賜號明教大師……詩類老杜,楊公濟蟠收全集。公濟深伏其才,答嵩詩有‘千年猶可照吴邦’之句。”
僧契嵩,據宋人陳舜俞《鐔津明教大師行業記》、釋曉瑩《羅湖野録》等書所記,其人俗姓李,字仲靈,自號潛子,藤州鐔津(今廣西藤縣)人。七歲出家,十三得度落髮,十四受具足戒,十九而游方。首常戴觀音像而日誦其號十萬聲。得法於筠州洞山曉聰禪師,又通曉儒家經書。仁宗慶曆間至杭州靈隱閉户著書。作《輔教編》明儒釋之道一貫,以駁排佛之論。力主儒佛融合,同歸於治,以佛之五戒十善通儒之五常。嘉祐七年(1062),攜所著《傳法正宗定祖圖》《傳法正宗記》《傳法正宗論》(以上三書合稱《嘉祐集》)連同《輔教篇》上進,仁宗下敕編入《藏經》,並賜號明教大師。英宗時,蔡襄出知杭州,嘗延居佛日山數年,因又稱佛日禪師。於神宗熙寧五年(1072)六月初四殁於杭州靈隱寺,終年六十六。契嵩於儒佛經典外,亦擅文,有《鐔津集》二十二卷傳世。歐陽修、李覯等皆嘆賞其文。元人吴澄稱其文“戢戢如武庫兵,洶洶如春江濤”,“在宋慶曆、嘉祐,正當文運之隆,敢出其技,馳騁章甫逢掖之林,肆口而言,肆筆而書,縱横雄放,莫或能嬰其鋒”。文瑩稱“吾友”,當非泛泛之交。其稱契嵩文章“僅參韓、柳間”,雖不免溢美,然亦非純乎虚譽。
2. 吕居簡。《玉壺清話》卷三載吕蒙正“未嘗以姻戚徼寵澤”事,並稱“其子集賢二卿居簡,平日親與文瑩語此事云”。可知二人有一定交往。吕居簡,生平附《宋史》卷二六五《吕蒙正傳》後,河南(治今河南洛陽)人,蒙正第六子。拜集賢院學士,知梓州、應天府,徙荆南,進龍圖閣直學士,知廣州,以兵部侍郎判西京御史臺,卒年七十二。史稱其行事有長者風範。集賢,此處指集賢院學士;二卿,此處指兵部侍郎。
3. 唐詔。《玉壺清話》卷六稱鄭獬“鎮荆南”、唐詔“漕湖北”時禮待方士徐登,而文瑩本人亦“與登游鄭館歲餘”。則彼時文瑩與唐詔亦必有交往。同書卷八又曰:“唐彦猷侍讀詢、弟彦範詔,俱擅一時才雅之譽。彦猷知書好古,彦範文章氣格高簡不屈,疏秀比六朝人物。尤精翰墨,遣一小劄,亦華牋妙管,詳雅有意。”且稱“彦範博知世故”。足見文瑩於唐詔相知甚深,對其文章學識極爲欽佩。唐詔,杭州錢塘(今杭州)人。《宋史》卷三〇三有其父唐肅傳,後又附其兄唐詢傳,然無唐詔傳。兹排比有關材料,则唐詔生平庶幾可見: (1) 《弘治衢州府志》卷八:“唐詔,國子博士,至和二年到,三年改知復州。”(2) 由上引《玉壺清話》卷六,知鄭獬“鎮荆南”時,唐詔適“漕湖北”。考鄭獬於英宗治平二年出知荆南,則唐詔之任湖北路轉運使亦當在此時。(3) 《嘉泰吴興志》卷一四:“唐詔,司勳郎中,熙寧元年四月到任,二年九月移知太平州,改知潭州。”(4) 《續資治通鑑長編》卷二三六稱“熙寧五年閏七月己酉……司勳郎中、知潭州唐詔知蘇州”,下注“詔不肯任事”。又,鄭獬《鄖溪集》卷二七有《吕稚卿公孺、唐彦範詔並賦游西池,亦成斐句》《同彦範謁仲巽,飲之甚樂。仲巽且有北歸志,情見卒章,輒取用寫呈》等詩,則又可略見唐詔交游情況。
4.楊經臣。《玉壺清話》卷七:“嘗謂文老不衰者,止見今大參元厚之絳。頃在禁林,《懷荆南舊游》云……詞氣略不少衰。又曾魯公垂八十,筆力尚完。時曾子宣内翰謫守鄱陽,手寫一柬慰之,略云……吾友中秘書楊經臣,博贍才雅,而嘗誦之經日,謂余曰:‘此非知其然,而爲神驅於氣使之爲爾。’”楊經臣,《宋史》無傳,事迹無考。
5.凌叔華。《湘山野録》卷中:“余頃與凌叔華郎中景陽登襄陽東津寺閣。凌博雅君子也,蔡君謨、吴春卿皆昔師之,素稱翰墨之妙。”凌叔華,《宋史》無傳,事迹無考。
6.高虞。《玉壺清話》卷六叙一段姓巨賈蓄一鸚鵡甚慧事,稱“余得其事於高虞晉叔,事在熙寧六七年間”。高虞,《宋史》無傳,事迹無考。
三、 文瑩的才情著述
文瑩喜藏書,才思清拔,雖泯迹淄流,而留心世務,多識典故,長於史才。尤工詩,其詩清雅豪放,高遠簡淡,爲時人所稱。
《正德姑蘇志》卷五八、《崇禎吴縣志》卷五四均稱其“多聞博識,宗教亦高”。文瑩《玉壺清話序》則自謂:“文瑩收古今文章著述最多,自國初至熙寧間,得文集二百餘家,近數千卷。其間神道碑、墓誌、行狀、實録及奏議、碑表、野編小説之類,傾十紀之文字,聚衆學之醇郁。”其所撰《湘山野録》《玉壺清話》二書當從中取資不少。
近人莫伯驥《五十萬卷樓群書跋文》子部二曰:“自古詩僧最多,能文者少,宋之契嵩、元之圓至,其文佳矣。至留意朝章國故者,則絶少其人。文瑩於熙寧中,既在荆州金鑾寺撰《湘山野録》,復於元豐戊子編述此書(按,指《玉壺清話》)……蓋留心當代故事,洵方外之士之翹然特出者也。”肯定其不但能詩擅文,且熟悉史事掌故,具有多方面的才能造詣,非一般僧人可比。
魏泰《臨漢隱居詩話》曰:“永叔詩話載: 本朝詩僧九人,時號‘九僧詩’。其間惠崇尤多佳句,有《百句圖》刊石於長安,甚有可喜者。嘉祐熙寧間,吴僧文瑩尤能詩,其詞句飄逸,尤長古風,其可喜者不可概舉。有《渚宫集》兩卷,鄭獬爲之序,行於世,可見也。”王士禛稱:“《宋高僧詩》前後二集,錢塘陳起宗之編,多近體五言。予按: 前集即《六一詩話》所謂《九僧詩》也……後集以贊寧壓卷,凡三十一人,文瑩、道潛、清順皆在焉。”張師正則以詩盛贊文瑩之詩曰:“渚宫禪伯唐齊己,淮甸詩豪宋惠崇。”比諸唐宋二代詩僧代表人物齊己和惠崇。以上材料足以證明文瑩洵爲有宋一代著名詩僧,在宋代詩壇有較高的地位和影響。
惟文瑩詩大多不存,《宋詩紀事》卷九一録其《寶積寺小雨》一首,曰:“老木垂紺發,野花翻麴塵。明霞送孤鶩,僻路少雙麟。天近易得雨,洞深無早春。山祇認來客,曾是洞中真。”高古簡樸,可見其詩風之一斑。
時人評文瑩詩,亦以清逸雄健、高古雅正概括其風格特點。如歐陽修稱其詩“孤閑竺乾格,平淡少陵才”。蘇舜欽稱其詩“篇篇清雄,有古作者氣態”。石揚休《謝文瑩師攜琴見訪》贊其詩曰:“鄭、衛湮俗耳,正聲追不回。誰傳《廣陵操》,老盡嶧陽材。古意爲師復,清風尋我來。幽陰竹軒下,重約月明開。”鄭獬所評尤爲周詳:“文瑩師自荆州訪我於溳溪之上,出其所爲歌詩一巨軸……及兹北歸……因得馬上盡觀瑩師之詩,得其佳句,則必回復而長吟,窈若幺弦,瞥若孤翻,遂與夫溪山之靈氣,相扶摇乎雲霞縹緲之間,而亦不知履危石而涉寒淵之爲行役之勞也。浮屠師之善於詩,自唐以來,其遺篇傳於世者班班可見,縛於其法,不能閎肆而演漾,故多幽獨衰病枯槁之辭。予嘗評其詩如平山遠水,而無豪放飛動之意。若瑩師則不然,語雄氣逸,而致思深處,往往似杜紫微,絶不類浮屠師之所爲者……今已老矣,其詩比舊愈酋愈健,窮之而不頓……”亟稱其詩雄健豪放,致思深微,不同於一般僧詩之幽衰枯瘦。
文瑩本人似亦以此種風格特點爲臧否他人詩文之標準,从中可略窺其詩學主張。如稱鄭獬“晚年詩筆飄灑清放,幾不落筆墨畛畦”;元絳詩至老而“詞氣略不少衰”;曾公亮垂八十而“筆力尚完”;稱鄭文寶詩“篇篇清絶”;稱唐詔“文章氣格高簡不屈”。又如上文所引《玉壺清話》卷五評楊徽之詩:“以天地浩露,滌其筆於冰甌雪椀中,則方與公詩神骨相附焉。”而對於不合此標準之作則力詆不貸,如稱徐東野詩“浮脃輕豔,皆鉛華嫵媚,侑一時尊俎爾”,李宏皋雜文“皆胼枝章句,雖齷齪者亦能道”。
文瑩著有《湘山野録》《玉壺清話》《渚宫集》。
關於《湘山野録》,其書卷上“張乖崖成都還日”條有“今熙寧丙辰”語,卷下“交賊寇邕”條亦稱事發於“熙寧丙辰歲”。熙寧丙辰即神宗熙寧九年(1076),係該書紀年之最晚者,則書當成於熙寧九年或稍後。以書撰於荆州(治今湖北江陵)之金鑾寺,故以“湘山”爲名。
全書多記北宋前期朝野雜事,上起太祖時,下及神宗熙寧末,間雜五代事。所記有得之傳聞者,亦有親自耳聞目擊者,其中或不免荒誕怪異或考證失實之處,然不少材料記載詳實,可與正史相印證,甚或可補正史所未及。如《續録》中“太宗即位”一條,李燾引入《續資治通鑑長編》。《長編》在叙述宋太祖臨崩情狀後,鄭重聲明:“此據吴僧文瑩所爲《湘山野録》,正史、實録並無之。”李燾之所以重視《湘録》的這則記載,一是認爲文瑩於此事所言“不妄”,即基本符合事實;二是此等顧命大事,“而實録、正史皆不能記”,其重要的史料價值於此可見。李燾以歷史學家的嚴謹,對這條材料細加審視,摒除了其中好事者的增飾之辭和得之傳聞的不經之事,“略加删潤”,采入《長編》,遂啓“燭影斧聲”之千古論端。有關是書得失,《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及《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補正》羅列衆説,參以己見,言之較詳,可參閲。
是書卷數,《郡齋讀書志》作四卷,今人孫猛疑原本四卷乃含《續録》一卷;《宋史·藝文志》作三卷,未言及《續録》;《文獻通考》卷二一六作《湘山野録》三卷、《續録》三卷;《鐵琴銅劍樓藏書目録》卷一七著録同;錢曾《讀書敏求記》卷三子部雜家類作《湘山野録》三卷、《續録》二卷;《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則作三卷、《續録》一卷。今傳各本除《學海類編》本無《續録》、《説郛》本一卷係節録外,他如《津逮秘書》本、《四庫全書》本、《學津討原》本、《學海類編》本、民國三年吴興張氏刊本、民國六年有正書局本等均作三卷,《續録》一卷。
《湘録》舊有北宋刻本。崇寧初,因受黨禍牽連,書板被毁。書亦約在元代以後亡佚。今存最早者《重雕改正湘山野録三卷續録一卷》,其上、中卷係宋刻,下卷及續録爲元人抄配,即所謂宋刻元抄本,2003年北京圖書館出版社“中華再造善本”據以印行。而所謂清初毛扆手校宋刻本者,實即宋刻元抄本。黄丕烈在覆勘毛校本後指出:“渠跋云從宋雕本勘一過者,非别又有全宋雕本也。毛氏往往不露真言,所言諸校本大率如是。”故宋刻元抄本實爲後世各本之祖。今存世者尚有明清二代數種抄本。刊本則有明代毛晉汲古閣《津逮秘書》本,民國十一年(1922)博古齋予以影印出版,但訛脱甚多。其後清代張海鵬《學津討原》本,以《津逮》本爲底本,取宋刻元抄本詳加校訂,糾正了《津逮》本不少訛誤,然其本身仍有誤字。民國三年(1914)吴興張氏刊本亦以宋刻元抄本爲底本,以《學津討原》本相校,於民國十一年曾影印出版。又,民國六年有正書局據宋刻元抄本,經謝硯穀細加校讎後刊行。此外又有《四庫全書》本、《學海類編》本、《説庫》本等。1984年7月,中華書局出版鄭世剛點校本,以博古齋影印汲古閣《津逮秘書》本爲底本,校以别本及有關史料、筆記、文集,與楊立揚點校之《玉壺清話》一併印行,並納入“唐宋史料筆記叢刊”。2012年,上海古籍出版社有黄益元校點本,納入“歷代筆記小説大觀”。
關於《玉壺清話》,文瑩《玉壺清話序》述其撰寫此書緣由曰:“君臣行事之迹,禮樂憲章之範,鴻勳盛美,列聖大業,關累世之隆替,截四海之見聞。惜其散在衆帙,世不能盡見,因取其未聞而有勸者,聚爲一家之書。及纂《江南逸事》,並爲李先主昪特立傳,釐爲十卷。”序後稱“書成於元豐戊午歲八月十日”。又,本書卷五末條稱“長沙北禪經室中懸觀音印像一軸,下有文”。文後曰:“壬子歳,王雱元澤記,會稽關刻之,以廣其傳,庶乎世之聞見者,有所警焉。戊午歳題。”。元豐戊午(1078),係本書紀年之最晚者,正可與自序相印證。自序又稱“玉壺,隱居之潭也”。查《湖廣通志》卷七八、《光緒荆州府志》卷二八,均謂荆州府江陵縣有玉壺寺,“唐開元間建”,而《康熙荆州府志》则稱其“後唐開元間建”,“後”字顯衍。
是書内容、體例、記述時間範圍均與《湘山野録》略同,蓋與《湘録》相輔而行者也。惟書中多論詩語。其書得失,可參閲《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卷一四〇《玉壺野史提要》、清人張宗泰《魯巖所學集》卷一一《玉壺清話跋》。其書名,《遂初堂書目》《郡齋讀書志》《直齋書録解題》《宋史·藝文志》《文獻通考》均題《玉壺清話》,而錢謙益《絳雲樓書目》、錢曾《讀書敏求記》、《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則作《玉壺野史》。《提要》稱作《野史》者,“疑後人所改題,然元人《南溪詩話》已引爲《玉壺野史》,則其來已久矣”。實則《續資治通鑑長編》卷五、卷二一、卷二七所引均作《玉壺野史》,則宋孝宗時已有《野史》之稱。
是書除《遂初堂書目》不著卷數,《説郛》本節録爲一卷外,諸家著録及傳世各本均作十卷。清人吴翌鳳於乾隆四十二年(1777)本書跋尾中則稱,《玉壺清話》“明朝止傳五卷,吴人吴岫訪得後五卷,四明范欽又從岫借鈔,始成完書”。實則明初時仍爲完本,編修《永樂大典》後,方始散闕。《文淵閣書目》有“玉壺野史,一部一册,闕”,“文瑩《玉壺清話》一部二册,闕”。而范欽等所輯者,雖仍作十卷刊行於世,其實亦非完帙。《讀書敏求記》卷三雜家類有錢謙益手校本,已佚。今存者有明抄本一至五卷及數種清抄本,刊本則有《知不足齋叢書》本(題《玉壺清話》)、《墨海金壺》本、《守山閣叢書》本(均題《玉壺野史》)等。其中《知不足齋叢書》本係吴翌鳳手校,頗爲精核,鮑廷博因取以刊入。此外尚有《四庫全書》本、《説郛》本等。1984年7月,中華書局出版楊立揚點校本,以《知不足齋叢書》本爲底本,校以别本及有關史料、筆記、文集等,並輯得佚文五條,與鄭世剛點校《湘山野録》、《續録》一併印行。2009年鳳凰出版社又有朱剛批註本,與其批註之《滄浪詩話》一併納入“歷代詩話叢書”。其中鄭世剛、楊立揚點校本堪稱各本中最精審完備者,然亦有失當處,已有學者撰文指出,可參閲。
另有舊題文瑩《玉壺詩話》一卷者,係曹溶《學海類編》摘《玉壺清話》中論詩之語而成。四庫館臣入其於集部詩文評類存目,云:“考《宋史·藝文志》載《玉壺清話》十卷,今其書猶存……或題曰《玉壺野史》,無所謂《玉壺詩話》者。此本爲《學海類編》所載,僅寥寥數頁。以《玉壺清話》校之,蓋書賈摘録其有涉於詩者,裒爲一卷,詭立此名,曹溶不及辨也。”是書除《學海類編》本外,另有《叢書集成初編》本。
《直齋書録解題》卷二〇、《文獻通考》卷二四五著録有釋文瑩《渚宫集》三卷,均稱“鄭毅爲作序”,則此書應係鄭獬作序之《文瑩師詩集》,疑還包括劉摯作序之《文瑩師集》。“毅”下當脱“夫”字。而《臨漢隱居詩話》則稱瑩“有《渚宫集》兩卷,鄭獬爲之序,行於世,可見也”。故是書乃文瑩詩作結集。書名“渚宫”,則當成於作者晚年寓居湘鄂一帶時。此書北宋時尚存,其後亡佚,亦罕見著録。
今北京大學出版社《全宋詩》卷三五四收入文瑩《嘲願成》《三生藏》《寶積寺小雨》三詩。上海辭書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全宋文》卷一七八二收入其《玉壺清話自序》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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