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人之旅-TDG330】一场未入眠的白日梦

体娱   2024-09-28 17:30   北京  


前言:入梦

    巨人之旅TDG(Tor des Géants)应该是这个300以上距离级别中最具盛名的越野赛。全程实测350km,爬升超过25000米。它由意大利经典的高山徒步一号线和二号线合并而成,全程经过34个城镇,25座海拔超过2000米的山口,会经过阿尔卑斯地区几乎所有种类的越野地形,可以说是非常经典、纯粹的越野体验。之所以叫“巨人”,指的是在赛道旁日夜凝视着跑者们的四座高峰:勃朗峰(Mont Blanc)、马特洪峰(Matterhorn)、大天堂峰(Le Gran Paradisio),以及玫瑰峰(Monte Rosa)。
    2023年巴黎巨人小分队参赛归来,一个个对这个赛事赞不绝口。他们说选手需要在漫长的旅程里制定自己的休息补给策略,并且有足够的时间去调整状态、享受比赛。从那时起,心里就种下了一颗小小的种子,毕竟从UTMB之后,已经很久没有正儿八经地去准备过一场越野赛。随着马拉松成绩慢慢进入瓶颈期,新鲜感逐渐减弱,面对330这种前所未有的挑战,一颗安分了两年的心又渐渐躁动了起来。
    小七也看出了这一点,她体谅我这一两年同她一起训练马拉松冲成绩,所以在了解过巨人之旅的难度之后,她也非常支持我去试一试实现自己的目标。于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参加了2024年巨人抽签,也有惊无险在候补轮中成功中签报名了巨人。

备赛

    虽然报名已经成功,但巨人之旅在我心里依然是一个模糊的概念。我对待比赛一向比较认真,赛前会在脑海里预演比赛各个阶段自己的状态。而330公里早已远超自己的想象范围,无论如何模拟都没办法将它在脑海里具象化。不过想不清楚那就索性别为它烦恼,我按照21年准备UTMB的节奏,大致制定了一个训练计划。日常训练依然以马拉松训练为主,保证心肺和速度能力,但每2~3周加入一次等效100公里左右强度的长拉练,训练耐力。
    从巴黎马拉松结束以后,分别进行了Bure 12小时130公里路跑,Zugspitz楚格峰越野 (106K+5000D),夜刷100趟死瓶子(50K+4800D),High Trail Vanoise (63K+4200D),和颖姐赛宝solo UT4M (96K+6300D),还有一周Méribel小徒步 (共156K+10000D)
    随着训练的进行,巨人的模样在脑海中开始逐渐清晰,便越发对它心生畏惧。和颖姐赛宝拉练的时候,连续一两小时的长下坡就险些击溃我们的心理防线。一想到所有的痛苦和磨难要在330的赛道上放大拉长三四倍,敬畏之心不由得达到顶峰。不过转念一想,参赛已是无法改变的事实,DNS和DNF都不在选项内,那么恐慌也只是徒增烦恼,只有扎扎实实准备,方能将畏惧之心疏解几分。

赛前

     时间从来不会有任何怜悯,才不会管你是否准备充分,比赛的日子不由分说闯到了面前。由于勃朗峰隧道关闭,经历了飞米兰-错过大巴-搭乘顺风车-乘大巴等一系列折腾,终于来到库马约尔小镇。路上顺风车小哥虽然不跑步,但提起TDG来也是如数家珍。这个赛事不仅在跑者里享誉盛名,对Aosta山谷的村民们来讲,也是一个非常值得自豪的盛事。一路上凡是经过小村小镇或是与路人擦肩而过,掌声和“Bravo”的助威声从未缺席,就连路过的汽车都会鸣笛致意。在这一周里,所有跑者都是奥斯塔山谷的英雄。
    赛前一天来到酷马体育馆领物,需要按照来体育馆的顺序排号,整体体验还算顺畅。虽然还没比赛,也还是咬咬牙买了一些帽子和纪念衫来激励自己。领完物后又在体育馆排队做了巨人特色的包脚服务。其原理是用无纺布包裹住脚容易与鞋子摩擦的部位,来防止脚摩擦出水泡。事实证明包脚效果显著,虽然脚跑完以后浮肿不堪神经麻木,但包裹部位在5天的比赛里没有起一个水泡。
    下午是精英见面会,庄主François今年也是首次挑战这么长的比赛。正如5年前安纳西Maxi Race,抓住机会向他要了合影以及号码布上的签名。还和历届巨人四冠王Franco以及历史上唯一完成过巴克利马拉松的女性选手Jasmin Paris合影签名,于是号码布上多了三份沉甸甸的祝福。当然更有趣的是,这三个签名中一位是今年巨人冠军(庄主),一位因伤未开始DNS(Franco),一位未完赛DNF(Jasmin Paris),要素满满
 从左到右分别是Jasmin Paris,庄主,Franco
   一如往年传统,赛前一晚赛事组织方组织了Pasta Party意面趴,为跑者加碳顺带宣讲路上注意事项。组织方着重强调了前两天的降温降雨和最后几天的降温。此时我还没有意识到这些提醒意味着什么,也没有预料到这将是这一周中遇到的最大挑战。我们还在欢快地将桌上的食物一扫而空,预演着每天在补给站的场景。回到住处,分门别类地把满满一登山包的物资转移到官方转运包里,包里既装填着接下来一周所需的一切补给和装备,也承载着我完赛的希望和底气。
    周六一大早,从并不踏实的睡眠中醒来,开始整理最后的行装。过两天才出发的陈亮大哥大嫂超级热心,早早起来给我们三个330选手熬粥煮蛋准备早餐。暖暖的粥配着咸菜下肚,不安的情绪也舒缓了几分。吃罢,扛着需要寄存的行李和参赛包,在陈亮大哥还有第二批出发的小妖姐和邹宏江大哥的声声嘱咐和祝福中,踏上了这场并不孤独的征程。
    来到小镇中心的起点,整个小镇已经为这一刻的到来而沸腾。街道上满是斗志昂扬的跑者和依依惜别的家属。正巧碰到第二波出发来看起跑的猞猁,千言万语此时化作一句“一切顺利”,希望我们巴黎乐哈哈小分队都能安安全全回来。检录完毕进入起跑区,正好遇见苗大哥。苗大哥可是越野界超级强大的老前辈,在他这个年纪依然保持着超高的竞技水平和实力,这次TDG也跑出了今年华人最快成绩106小时。跟着苗大哥从人群中穿到前排,在庄主的身后,静静等待这一刻的到来。

第一赛段:启程

    倒计时结束,随着一声“Go”,几百名跑者怀着或是忐忑或是激动的心情辞别库马约尔小镇,开启这段未知的旅程。正如UTMB起跑时的霞慕尼,牛铃声与呐喊声响彻整个库马约尔小镇。虽然旅途还很漫长,大家依然奋力向着大山奔跑。第一个赛段难度适中,48公里4300米爬升,爬过三个2500至3000米之间的山口。山间阴雨不断,大雾弥漫,但此时体力尚可,路上选手们也没有太多交流,都在闷头奋力往上爬。
    正在被第一个连续1500米长爬升的坡消磨耐心之时,一顶白色小帽超越了一个个跑者,穿过山下的雨雾而来。没几分钟,月姐姐顶着这一抹亮眼的白色轻松超越了过去。不得不说,真的是和精英运动员有差距。她一边说在国内缺乏对这种地形和爬升的训练,一边就迅速爬得没了影儿。不过好在第一个山头并不高,过了2567米的Col ARP后是一段可跑性很高的下坡。发挥马拉松的优势,很快又追上了月以及一直在前面领跑的苗大哥。
 多少有点迷雾森林的味道
    当然,这种短暂的领先没有太大意义。等下降到补给站,我还在挑挑拣拣胡吃海塞的时候,月已经迅速进站,灌了水,停留不到一分钟,拍拍我的肩膀说“快走快走”,便冲出了补给站。此时我也吃饱喝足,灌好水跟了出去。她的后勤团队给了她几个土豆让她边走边吃,我好奇她不吃补给站的食物真的能够坚持过这么长的赛程吗?她说主要的能量补给还是靠包里的一大堆能量胶。联想到之前猞猁提到月素食的饮食习惯,不禁感慨,做精英运动员真是很辛苦,需要牺牲掉许多来分秒必争。
    此时浓雾渐渐褪去,开始攻克第二个海拔2856米的山头。爬着爬着,逐渐靠近了一个背着自行车的登山者。本以为他在训练山地自行车,把自己的车背上去再从另一边骑下来(这样已经够疯狂了),聊了几句后才发现,他的目标是自补给,背着自行车完成和我们同样路线的330公里。他的自行车有十几公斤重,且不说上坡要付出多大的消耗才能把车背上去,用自行车在这种路面下坡更是难于登天。当时我就被深深震撼,震撼于他的疯狂,震撼于人类对于极限的渴求。
    当我能跑马拉松时,感慨有那么多人能跑100公里不停;当我跑了百公里甚至一百英里时,才发现世界上还有人用一周时间在大山里跑三百五百公里的比赛;进入330的圈子后,又发现有那么一撮人可以连续跑好几个这样的比赛,里程达到上千公里,还有人可以背着自行车完成这一壮举。天地之大,不去看看哪里会知道有那么多有趣又有实力的人呢。
    爬过第二个山头,下坡到一半就来到了每个中国跑友所熟知的杨源纪念碑。2013年比赛时,来自北京的跑友杨源在此处意外滑坠,撞击头部不幸罹难。组委会为了纪念他,在此设立了一处永久纪念碑,用他为巨人之旅所写的诗文,永远悼念这位热爱这片山谷的中国选手。每年比赛,经过的跑友都会以自己的方式来悼念他。
    由于TDG每年都在中秋节附近,我特意带了月饼装在包里,经过杨源纪念碑时,拆出月饼,给他半块,我自己留半块,希望来自家乡的味道能慰藉他的在天之灵。悼念时,月姐姐也一路小跑而来,为杨源碑上插上一束小花。接着,苗大哥也大步流星赶到,双手合十祈祷悼念。其实这段路并不危险,但越野比赛就是这样,危险时时刻刻存在。我们可以追随自己的爱好去探索、去尝试,但也要为自己和家人负责,时刻铭记安全回来才是最好的终点。  
 谨以半块月饼,告慰杨源在天之灵
    在和苗大哥、钧月几次反复交错后,我来到第一个换装站Valgrisenche。正如赛前所说,TDG的补给非常好。在这里吃了一大碗热米饭配着炖肉,脱掉已经湿透的袜子和胶布,换上干爽的袜子和长裤,感觉自己又满血复活了。此时苗大哥和月早已离站,而我还在慢吞吞整理装备,连远程看补给站直播的小七都在吐槽我磨磨蹭蹭浪费了好多时间。能力和经验的差距从这里便可见一斑,从这个站以后,我就被越甩越远,再也没见过他们。

第二赛段:大意失荆州

    接下来便是难度颇高的第二赛段。第二赛段有52公里,约5000米的爬升,三座大山的海拔最高达到了3300米。不仅如此,其陡峭程度也是非比寻常。TDG的路线非常有特点,越是临近山口,技术难度和陡峭程度都是指数级上升。就像颖姐描述的那样,快到顶的地方仿佛是 “原料不够用了” ,就大石头瞎堆吧堆吧就成了一个山口。
这儿多少有个呀哈哈
    更雪上加霜的是,此时刮起了大风,雨势更加猛烈。而我犯了与UTMB那年同样的严重错误,穿着短袖加皮肤衣。在感受到体温明显快速下降时,没有及时添加衣物和防雨,想着还差一两公里就能到补给站,再慢慢穿衣服。殊不知在这种情况下,多待一分钟便多一分危险,更何况这一两公里可能需要三四十分钟才能完成。
    在勉强蹭到补给站,穿上冲锋衣、套上救生毯和雨衣后,我哆哆嗦嗦地继续在冷雨中前行,但里面的衣物已经湿透,保温性能大大下降。随着海拔的上升,气温越来越低,而我可能是被冷到了,竟然开始出现高原反应,伴随着胃痛和心率飙升。稍微一爬坡,心率就剧烈上升,肠胃翻滚,喘着粗气。此时上坡只能走几步停一下,眼看着一波波人从身边超过,却毫无办法。但又不敢停留太久,一旦停止运动发热,刺骨的寒风就会迅速侵袭全身。
    快到山顶时,情况更加糟糕。氧含量进一步降低,寒冷中我竟然开始打瞌睡,甚至冒出在此处小睡一会儿的想法。但理智还是在线的,哪怕手指已冻僵,哪怕心率飙升恶心想吐,依然不能停止脚步。只要不停下,就还有希望。
    爬过了第二个山头Col Entrelor时,天上竟然开始下雪。不过幸运的是,海拔越低,气温升高,高原反应也随之减轻。我调整了装备,将保温毯撕破的一部分塞进压缩裤里,穿在冲锋衣里面,反射热量;再在冲锋衣外面套上一件塑料雨披,隔绝大风。在这种三重防护下,总算在夜里熬过了这两个山头,为我的错误挽回了一点损失。后边两天的极寒情况下,我又再次用到了这种方法,看来在极限中,人的经验和能力还是可以有所增长的。
    第三个山头虽然海拔有3300米,但已经到了白天,气温升高,高原反应也大大缓解。爬到快到垭口时,昨夜的大雪已经覆盖了山口。仰头一看,跑友们在大雪覆盖的乱石间艰难地蹒跚而行。
    我正在录视频时,一位中国跑者从山下缓缓而来,原来是从美国来的吴狄教授,他是一位完成过包括西部100在内诸多超级越野赛的资深选手。此时他穿着短裤从雪野中徐徐而来。和他聊着天,爬完了Col Loson最后的爬升。
    随着遮蔽视野的山峰被踩在脚下,视野突然开阔。近处是富含石英的山体风化,银灰色的石英伴着积雪在阳光下闪耀;下方是被秋天的灌木染成棕黄色的山谷;远方是浓云之下的白顶群山。试想一下,双眼被前方高耸的山峰遮蔽了一上午,突然看到如此壮阔的景象,是多么大的冲击与震撼。
    然而再好的景色也不能当饭吃,经过了一个长达15公里的长坡,下降1700米后,终于来到了第二个换装站科涅(Cogne)。截至目前为止,已经跑了104公里,爬升9300米,是时候好好休整一下了。此时我的大拇指因为踢到大石头,已经充血肿胀不堪,包好的绷带也早已泡水脱落。我便去了卫生间,仔细洗了脚,又让医护人员帮忙放掉指甲里的淤血并重新包扎。正好因伤退赛的冯老板也在这个站,她还帮我做了治疗的现场直播,让大家看看这比赛不仅仅是吃吃喝喝,还是要付出一些“血的代价”的 ToT。

第三赛段:短暂的岁月静好

       包扎好了脚,也像是包扎好了心情。换上了我们“航行天下”的队服和袖套,趁着阳光正好,踏上了第三赛段。大概是感念于跑友们在前一段所受的苦,这个赛段真的是这5天里最岁月静好的一段了,仅有45公里,2800米爬升。一路都是高山草甸、小溪流水,微风吹拂。
    爬升是缓慢的,不需要仰着头才能看到前方的道路,下降则是长达25公里、下降2500米的大下坡,虽然长得让人心生绝望,但依然是这350公里中最温柔的一段。在这里我还遇到了国内的越野大神郭路,他几周前刚刚拿下雄关330的冠军,此时伤病未愈就来参加巨人,不可不谓坚韧。
    与他和吴教授几次交错后,我先行一步,在夜半时分跨过了标志性的石拱门,抵达东纳斯(Donnas)换装站。

    此时比赛已经进行到了第二夜,第35小时。正如赛前制定的休息计划,到这个时候我还一分钟都没睡过。不过身体已经开始慢慢疲惫,行进途中,开始有一些小小的错觉产生。记得赛前他们提到过,比赛途中会有很多幻觉,像是把石头看成大房子或者迪士尼城堡之类的。不过在我的整个赛程中,并没有出现很严重的幻觉,偶尔会有一些错觉,比如把石头上的花纹看成一对正在拥抱的情侣,或者把远处插着反光小旗的木桩看成戴着头灯的人。但每次看到这种不合理的情景,努力定睛一看就能识别出它们的真面目。
    其实所谓幻觉,就是大脑在极度疲劳的情况下,为了节省计算资源而将看到的东西自行脑补成熟悉的事物应对的办法也很简单,就是不相信大脑随意生成的结果。比如,有很长一段时间,头灯边缘产生的眩光让我觉得身边好像是一排房子,但我明确知道自己身处荒野,所以干脆不去理会这些不切实际的幻觉,它们也就不会对我产生实质性的影响。
一个幻觉的小例子。在远处不管怎么睁大眼睛看这都是一对情侣抱在一起,但是到了跟前一看什么都没有。这样石头花纹构成的幻觉在路上比比皆是。
    在Donnas吃饱喝足后,提着大包蹒跚上了二楼,找了张空的行军床躺下。其实此时也睡不太踏实,旁边的跑友鼾声如雷,而我的身体也还没有从兴奋中平静下来,不断发热。闭上眼睛后,眼前就像放幻灯片一样,各种乱七八糟的信息不断闪过。有的是白天看到的场景,有的完全不知道是什么语言或元素,它们毫不停留,一秒钟数十张地从脑海里飞过。我猜大脑需要这种完全空白的时间来整理这些来不及存储的信息,所以即便没办法深睡,这种休息也是大有裨益的。眯了30分钟,爬起来又去吃了一盘面,喝了一杯咖啡,精神振奋了许多,鼓起勇气继续上路。

第四赛段:美味而痛苦的记忆

    当然TDG不会永远这么温柔,岁月静好的第三段过后,第四段又是一段55公里5900爬升的难度超高的赛段。这一段难度不在于海拔,而在于技术难度和反反复复的陡峭上下坡。海拔图画的很有迷惑性,以为只是小起伏,其实一上来就从海拔300干到海拔2300
真正的越野高手
    路上经过一小片巨石路,看见几只岩羊在大石头间蹦跳自如。听旁边法国人说这一段技术难度很高,还在窃喜自己在Méribel大石头山训练有素,大言不惭地表示自己喜欢这种大石头路,然而很快就被现实打脸。这一段从山下到山上,一座座山口全是乱石堆成,不仅爬起来比正常之字形土路累的多,还要耗费很多精力去找路。爬升也很疯狂,一公里爬升四五百米,往山下山上一看唯有乱石,完全不知去向何方。杖在这里也无法很好的发挥作用,以至于杖尖都被石缝卡住丢失。
上图:前方要走的“路”;下图:刚才来时的“路”
    好在TDG的风格是苦中总是会给你一丝丝甜。下了一个山头很快来到了TDG有名的石板烤肉小站(可能是Vecchia?)。这是一个很简陋的塑料棚子,有几个老头老太太当志愿者。本来就想简单吃一吃就要了一碗意面,没想到一口下去惊为天人。这个意面酱里的番茄味特别浓郁,而且炒酱的时候还加了很多的肉末,肉香番茄香伴着刚煮好的意面的麦香,不能说是人生中吃到的最好吃的意面,但也绝对是排名前列的。
    我问志愿者难道这个意面不是组委会统一供应的吗,一口就尝出这绝对不是那种统一供应速食酱的味道。主厨老爷爷似乎很高兴来了个识货的,骄傲地拿出一个超大的保鲜袋,里面装满了番茄意面酱,说是自己在家用自家番茄熬制,特意带到山上来的。他还拿出伏特加问我要不要喝,还打算给我开火烤肉。我看跑者不多不想麻烦他们,就说不要烤肉了,再给我来一碗意面。
    老爷爷看我这么喜欢他的意面也来了兴致,又掏出一大盒自家做的罗勒青酱泡凤尾鱼。青酱意面我也非常喜欢,但是刚吃了两碗实在吃不下了。于是旁边一老太太给我拿了两块法棍,夹了几条浸满罗勒酱橄榄油的小鱼,橄榄油渗透面包配着咸鲜口的腌渍小鱼,实在是太美味了!当时真的动了带一些他的酱上路的想法。然而比赛还要继续,只得依依不舍地同这个神奇的山间小站告别。
    由于前两天的天气太差,周二的烈日当头反而成了一种恩赐。此时山谷空无一人,不管是自说自话还是放声歌唱都无人理会,晒着暖暖的太阳懒洋洋地从巨石之间爬上爬下,困意越来越浓。索性脱下越野包,找了一处遮荫处地草地倒头便睡。若不是一只疯狂的蚊子隔着衣服把我从梦境中咬醒,若不是不小心压到水袋漏光了一壶水导致很长一段时间都面临着缺水的困境,这该是场多么完美的午觉呀。一觉醒来看看表,时间才过去七分钟,不过脑子清醒许多,拍拍身上的灰继续前行。
非常典型的超级陡峭之字形下坡,抓地力不好的鞋子根本站不住
    随着夜幕的降临,困意又慢慢袭来。经过一个塑料凉棚搭成的小站Loo,边上是一个小木屋,本来想一鼓作气跑到换装站Gressoney,但眼睛实在是睁不开了,问志愿者可以不可以到小木屋里呆20分钟。志愿者把我带进小木屋,结果里面大有文章。其实这是一个山间小餐馆,柜子上摆满了酒里面是个大厨房。我太困了,趴在桌子上就陷入了睡眠。20分钟过后闹铃响了,志愿者过来问睡眼迷蒙的我要不要吃什么,一如之前的补给站我说我想吃玉米糊Polenta,说完撑着头又昏睡过去,朦胧之中听到厨房有嗞啦嗞啦的声音。
(插句话:这时候发现这种来自意大利山里的美食竟然和我家乡西北小城的一种叫做“散饭”的主食惊人地相似。散饭是熬的浓稠的玉米面糊,配其它腌菜或是炒菜一起食用。没想到竟然和万里之外的意大利玉米糊Polenta概念不谋而合,真是神奇)
    等她再次叫醒我时,被她端上来的东西惊呆了。我脑海里的想象她会端给我一碗玉米糊上面擓一勺番茄酱,结果她端上来一个正经的盘子和刀叉(不是一次性纸碗),里面是玉米糊和几块肉,玉米糊被融化的芝士包裹,底部在煎锅里煎的焦焦脆脆。肉则是烤的非常到位的羊排肉,烤之前明显已经炖煮过,连脆骨都已经软糯。真的没想到在山间小站能吃到这么正经的一顿美餐,馋得我最后连盘子都用面包擦得干干净净。
    出站时听到有中国人声音,定睛一看是凯乐石战队的肉丁越野精英丁志坚。我赶忙给他说别在这儿吃这些玩意儿,里面有好东西吃。再到后来遇到他时,他也很高兴能这么饱餐一顿。美食真的是对已经透支的身心最好的慰藉
好久没有正儿八经地吃一顿饭了
    又一个夜半时分,抵达了Gressoney站。此时赛程已经来到200公里,也是时候好好休整一下了。进站首先给各种东西充上电,然后带着换洗衣物和洗浴带去浴室冲个澡。此时除了脚趾头的肿胀充血,整个脚也开始慢慢肿胀起来。等换上干净衣服焕然一新以后,又去找医护人员处理脚。医护人员贴心地拿来了枕头和毯子,然后和另一个医生嘀嘀咕咕商量脚该怎么弄。我实在太困了,即便他们在摆弄我的脚我也沉沉睡去,偶尔被他们用手术刀放血疼醒,但是过不了几秒钟又睡过去。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过了一个小时?)他们终于包好了脚把我唤醒。
    吃吃东西整理整理包,回头一看我在这个站竟然呆了3个小时!赛后看看别人在这里都是一个多小时出站,不由惭愧自己还是经验不足太过磨蹭浪费不少时间
 

第五赛段:灵魂出窍

    出了这个站已是深夜,出了灯火通明的镇子,想起和颖姐赛宝拉练时借着月光在荒野中行走的经历,于是索性关掉头灯慢慢踱步,让眼睛适应黑暗,好好地看看这一整片闪烁的群星。
    理论上来讲第五赛段是相对简单一些的,但33公里、3000米爬升也不是可以小觑的。此时又遇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经历,就是和自己的困意作斗争。至此,60个小时的比赛大概共计只睡了两三个小时。在原本的计划中,困了就在路边睡一会儿,等脑袋清醒了继续。可在爬Col Pinter这个山口的时候,山上狂风大作,由于错过了一个牛棚和一个农户这样的避风处,根本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地点躺在路边补觉。夜间的山风是很刺骨的,倒不是说睡不着,只怕是醒不来。
再美的晨曦都唤不醒已经神游的灵魂
    此时已经困得神志不清了,已经不是掐自己一下就能清醒的。边爬坡,眼皮子边打架,身体开始摇摇晃晃,脖子支撑不住脑袋直往后仰。此时又发现步频是由大脑控制的,当大脑罢工时,步频大幅下降,想要走快点,腿也不听控制。我尝试着坐在石头上小眯一会儿,但太冷,身体还不住地往边上倒。尝试用杖尖扎自己的脚提神,但此时脚已经冻到麻木,根本感觉不到痛。又想起带了速溶咖啡,掏出一包直接把干粉灌进嘴里。虽然浓度太高,酸苦得直反胃呕吐,但依然止不住翻涌而来的困意。
    就这样,像僵尸一样浑浑噩噩、摇摇晃晃,硬撑到了垭口,终于看到了心心念的日出。事后看在山顶拍的视频,说话已经口齿不清,真的是这辈子最困的一次经历。好在下山比较危险,大脑出于本能开始分泌肾上腺素,神智重新占领了高地。待到下降到一定高度,找到一个避风的石头窝,躺下美美地昏睡了15分钟,醒来后又成了一个活蹦乱跳的新造的人
    下降到一个很漂亮的小村庄Champoluc,天色已经大亮。随便吃了几口意面,便去后边的行军床睡了30分钟。醒来碰到一路上遇到过很多次的越南人Trung,他惊呼你怎么那么强,不久之前还看我上坡踉踉跄跄随风飘摇,此时又生龙活虎出现在这里。他一脸困意抱怨说困极了但是太冷睡不着,于是打点行装,和已经睡醒的我一同出站。一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他也是第一次参加这个距离的比赛,尽管一路上抱怨不停,但他还是顽强地脚步不停,最终比我还早一小时完赛。
登上Col Nannaz山顶,碰到一位重装徒步的老奶奶,她帮我拍了照片,还一一介绍了远处的山峰叫什么(只可惜当时脑子糊涂,已经不记得她说了什么)。

第六赛段:人生没有DNF

    下了一个长长的陡坡,来到第五个换装站。此时正值下午,还不是很困,饱餐一顿(不得不说意大利的葡萄可真好吃呀,提了三四串没一会儿就吃个精光),换上跑友会的熊猫衫,上个厕所就出站。接下来又又又是难度超高的赛段,48公里5000米爬升。第二个赛段关键词是“高”,第四个赛段关键词是“难”,那第六个赛段的关键词便是“陡”。直上直下通天的坡一个连一个,恨不得一根绳子吊到天上去
    天色渐暗,路过一个像是被战争或是传说中的鬼魅洗劫过的荒村。有好多座石头房子,但大多坍圮,空无一人,倒是个拍电影的好地方。夜幕降临,寒风又起,我来到了Vareton避难所。很多人都是直接吃了补给就走,我想起昨夜人困马乏的经历,决定进去旁边的小木屋提前睡一小会儿。
    志愿者把我领进去,里面只有一张桌子和一个老铁炉。志愿者给铁炉里加了几块木头,调整了一下风口,熊熊烈火不一会儿就把小屋子烘得暖暖和和。此情此景突然让我脑子一激灵,这不就是颖姐姐去年退赛前躲雨烤火的地方嘛!一模一样的炉子,一模一样的凳子。我还依稀记得颖姐姐赛记里,一脸苦相靠着这个炉子睡觉的情形,也更加能理解,在深夜告别这么温暖的避难所,冲向冰冷的雨夜需要多么大的勇气
左:去年颖姐姐睡觉的场景;右:老炉子今犹在
    在长凳上睡了20分钟,喝了一碗热腾腾的牛肉汤,带着颖姐姐去年的遗憾,鼓起勇气继续上路。漫漫长夜,似乎前方有爬不完的坡,太阳永远都不会升起。路过一个避风避雨盖得十分精致的牛棚,我借鉴昨夜的经验,困了就抓紧机会补觉,于是钻进牛棚躺在一根木桩上睡了15分钟。虽然周围笼罩着牛粪味,但此时这种青草的味道堪比催眠香氛,闭上眼睛,眼前就开始闪幻灯片,沉沉睡去。
给我提供庇护的牛棚,牛儿们都去山上过夜了
    醒来继续爬坡,后出发的TOR130组的精英部队逐渐靠近并超过了我。看着他们精神振奋爬坡的样子,我也只有羡慕的份。不一会儿,后面又靠过来一个穿和我同款冲锋衣的跑者,定睛一看,是刚参加完瑞士之巅660公里比赛,又来背靠背挑战330公里的郑露民。这个小伙子不仅背靠背跑了1000公里,而且速度一点不输我们这些充分休息的选手。他从不到二十岁就开始攀登国内外各种高峰,并且还登上过死亡率超高的乔戈里峰(K2),是绝对的实力型选手。
    此刻他仿佛刚开始比赛一般,爬坡节奏就和那些TOR130选手一样,很快把我远远甩在身后。看着他古铜色的小腿和肌肉线条,我也只有流口水的份。在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钦佩之情远远大于羡慕,而且他还那么年轻,绝对的未来可期。
    翻过Fenêtre du Tsan,爬到Cuney避难所,志愿者问我要不要去床上睡觉,虽然很心动但还是拒绝了,我怕进去睡了就很难再鼓起勇气爬起来。正当我趴在桌子上睡觉的时候,郑露民从卧室门钻了出来,他说已经在这里睡了两个小时。原来他打出这么多提前量,就是为了在补给站多睡一会儿,果然速度快就是王道,可以不讲任何道理好好休息。
都是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
    夜里一直在为我们后面的小伙伴担心。猞猁能力强,富余时间多,应该还好。温叔和我的进度大概差一天,此时应该在最难的第四赛段拼搏,不知道他怎么样了。此时手机也从一夜没信号的状态苏醒过来,我打开网络,看到小七发来的消息吓了我一跳。她告诉我温叔退赛了,月也退赛了。我赶忙打开巨人群,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原来钧月没有达到预定时间,无法完成赛前目标,经过权衡主动退赛。而温叔却是因为眼睛出了问题被迫退赛。不过由于一夜没有信号,这已经是好几个小时前的事情了。看到温叔又开始在群里聊天,说已经到了医院,我才稍微放心了一点。他还是在和去年同样的点Niel结束了比赛,虽然有些唏嘘难过,但后面还有那么多虐的山路,谁又忍心他再去没日没夜地和这些艰难险阻斗争呢?
    温叔今年为了完成TDG,卯足了劲儿,非常认真地训练,大家都有目共睹。但客观规律是很难违背的。赛前我统计了五六年完赛的数据,温叔这个年纪的参赛者完赛率也就20%,这些都是常年训练经验丰富的严肃越野跑者,八成都无法完成比赛,可见其残酷。我们跑者总是不服输的,不管实力如何都会尽全力去训练去参赛,才能无愧于自己。但毕竟客观规律在这里,人定胜天的故事只存在于童话和野心家的嘴里。尽力了,也就无憾了
    话说回来,调整好心情,熬呀熬呀,熬过一个长长的下坡,来到了Oyace。这个站很大,是个准Life Base,而且我总有一种错觉,看到TOR130和TOR450的换装点(然而赛后验证450根本不过这里,大概是累极了糊涂了)。此时脚已经肿胀不堪,剥掉胶布,又来到医疗站重新处理。
    正巧,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原来是起跑前替我包脚的医护大哥,此时又来到这里服务。我赶忙叫住他,给他看我们赛前的合影,他高兴坏了,告诉负责人不要安排别人给我处理,他来亲自为我进行售后服务。他认真铺好了按摩床,给我拿了毯子和枕头,开始轻柔地放血,处理肿胀的脚趾。
    相比之下,他的手法确实更胜一筹,放血、扎水泡、包脚,不管怎么折腾都没有把我从梦乡里弄醒。当然,轻柔的代价就是速度奇慢,大概用了一个多小时,他终于完成了他的杰作,而我也趁此机会美美睡了一觉。睡醒了胃口都好了很多,又美美吃了一大盘面加肉片儿,吃了小一斤葡萄,拍拍肚子接着上路。
赛前-赛中-赛后
    第六赛段还剩最后一个山头。就在我哼着小曲,轻快地奔向最后一个换装站Ollomont的时候,突然看见山下有一个大叔在疯狂挥手,远处有一个直升机在盘旋。我还在心里笑话,人家直升机在执行任务,这大叔可真好玩,凑什么热闹,挥手给飞行员打招呼。然而不一会儿直升机越来越近,大叔给我们山上的选手比着手势让我们停下来。这才弄明白,原来人家是正儿八经的急救人员,真的是在执行任务。
    不一会儿,直升机慢慢靠近山体,树木被直升机带起的狂风吹得左摇右摆。从直升机上绳降下来两个急救人员,来辅助刚才那个大叔急救路旁一个躺在草丛里的跑者。原来是有人在这个陡坡上失足摔下,摔到了脑袋。趁着直升机远离的间隙,我们快速下降,不一会儿直升机又掉头回来,下来一个急救员用一个睡袋似的装置把伤者包裹好带上了直升机。不禁感慨,不管任何时候,一定要告诉自己保持高度注意,时刻保证安全,意外随时都有可能来临,不到终点一刻都不能掉以轻心。
    到了Ollomont,人不是很多,先去旁边大棚里小眯一会儿。此时从赛前做的昼夜分割图里可以看出进110小时已经无望,所以比赛最大的目标就变成了安全。于是在后面两个赛段,有睡觉的机会就会抓紧睡二三十分钟,来保证清醒的头脑。可惜这里并不适合睡觉,大风呼呼吹篷布呼呼响,半小时也没熟睡。
    爬起来换上北航马协的会衫作为最后的行装,这是我跑步开始的地方,也是我曾经最快乐的一段跑步时光,有始有终,让它陪伴我安全走完最后一段。打点完毕,要了一大碗炖肉加肉汤意面美美吃了一顿。边吃看到他们在补给站门口贴了张条子,说长袖长裤和冰爪变成强制装备,出站必须携带。我长袖长裤齐备,但包里并没有冰爪,好在出站时他们并没有强制检查让我顺利出站,但殊不知此时的盲目自信托大将会给最后一夜带来多么大的挑战。

第七赛段:雪夜上“凉山”

    最后一段看似简单,仅有50公里、4000米爬升、两座大山,但却成为整场比赛里难以磨灭的惨痛记忆。第一座山Col de Champillon没什么好说的,在中间避难所睡了一觉,睡好吃饱后继续爬山,此时感觉整个人焕然一新,爬坡状态甚至比第二天还强上几分。前面几天因为冷空气咳嗽不已,此时也缓解了许多。此刻有一点能够理解为什么那些人可以连续参加这么多这么长的比赛,人的身体已经在长时间的疲劳中找到了自己的平衡。
此时人已经开始浮肿(小七还说咋还越跑越胖了呢)
    就这样闷着头爬呀爬,在夕阳的陪伴下翻过了垭口。山下是一段长长的平路,正好是傍晚时分,和小七打着电话聊着天,不知不觉就到了大站Bosses。到了这里,就还剩下最后一座山头了,仿佛胜利就在眼前。这个站里有很多很多的家属在为选手做最后的补给和准备,我也拿出保温毯雨衣,撕破套进压缩裤内层,全副武装来挑战最后一段。
    出站没多一会儿,开始明白为什么组委会在赛前会提醒大家周四、周五降温,为什么Ollomont站会要求长袖长裤作为强制装备。随着夜色降临和海拔的提升,周围温度迅速下降。到山间小木屋Frassati的时候,温度已经降到了零下十几度,周围飘起了大雪,而我的装备远不足以保温。内层是短袖加皮肤衣,中层是保温毯,外层是一件薄款冲锋衣,下身只有一条短裤加一件薄款防雨裤,手上甚至是半指手套,此时这些装备根本抵挡不住寒风的侵袭。
    好不容易进了避难所,山屋老板用温暖的大手紧紧抓住我的手,惊呼我怎么只穿了这手套就上来了。好在山屋的炉子烧得正旺,在暖暖的炉火烘烤下,我越来越迷糊,趴在桌子上就睡着了。
    等一觉醒来已经过去了45分钟,看到一路上遇到很多次的法国人Valéry在和山屋老板讨论着什么。原来是此时风雪太大,山口的温度实在太低,地面结冰积雪。山屋老板说现在出去很危险,越往高处越冷,别的替代下降路径在这种雪夜也不好找。他建议我们要么在这里睡一觉,等到日出气温回升一些再继续前行,要么组成三五个人的小队一同前进,出现意外还能互相照应。看了眼时间,此时虽然110小时已经没有希望,但如果继续的话,120小时以内还是没什么问题。于是和Valéry一商量,我们决定继续结伴而行。
    正好此时他的朋友Laurent也抵达了这站,作为参加450冰川巨人的选手(Laurent此次冰川第九,10年前就拿过330前十名),他自然无惧风雪。喝了一杯热茶便要上路,于是我们仨一起告别温柔乡,头也不回地冲进风雪中。
    此时地面已经冻得梆硬,雪也积了一层。Laurent虽然参加的是冰川之旅,但他并没有穿冰爪。他教我们如何用杖在这种地面保持稳定,如何选择路线、在哪里下杖。此时我已经冻得直打哆嗦,手也近乎抓不住垭口处的辅助绳。不过在他的带领下,我们虽然缓慢,但还是稳稳地越过了最后一座山头Col Malatrà。山头上狂风伴着雪花肆虐,但还有一位摄影师坚守山头,为每一个跑者拍最后一张赛道照片。过垭口时,我特意在这最后一个垭口捡了两块石头,一块留给自己,一块留给温叔,希望他能不留遗憾。
    到了下坡段,风雪越发肆虐,冰雪路面也越发难走。更加困难的是,此时正值午夜,气温降到了零下十几度,能明显感觉到身体越来越冷、越来越僵,手脚已经冻得麻木。我尝试打一套拳击来让身体发热,也尝试跺脚看看能否恢复知觉,但收效甚微。此时求生的本能告诉我,不能再继续跟他们一起走了,否则我撑不到下山。一口气咽下两条备用能量胶,和他们暂时告了别。虽然是一个小上坡,但我借着肾上腺素开始冲刺。这时意识已经模糊,我甚至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在跑,会不会我已经失温倒在路边,而这些都是我的临终幻想。但此时也来不及分辨是梦境还是现实,只能向前再向前。
三人组雪夜上”凉山“
    就这样,没头没脑地跑到了一个小的救生站,那里仅有一个小玻璃房,仅供需要急救的选手进入。想喝口水,但软水壶已经在寒风中冻成了冰,吸不出来。我向救生站的志愿者要了一口热水,仰头喝下,然后咬牙继续冲向风雪。此时脑子里什么念头都没有,只有“冲冲冲”,哪怕因为肌肉僵硬膝盖开始出现问题,也没有停下向前的脚步。中途有很多路标被雪埋掉,我跑错了方向,但顾不上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下山。
    随着海拔慢慢下降,风雪也渐渐收敛,冰天雪地被留在了身后,身体的热量重新穿透衣服散发出来。我知道,这次巨人之旅真的要结束了。此时我收到小七的消息,说有希望进前100名。于是我继续不停地往山下跑,库马约尔的灯光出现在了眼前,像一只小兔子,五天后终于又跳回了我的视线里
不是比喻,是真的像一只小兔子

旅程终点:不想醒来的梦

    到了山下,进了村,是时候整理一下装容,准备享受最后一段旅程了。小七也打来电话,我们边聊边走,她周围风声呼呼,她说在异地同心晨跑,我倒是也相信了这鬼话。在村口找到一块石头,脱掉救过命的保温毯,脱掉防雨裤。此时之前超过的两个选手又匆匆跑过,最终我也从第99名掉到了第101名,刚好没进前100名。
    就在我整理行装时,前面有人举着手机靠近过来。我以为是路过的村民,下意识地打招呼“Ciao”,没想到她竟然停了下来。再一看,竟然是小七!随之而来的不是惊讶,而是开始疯狂思考,已经生锈的大脑开始检索一切信息,想要将这件事情合理化,于是便出现了一遍又一遍傻瓜似的问话:“你怎么来啦?是咋过来的?”最终在得到答案,脑子里构建起整件事情合理的框架之后,大脑才接受了这个现实,开始慢慢地感受这突如其来的幸福。原来是她看我跑得这么努力、这么辛苦,临时起意请了两天假,连夜乘大巴赶到库马约尔,给我一个惊喜。小七一路举着手机录着像,聊着天,在依稀的晨光陪伴下,进了库马约尔小镇。
    这个场景,我赛前已经在其他选手的视频里看到过很多很多次,熟悉的小店,熟悉的街道,洋溢笑容的人们。赛中我以为我会很激动,我以为会落泪,会情绪化,但当此刻我踏足这里时,反而大脑一片空白。没有准备好,它就要结束了,350公里的长路,只剩下最后几步了。我不知道此时该如何反应,欢呼?哭泣?亲吻脚下的土地?好像都没有。此时的大脑还没有做好结束的准备
    我登上终点线,按摄影师的指示举起了手,又听小七的跑回去拍了照。走下终点线,主持人给我挂上了330的牌子,让我去签名墙签名,我还是不知所措。直到看到终点处正在休息喝水的Valéry还有越南人Trung,才又回过神来。是啊,117个小时,结束了,不用再出站了,没有下一段要跑了,都结束了。
    抱着小七的完赛礼物小山猪,戴着奖牌,往宾馆走,脑子慢慢地回过神来。此刻已经了无负担,什么都不用想,我完成了,太阳升起来了,我该休息一下了

后记:梦醒

    赛后的时光像是按下了快进键,在迷迷糊糊的睡眠和到处跑来跑去之间反复切换。和温叔一起吃了披萨,目睹了猞猁和叔父女相见时欲语泪千行,见证了赛宝Seb作为冰川巨人英雄凯旋,也体验了几百名完赛者被依次点名齐聚一堂,享受完赛后的午后阳光。从完赛到现在,我享受每一分每一秒的体验,但心情始终没有特别激动。或许是已经成功完赛心里便已放淡了它,或许是过多的情绪已经全部宣泄在了赛道上,此刻只有久违的平静,和一点点的怅然若失
    巨人往期的推送杂志里,描述了一种叫做“巨人病(TorX Sickness)”的现象。说的是我们长时间与真实而浩瀚的群山为伴,天空山野都展现出了它们最真实的模样,而不再是我们在电视和图片里看到的虚拟形象。野性抹去了我们平时引以为傲的社会或职业身份,打破了我们是“宇宙中心”的危险观念,只有渺小的我们匍匐在巨人们的面前
    当比赛结束时,我们不会感到愉悦,因为库马约尔的拱门意味着梦的结束。回到人类社会,我们会感到迷失,一闭上眼,仿佛又回到了群山里,在山口的巨石间挣扎,在路边的草垛里酣眠。但最终,我们的“巨人病”终会康复,褪去现代社会过度保护的外壳,我们又会重建一个全新的自己。 
改造的带有补给站距离和昼夜分割信息的赛道爬升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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