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族文:曾经尴尬的高中校长
文摘
文化
2024-11-29 17: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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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都有尴尬的时候。我这里说的尴尬,不仅仅是短暂的难堪,而是长时间的好难堪很为难,如同在炉火上烘烤一般,又活像昔时农民在烂泥田里艰难挣扎。我相信,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很多高中校长就遭遇过这样的尴尬。1987年到1994年,我先后在我县城乡均担任过高中校长。那段时间里留在我心底里最深切最本质的感受就是上面的那两个字。话为何这样说?因那时的高中校长,尤其是农村的,虽然身为一校之长,可手中一无什么权,也没多少钱。一句话,办学的大环境对我们很不利,干啥事都难。那时的高中不是义务教育,办学经费没有财政支持,除人头费(人员工资)外,其他的别无啰嗦。实际上高中也像企业那样”找米下锅,自谋生路”。校长办学,手里唯有的是学生缴的学费,一个千人的学校,一年也仅有10多万的可用资金,连保持正常运转都成问题。我刚到任碰到的第一个尴尬,说出来让人笑话。1987年10月,我被调往一所县城完中任校长。次年春开学不久,为我校做工程的李老板一连几次找我要教学楼工程款尾欠2万元,末了说是一周内不到位就来锁门,不让继续使用。为了不耽误学生上课,我只好费尽口舌求情说好话,经好说歹说对方才把还款期限延至10天。接下来的10天里,我可是遭了奔。我和总务主任先后跑县教委,跑分管副县长,都无功而返,他们实在没钱给我。过了几天,无处可投的我再次跑到教委,这回是想借钱还债。在走廊上遇到已退居督导的老上司x老局长,他一听缘由先是苦笑后又替我出点子说,你找他们都白搭,因为他们手里没钱,你要找常务副县长才行。一语惊醒梦中人。我马上又赶到县府找到了H县长。幸好是熟人,他是我高中同学的小叔,早就相识。他听我一说,立马起身从橱柜里翻出了一本旧笔记本,很快翻到了一页,叫我过去看。我看到上面记着某年月日,按与县教育局协议批准拨付某高中教学楼基建款10万元。接着他笑著告诉我,该工程款事先与教育局有协议,县里给10万,他们给15万。你刚才看到了县里的早给了,但教育局却没全到位。你应该去找他们才对。再说,你初到任遇到了难处,但我县是穷县,我手里实在没钱,有的话补一点也不在理外。他说得清楚明白,也天开地阔。事已至此我还有何话可说?只好拖着两腿退了出来。10天的期限已到,李老板果真来提款了。我如实相告,无奈痛苦而又悲壮地求他,你锁门吧!但请等今天下午的课结束再动手。下午课外活动时,李老板带人当着众多学生的面把楼下的两扇大铁门咔嚓一声锁上了。我不敢去现场,独自坐在办公室里心头在滴血!我想到,老板因为两万欠款居然来学校锁门,我个人蒙羞事小,可明个有540多学生就要“失学”了!我这个校长无能可悲啊!我怎么向家长和社会交代呢?第二天,学校照实情出了停课通知。同学们看了都愤愤不平,议论纷纷,说是天底下没见过的怪事!经劝说他们也只好陆续散去离校了。我从后窗望著他们离去的背影,眼里噙满了苦涩的泪水,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初中班仍照常上课,我也照常跟班听课。我哪都没去,因腿跑断了也是枉然。学校教学楼被催债的老板锁门的事像头号新闻迅即在新老县城传开,孩子们在街头四处游荡,家长们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奔走。其中的大小县直机关干部纷纷找到县里的头头脑脑,要求县里迅即解决学校工程欠款,尽快让学生复课。这样,县领导感到了不小的压力第三天头上,县政府F顾问带着政府办的一位L副主任来到了学校开调查会。我照直汇报了来龙去脉。F顾问是老副县长,办事干脆果断。他听了汇报安慰我不要急,说是我们回去马上向政府回报,催他们迅速解决。没想到这事解决起来竟这样简单,太出乎意外。我送县领导上车时,老同学L主任拍了拍我的肩膀,还回头对我神秘的一笑。有人告我,L的小儿子在我校读高一。原来如此!果然三天后,教育局拨付了此款,李老板立马开门,学生得以复课。此番若不是有县里干部子女在这里就读,若不是有老同学做“内应”,绝没有如此顺当。L主任厥功至伟呀!人说“朝里无人莫做官”,于此又得一明证。其后,我又遭遇了另一回尴尬。由于学校开办迟,因缺少资金,校园一直没建围墙。一条农村大道贯通校园南北。平时倒无所谓,农家办婚丧喜事时,花轿、棺材从校园穿过,鼓乐鞭炮齐鸣,吵得师生无法上课,只好停下来等队伍过去后才得安宁。为此,我两次不揣冒昧趁夜晚跑到县委大楼找新任县委T书记反映,请求讨要三万元经费把事关校园安全的围墙建起来。但这位父母官却以初来乍到情况不明婉拒了我。为了筹得一点急需的经费,在我到任的10月上旬我暗地招了一个计划外高一新生班,名曰“临补班”,为的是抓紧补课,次年春把他们插到高一的三个班去。共招了40人,收缴了3.2万元。那时的钱含金量高,我用这点钱请312地质队打了一口水井,为已婚教师盖了15间小厨房,为60多名住校女生建了一个宿舍小院,还为14位单身男教工盖了一栋宿舍平房。然而需要办的事太多,我实在无能为力,只好听凭职工们去抱怨了。几年后,我来到另一所高中任校长。该校办学条件同样艰苦。县教委主任送我上任那天,我独个在校园中溜达时,被高三学生得知,几个同学引着我去看看他们的饭堂。进去一看,这哪是什么饭堂啊?分明是几间潮湿的牛棚呀。最不堪的是靠北的墙壁上有两个能钻进水牛的大洞,屋顶上有几处能望见蓝天,破屋漏锅啊!校园内没一条好路,坑坑洼洼,满是荆棘。一天晚上天正下着大雨,我刚洗过澡打伞穿靴去巡视晚自习。走到教学楼边,不小心一脚踩进了足迹凼,一股臭水呼一下喷射在我雪白的衬衣上,只好退回来重新换过再去巡视。此刻我立下了决心,一定要设法把校园的道路修好。第二天,我来到县教委碰运气,找教委主任讨要一点维费修。他却跟我开玩笑:“一分钱都没有,你给我一点还差不多!”这让我白白浪费了车费。这之后,我半年多没踏进教委的门。为了能实现这个愿望,1991年暑假中我召开行政会决定提前招收计划外高一新生。每生收费1200元,计划招60人。这当然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因县教委已打过招呼,高中不得自行招计划外学生。果然,在八月底开学工作会议上,教委w主任就点名批评我,分管的L副县长瞅了我一眼,脸上还露出了费解的一笑。为了生存,我不管这些了。结果共收缴了7万余元。我用这些钱办了四件事:新建校内水泥路660余米,实现了校园内道路全部硬化:新盖了师生食堂、学生饭棚;拆除了一栋危房,新建了男生宿舍楼,自建了水塔、开通了全校的自来水。开学后两天,L副县长来校检查开学,看到这些新变化,很是满意。他问我还有几多缺口?我如实相告说尚欠工程款4.5万,并顺势问他县里能否补一点?你猜他怎说,他笑著反问我说,你怎不多收一些计划外呢?真是让我哭笑不得。我说,哪敢多收哇?当初你们批评我不该这样搞,现在又这样说。说实话,我这两个月日夜是偷偷摸摸提心吊胆在干!他又说,还收得到不?我说,都已经开学了,要买的早到其它学校去了,哪里去收呀?。您早这样说就好了。他不言语了。大家看看,校长就是这般难当呀!从此,我悟出来一个道理,要想办学求生存,唯有自己靠自己。1992到1993两年里,我主导学校计划外招生80余人,创收9万余元。当然,为了让这些学生获得学籍,我两次跑到安庆地区教育局,请求获批学籍成功。除了还清尾欠,我又主导推平了校门口50多亩茶园开辟成400米跑道的标准田径场。原本破旧简陋的学校很像个样子了。在两所高中的7年中,县教委没给过我一分钱的办学经费,倒是学校所在地的区委H书记给了我们6000元办学成果奖励,让我没齿难忘!校长的另一种尴尬还体现在学校和教师管理上。两所高中的师资素质都参差不齐。尤其是县城的那所。在现有体制下,教师的配备校长是无权过问的。上面派谁来,你能拒绝吗?进来的大多基本上是靠关系。县里头头脑脑或强势部门领导一个电话一张纸条,不管是什么学历、能不能胜任高中教学都可调入,而且进来容易出去难。不少人自恃椅子背后有人,常自诩某亲戚是县里实权人物。平常大大咧咧,工作吊儿郎当,校长居然其奈他何!对工作不负责任的,你还批评不得。稍微一动真格,就有你的好看。他们朝里有人嘛。有两位教师上课不到,学生在教室里吵得邻班不能上课。我闻讯赶到一问,才知老师没来。学生问我,学生迟到要站在门口罚站,老师迟到该怎么办,校长你说说看。问的我无言以对,好不尴尬。我跑到他们家去请时,一个说是睡过了头,一个怪闹钟坏了。这是理由么?“开天窗”是教师的大忌,我严肃又温和地给与批评,可他们却不以为然,反而认为我是小题大做。一个物理教师没经任何人同意擅自离校办私事,把学生晾在教室好几节课,学生找到我,这才得知此事。几天后我同教导主任找他,它却倒打一耙怪学校没人情味,不给他安排大房间。这是他罢课的借口吗?还有位学农学的教高二化学,功底不行也没好好备课,学生云里雾里就是听不懂,于是成群结队跑来找我,要求调换老师。我耐心给他们解释,说课表排课指定授课教师后就成了法律,哪能变更老师?一个萝卜顶一个凼,学校也没多余的教师,体谅小心点难处,相信并鼓励老师把课备好,师生共同完成教学任务。学生当然不满意我的答复。于是就闹罢课,弄得一周校园不得安宁。上面配给我们的是这些教师,作为校长,能丢石头打得了天吗?还有两个体育教师,师德很差。一个为鸡皮蒜毛小事将学生打伤。我当然除批评教育外,还责令他配付医药费和营养费,我亲自骑车将赔款送到家长手里还作了道歉。家长对我好一番数落,非要我将其开除。这是我能办到的么?另一个上课只拿出几个篮球往地上一丢,叫男生去打球,女生听便,于是她们都到教室做作业。他自己则跑到理发室剃头。头剃到一半,有人来报告,两个学生为抢球打架,一个将另一个头打破了,要送医。上课期间出了事,授课教师必须出面处理。这位老师立马扯下围衣,带着阴阳头跑到操场布置将受伤学生抬往医院救治。其它老师工友见他那副摸样连连摇头,旁边的学生想笑又不敢,那场面真是狼狈滑稽。1987年开始的教师职务评审也让校长们很尴尬。有一位语文教师带高三班主任,因没评上中级职务,气冲冲来找我理论。其实,按当时的规定,各校都经民主选举成立了评委,初评必须经公开无记名投票决定入围者。作为评委组长,校长也只有一票权,不许也不能指定甚至也不准个别授意投哪个人的票。投票这里边很复杂,不可避免掺杂有个人情感因素。但没评上的都只怪校长不公道,把气撒在校长身上。殊不知,这对校长公道吗?凭良心说,我倒真投了他的,但我能跟他说吗?这位老师也曾是我的学生,他带着老婆撕破脸皮戳着我的鼻尖指责我谩骂我。任凭我百般解释他们都不依不饶,还居然在自己班上公开此事,指责学校不公,宣布不再当班主任,不再来上课!其目的是向学生施压,逼学生向学校施压,逼评委让他入围。这怎么可能?闹了一周,造成了很不好的影响。我还听说,邻校一个教师也因未入围中级,竟把年近六旬的校长推倒在地,其它人还不便上前去搀扶。对这类师德师艺有问题的教师,仅凭思想工作就能解决问题?培养造就一个合格的人师并非一日之功啊!我也去找过教委主任,对教师的管理不能宽松无边,有必要采取某些行政手段。如问能否搞点流动,这样死水一潭不行,调走几个还能对其本人和他人都有警示作用。但他却连连摇手表示毫无办法。悲夫!总之,校长就是个尴尬的角儿。难怪教工中有顺口溜曰: “一无权,二无钱,多管闲事讨人嫌”。实际上,那时的高中校长们日子很难过。校长们在一起常叹苦经,大家几乎日夜都在为本不该有的钱的问题、人的问题、事的问题还有那些林林总总、零零碎碎、乌七八糟处理不完解决不了的问题难题所困扰,简直是焦头烂额、民不聊生!照理说,高中学段是整个教育层级中承上启下非常重要的一极,它上承着初中教育的提升和发展,下接着为高校培养输送合格的新生的艰巨任务和光荣使命。然而,现实却无情地让高中校长扮演着十分尴尬的角色,让那些为高中教育苦苦坚持不改初衷的校长们置身于如此难堪的境地。有时夜深人静,我就想:校长就该是这样的吗?就该永远是忍气吞声、忍辱负重、打掉牙齿和着眼泪往肚里咽的吗?我实在找不到答案。有时,我也想到,那些年头,那时的中国,文革结束不久,社会正处在转型期,社会的各种矛盾交织,旧的东西已破,百废待兴,新的条条道道尚未确立,或者建立了需不断规范完善。学校当然会出现一些过去从未有过的新问题。可这让校长一股脑儿全兜上了。我也想到,在这种不利于高中教育的大环境下,如果我们的县教育主管部门强有力,教委主任在县里能有话语权,对基层学校校长给与一些关注和体贴,在经济道义上给予所能及的力支持,在工作上予以切实指导,那我们的日子要好过得多。可惜,情况并非如此。因为我们的那位主任是个教了20多年高中数学的顶好的教书匠,是个老实厚道的老好人。虽然当过教导主任,但毫无行政管理方面的历练。他是在特定时期阴差阳错出任这个职务的。老实说,这是难为他了。他曾与我交心说,他宁愿到一所高中教两个班数学,也不愿干这个教委主任。可以说,这不是我们校长需要的好上司。我们需要的,是一个有思想、有主见、有担当、有智谋、有魄力、有作为的上级领军者。所谓“将帅无能,累死三军”,诚哉斯言!为了试图提醒和呼吁我们无甚作为的县教委,1991年初,我从基层校长的视角写了一篇文章《县教委如何领导和管理学校》投往安徽省教委主办的教育管理科研类内刊《教育咨询》,或许是编辑认为我说的还有些道理,刊发时没有删改,只是将标题改为《一个中学校长对县教委的建议》。听说我们县教委在职工会上宣读了这篇文章。然而,这之后,我感觉并没有获得他们的多少指导和支持。我想,改善我们的境地他们是无能为力的吧。后来,为了摆脱这种艰难处境,我费了洪荒之力才调离了这所高中,终于翻过了不愿回首的一页。如今,历史的车轮进入了崭新的时代,我们的国家一切都变好了。高中教育也进入了加速发展期,全国已全面普及高中阶段教育。这些利好因素的叠加,聚合成一种强大的正能量,这样的赋能,为校长们办学提供了雄厚的物质基础和精神动力,激发、增强了校长的潜能、智慧、勇气和信心,让他们放开手脚理直气壮地自主办学、自主创新,不断踔厉风发勇毅前行,把办学质量逐年推上新的台阶。只是我们那一代校长生不逢时,没有福分享受这美好的机遇了,这不能不说是此生一个无法弥补的遗憾!方族文,笔名小草,安徽太湖人,安庆市作协会员。退休前先后在文教战线工作,业余喜欢写点小文章,在报刊杂志发各类稿件凡80余万字。近年有一些文学作品发于《同步悦读》、《作家》等著名文学微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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