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宪策:鲤鱼

文摘   文化   2024-11-26 17:31   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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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匕

散  文

鲤   鱼

■ 孟宪策


这尕儿!干爽爽的粑印,一会儿印粑,你咋倒一砵水?母亲又气又急。
养鱼呢,我一本正经。
叫你养鱼!母亲哭笑不得,扬手做势打我。我还没避让,她却转背拐过手,抓起锅台角上洋红碗里的印花,趁我还懵着,往我仰着的脸泡上一边按了一下。
望着镜子里我脸上的洋红印花,被我抹成一对弯弯的红色小胖鱼儿,这回轮到我哭也不好哭,笑又难得笑,只有委屈鼻子,噗嗤噗嗤的生硬地干哼……
初见鲤鱼,是雕挖在祖传粑印上的一对图案。过年印粑,母亲拿出粑印洗净晾干。粑印一头寿桃,一头八方葵。看到八方葵底雕着两条弯弯的小鱼儿,在一扇“n”型的大门两边扭腰上跃,心疼它们干巴巴的缺点什么,我到底还是没忍住,给它们倒上满满一清水。两条鱼儿,一条短而胖,一条稍长,有点瘦,遇上水,一下子都活泛起来。母亲后来告诉我,它们是鲤鱼跳龙门。并说我给它们加上水,鱼活了,说不准来年要添喜事呢。
太湖人称小鲤鱼为鲤拐儿,是喜欢它们弓起身子跳跃,灵动得像船桨头上弯弯的木拐儿,抑或像草书中最活泼的拐笔。两条劲气十足的鲤拐儿,印在雪白丰满的年糕上,跳动着人们心头的欢乐,烘托出春节的吉庆。
我家祖祖辈辈居住在大别山南麓的长河边上。长河自古连通长江,鱼多。说河边的人都有鲤鱼崇拜情节,毫不为过。所有家庭大事,礼节来往,都讲究用鲤鱼。娶媳妇送香火礼,红通通的扁担头上挑着公母一对大鲤鱼,新亲家新亲母会笑不拢嘴;白喜事最高级的礼物“三牲”,如果至亲送的不是鲤鱼,亲戚心里一定会想着这家人是不是瞧自己不起,或是接礼的、记账的,撇嘴说闲话,也不乏其人。实在谋不到像样子的,一拃长的鲤拐儿送去,礼义在先,家有贫富,也没人敢说多话。过年还年,家住山岭头上的,一入冬就要打河边亲朋好友的招呼,会上一条还年鲤。
爱鲤鱼,说到底,是崇尚它的鱼性。
鲤鱼爱戏洪水。梅雨季节,长江中下游的洪水往往追逐着燕子的脚跟。它们穿过森林,冲出池塘,翻过围堰,带着秋冬丰厚的馈赠,轰鸣而下。预知消息的鲤鱼们成群结队地逆流而上。水流越湍急,越容易看到它们健硕的身影。它们铆着一股不可阻挡的冲击力,弹动着宽大的红色尾巴,不时啪啦啪啦拍打着洪水跃出河面,又在中跌没入水。太阳下,它们一道道金色的闪光,把季节的蓬勃活力渲染得简练而张扬。
掠过浅滩,越过圩堰,飞跃水坝……它们越游越猛,不知疲倦,一直奔到高高的瀑布下。瀑布轰响,激流中鲤鱼凌空飞跃的倩影三三两两,此起彼落。它们直挺着身子破水而出,鳍叶尽力张开,好像一片片饱胀的桃红色风帆。鲜红的尾巴急遽扇动,助力它们徐徐上升。飞到最高处,壮实的腰身还要一阵加速弹动,做出它们向上旅程的最后一搏。
看着看着,和我一起站在河岸边的小外甥,一边举起右手,鱼鳍一样张开手指,一边左摇右摆地扭动腰肢,时而试探着蹲腿上蹦。惹得小狗阿花在他身边左扑右跳。我身体里也像游进一条大鲤鱼,暖烘烘的,充斥着一股子奋力上跃的冲动。扭扭双肩,我还是我,却又不得不暗自感叹生命之间这强大的感染力。
老辈人说鲤鱼死不闭眼,是它们跃不上屋檐滴下的水,死不甘心。由此看来,山洪中的鲤鱼戏水,戏的是勇敢,戏的是闯劲,戏的是乐观面对困难与挑战。
鲤鱼总是成对活动。长河上花亭湖的修建,丝毫没有影响鲤鱼的生存。洪水退去,清水上蹭。鲤鱼们总爱初恋一般,双双游弋于被淹的草地、圩堰和水田。它们身后,往往跟随着一群银灰色的大板鲫。鲤鱼俨然是这个水中旅游团的头儿。它们摆动着两根短须,时而偎依私语,时而面对面围绕着草丛翩翩起舞。板鲫们眨巴着黑白相间的圆环眼,是一串忠实又活跃的跟班,争先恐后地围着它们打转转。它们一到,清静的水底立即热热闹闹,宛若载歌载舞的盛会。这时的鲤鱼戏水,全然是一种琴瑟和鸣的悠游景象。
鲤鱼既不像鲶鱼,滑溜,行踪诡秘,翘着长长的胡须跟在小鱼小虾背后实施偷袭,也不像翘嘴、红梢,凶猛难驯;既不会像鲢鱼容易情绪激动,稍有响动就乱蹿乱跳,也不会像鳙鱼,整天咵着一张白色的阔嘴,碌碌无为;更不像黄牙鱼刺人,鳜鱼蛰人。它们与邻为伴,与邻为善,和睦相处,是鱼中君子。
“嘭——啪——”“呜——哗——”,四五月的湖边,经常会听到鲤鱼甩尾巴。轻轻地循声过去,水中红色的尾巴影子大蒲扇般一划,竹匾大的一圈清浪径直翻涌。有时卷着无数淡黄色小点点儿,快速旋动着,好像夏夜密密麻麻的星星,顺着浪流四处飘散;有时搅动的是乳白色的浆水,牵连着,不断拉长、分散,像雨后迎风的蛛丝。二者交替呈现,其实是水底一对大鲤鱼正在表演二人转。
两三天过后,水边无数细小的鱼花儿,鼓着一对又大又白亮的圆眼睛,赶集的孩子般,浮在水面懵懵懂懂的望着你。它们毫无顾忌地游向你手腕靠拢、十指外张的双手。和水捧起一条两条,明亮的阳光下,它们颤巍巍地摇摆着的嫩鳍的影子,依稀可辨。当它发现四周都是你红色的手时,又会扭动着萌动可爱的身子,回头默默地打量着你,像犯错的小朋友,急切不安地请求你宽恕它。当你的双手轻轻放回水中,一点银光忽地一闪,还没等你看明白,它们早已从你的指缝中钻回了自己的队伍。不过,一会儿,它们又会熙熙攘攘地聚集着,慢慢游回你的手边。
长大了,鲤鱼们这调皮的性格一点不变。一次,我用丝网缠住一条大鲤鱼。起初,我怕它挣扎,就十分小心地提上船头。它平躺在船板上,除了两腮缓慢地一张一翕,连尾巴都舍不得多翘一下。多乖的一条大家伙啊,我生怕弄痛它,便慢慢抖开它身上一层层网丝。哪知道只剩下最后一层时,它壮实的身子忽然大幅度一扭。我还没来得及反应,网丝绷断的“啪”的一声里,它早就滑入水中。水很清,它分明犹豫了一阵,没动。我一把抢过网兜,想捞它。它的尾巴才要一不二地一摆,大人物挥手似的。网兜快要抵上它的背鳍,它才腰身一晃,扇动鳍叶,加速下潜,游向远处,潇潇洒洒。留下船头上激动了一个寂寞的我,痴痴望着湖水,嘴巴张得圆圆的,里面好像刚刚飞走了一只熟鸭。
冬天打鱼,撕下几片指头大的报纸贴着鱼眼,平放在地。几天后,它们的嘴巴还能隔一会儿轻轻地翕动一下,好像已经沉沉入睡。如果再次把它们放入水中,苏醒一会儿后,它们又能活蹦乱跳。
让我最敬佩的,是鲤鱼的自我防护能力。一个发着洪水的炎热上午,我拖着一柄鱼叉,沿河闲逛。河心洪水轰鸣,鱼们也正享受着快乐的盛宴。河水上涨,圩里平静的洪水里,几簇高挑的青蒿顽强地冒着头。一线线细浪中,不时有鲜红的尾巴轻悠悠划过。我屏住呼吸,踮起脚尖入水,举着鱼叉,走向一棵青蒿。突然,青蒿顶梢微微一晃,我双手举叉猛刺过去。“嗡”的一声,一阵水花迎面溅来,我手中硬实实地一抖,但脚下却一滑。明白过来时,自己已经倒在水里仰面八叉。
眼前是洪水,口鼻里是洪水,后脑勺凉晶晶的。我双手乱舞,终于撑着水底爬起身来。抹去满脸的水,鱼叉柄却斜在两米开外上下抖动。我慌忙扑过去扯回鱼叉,一片铜钱大的鱼鳞赫然穿挂在叉齿上。鱼鳞一半金黄色,一半青白色,好像在对我轻蔑地撇着嘴。这时我才发现,右脚跟传上来一阵撕裂的疼痛。急匆匆地一瘸一拐跛上岸,一道鲜红的血口就像一张歪扭扭的嘴巴,对着我直叫苦叫屈。
鲤鱼是情痴,它们的痴情故事太过凄美。钓鱼老手差不多都知道,一个新窝里钓上一条鲤鱼,就不愁钓不出第二条,其间哪怕间隔好几个月。他们说鲤鱼忠贞,一对中一条被钓,另一条就一直停留在原地,苦苦等待着它的另外一半,直到某天自己也被钓。
终于明白,为什么传统年画上“吉庆有鱼”“鱼游荷花”中的鱼,正月里戏百子灯中闹元宵的灯笼鱼,雕花床上鱼雕板中的鱼,都是鲤鱼。

孟宪策,小学语文教师,偶有散文、小说见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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