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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座高山相对出,中间坳上立茶亭。黑丝网将乌黑头发束在脑后,随着左手竹篮一摞碗、右手瓦壶一壶茶的青年美少妇的走动微微颤动着。茶亭内四方坐满了人,有提篮挎包的,更多是挑担抬重物的,他们正叽叽喳喳交换着各地奇闻轶事。嗅到浓郁的茶香味,一齐将头扭向东边看向木屋走出的吴家新娶的儿媳妇:“谢谢大姐。”这里是竦岭亭的高山岭头,一条古道将徽州府与绩溪、旌德连在一起。一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依然是乡间百姓的交通要道。自从吴家娶进了一位名叫江九英的媳妇之后,免费茶亭一开就是四十年。茶亭里泡出来的茶就是金山茶,后来又叫出了更响亮的名字,金山二字还是丢不了。
我家不远也有条古道,古道上也有一座茶亭叫塔儿岭茶亭,乃我祖三公裔胄经济、燮羹、味羹倡议设立。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以前经过这条古道前往县城时,经常在此享受免费黄大茶。自家采摘炒制的茶叶,以屋侧山泉水煮泡,当人们走得口干舌燥、气喘吁吁来到茶亭时,一碗黄大茶进口,无异于一碗人参汤。大概率是有条通向县城公路绕过茶亭,去县城的人们有了更快捷的方式,茶亭荒凉了,废弃了,原住户迁走了,古茶亭成了废墟。
有个周末下午,兄弟开车接我来到了古茶亭岭脚下,询问旁边人家,从两户人家楼房之间的一条乡间小路,踏着长满路面的爬地根草,找到了古茶亭遗址,古亭已变为山地,茶叶绿绿葱葱。断垣残壁的踪迹已随时间的烟雨消逝得无影无踪,只有小道上石块垒成的台阶,残存着历史和岁月磨出的圆滑。对着勉强能看出古道痕迹的一小段石阶,用手机记录着它们的存在,用回忆追寻它们逝去的喧闹。我们唏嘘感叹,感慨社会的变迁。
西方人喝咖啡,中国人喝茶,都是提神助兴饮品。茶于中国平常人家不可少,来客了,一袋烟一碗茶,是话题也是沟通感情的媒介;高门大户富贵人家是礼品,客人上门一杯茶,是地位;平民百姓上门没有茶。出家人迎来送往也是一杯茶:有“茶”“敬茶”“敬香茶”之分别;文人雅士聚会总会有茶,唐钱起《与赵莒茶宴》就说:“竹下忘言对紫茶,全胜羽客醉流霞。尘心洗净兴难尽,一树蝉声片影斜。”也有求道于大师,如赵州禅师说:且请吃茶去。看来吃茶既普通也高雅,既简单又深奥。
喝茶就得种茶、制茶。有茶亭就得有茶叶,开茶亭人家屋前屋后,田头地塝总是会多种几棵茶叶。塔儿岭茶亭四周地塝上都是茶叶,把这里妆点得一年四季春意盎然。竦岭茶亭四周肯定亦如此,南方天暖和多了,想来绿色会更浓郁。
家乡山高雾浓,适合优质茶叶培育,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以前,家家户户茶叶自产自销,没人想到这是商品,是销往大城市、甚至销往西方发达国家的商品。绩溪人不一样,他们以己及人,捕捉到了商机,胡适祖辈就开始了茶叶生意;龙川胡氏一脉也有人想到了这门生意。他们奔赴上海、杭州、苏州、泰州等地开茶庄,把本地茶叶销往外地。所以有人说:“徽人之营商且以营茶商著称者,盖地城造成之也。”敦煌遗书《茶酒论》说“浮梁歙州,万国来求。”求什么?求茶叶,徽州人经商意识让茶走出了家门、国门、走上了丝绸之路。
胡适出生于茶商世家,养成了他一生嗜茶习惯。他喜欢围炉煮茶,边喝边聊。留学美国,本性不移。常常万里传书让母亲、妻子邮递茶叶。先生爱喝茶,更爱以茶会友,他说:“每日邀约两三人到寓所茶会,谈论家国之事。此种欢会,其所受益远胜严肃之讲坛演说也。”
胡适是世界上获博士头衔最多的人,但他坚决反对以“博士茶”推销家乡茶叶。不过为表达对家乡茶叶的一片真情,主动抄写卢仝《七碗茶诗》发表在程裕新茶号特刊上:“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
茶好得命好名,以名传世,以质取胜,方能名扬天下。晚清绩溪人章廷炯有感到于家乡岭北上金山等地高山云雾茶淳香浓郁,以一首《金山茗雾》歌曰:“异草育地灵,香雾蒙崖野。村女摘春归,社火焙檐下。三沸入芳瓷,缕丝犹篆写。”生动地刻画了金山茶的育、采、制、泡之流程,让茶客心向往之,从而金山茶叶名扬天下。
我家乡原茶亭所在地乃金龟山上,写入文字也叫金山,生长于金龟山的茶叶香甜可口,直到今天还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名字。
记忆中家乡茶味就是黄大茶的浓郁之香。每年农历四五月份奶奶或妈妈牵着我到地塝上摘茶,七八岁的农村孩子必须做事。开始我是拣老茶叶摘,因为叶大,不一会就摘满了船箩。奶奶笑着拍着我手心:烧火又太嫩,煮茶又太涩。小孬子喂,不是叶子都能做茶,是拣嫩芽尖及下面几片叶子一齐掐下来。奶奶要我摘的不是一芽一叶或一芽两叶,而是三四片叶。为图收获多且大,我常常是五六片叶、六七片叶地摘,掐得不好时仅一芽有之,带上一二叶、二三叶的也有。每摘半船箩就高喊:奶奶,我摘了一箩。半船箩也就成人一大把抓住那么点儿,奶奶看了笑笑,点点头又摇摇头。
晚饭后,奶奶把锅洗了又洗,妈妈在灶下烧火,奶奶在锅里炒茶。先是杀青,拿出来在竹箪里揉,揉成一个个黑色颗粒状,然后再烘干。奶奶的白发束到脑后扎进黑色丝网里,随着她双手用力地揉搓,丝网里的白发一颤一颤地动,就像天上的星星眨着亮晶晶的眼睛。
茶叶炒好放进筛子里晾、放进笸箩里烘。制好了,每天早上奶奶撮一小撮放在瓦壶里,把井灌开水舀进壶里。把饭后灶堂里余烬掏出来堆在灶口,瓦壶就埋到这火堆里。壶真大,才上小学的我一手提不起来,想喝茶,拿一只碗放在壶边上,把壶嘴对着碗,把壶推倾斜,一点点地倒。常常碗里没有茶水,火堆浸透了水。父亲看见了“一爆栗”,奶奶看见了,拉过我的小手轻轻打两下,忙着把浸湿火灰掏走。奶奶走后,家里也就不再用瓦壶暖茶了。现在回家,弟弟、弟妹立马拿来水瓶茶杯茶盒张罗着泡茶,茶是好茶,水还是过去的水,可就是喝不出当年的那个味儿。
王启林,现就任于安徽省岳西县教育局,终身从事教育事业,热爱文学创作,旅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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