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斯,本名花海波,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南昌市诗歌学会副会长。鲁迅文学院高研班江西班学员,第三届滕王阁文学院特聘作家。作品散见于《诗刊》《青年文学》《诗选刊》《诗歌月刊》《作品》《江南诗》《雨花》等刊物,著有诗集《作品中的人》《泊可诗》。曾获第一届、第三届江西省谷雨文学奖,第五届江南诗歌奖等奖项。
西域图记(长诗)
牧 斯
不论何种原因,中国人大抵都有一个西域梦,参与者或雄才韬略,或苦心孤诣,但最终都可能苍凉悲壮,本诗以此为基调,吟咏并叩问何为西域?诗中撷取自汉至唐部分人物与事件,分主歌、副歌和余吟三部分展示。
主要人物:
张骞
窦宪
班超
耿恭
鸠摩罗什
苏定方
高仙芝
封常青
哥舒翰
郭昕
主歌
一(苍山)
苍山负雪,苍山从没打算
让人行走。就像太阳帆板,
四方都没有让人放脚的地方。
可以让人飞行。飞行过程中
看见悬崖下棕红的马队。
十万大山让人恍惚
山河仿佛是自己的,但不够细节。
冰峰,就像虚空的临界点。
几条峡谷,可通商队——
如果必须到另一国去的话。
除非嫁女儿,除非被追击,
峡谷中崖石上爬满交战的人。
我想认识交战双方的人,
他们出征前拭擦弯刀的样子,
睡在雪地上抓一把雪的样子。
多人想起送他的妻子和故人。
向对方射箭仿佛是射自己。
射到崖石上没进去了——
往太阳中射,那是呐喊。
他们谁都没有射中——
峭壁和冰雪给他们强大压力。
仿佛融入崖石中消失了。
另一条冰河上,一队人马
不知发生了什么。
本可以是空间的悬崖
相互倾轧,继续倾轧——
占据了我的目光的线条。
只有隧道技术可以洞穿。
时空中的人也可以穿越。
崖如深渊中的剧场。
雪如明光盔所映照的——
寒冷,如身体里的刀。
崖石中的红色,白色和黑色
可能是鲲所染——
可能是中原兵锋、阿拉伯兵锋、
罗马兵锋交战所漆。
他们大都阻挡在山脚下。
不一会儿,一支队伍上来了。
他们攀登时冰雪越过马肩,
不像目光极目即可而去。
二(张骞)
远远地,人像地平线上的黑点。
他们像将黑石板镶在身上。
最前面的那位持有符节,
大漠之上很多人持有符节。
道路像平原上收拢的格线,
像弯曲空间上网的聚拢。
问题是谁去收拢这网,
谁的身体就在格线上舞蹈。
一位仿佛是张骞的人,
他被后世奉为英雄;
他衣衫褴褛,前途未卜,
在茫茫大漠数着如星的砂石。
因为他的靴子和脚趾烂得
像地狱的入口。他艰难求生,
如将死的骆驼在困顿中爬起。
虽然艰难但又不能上前帮助。
风在他须发上染霜变硬,
眼神坚忍。我上前问他,
是否需要换一条更好的路?
或哪一条路上可成为英雄。
怎么可能回答?他身边的
随从将湮灭。苍凉的远景,
呜咽的琴音都必将消失——
复述也不能再现眼前的景象。
我询问他在匈奴时的苦难,
他说这算不了什么。我说:
你是为汉家天下出使吗?
他说是为后世的子民留下财富。
但是他的这一趟并不是
让他成功。即使看到匈奴人的
习性,收集了他们种子,
带回去也不一定有用。
但是长河落日,沙丘异兽,
让他惊讶。这些记忆里的
不容易被历史记述和复述的东西
令他震撼。沙漠时刻上演这样的震撼。
即时,一轮红日从沙丘中升起。
仿佛砂粒分割了光线。
砂粒在远看时仿佛是美好事物。
将他的衣袍染红、灌透。
问戈壁之上,如何分辨路途?
他说用经验,用很小的技术。
戈壁上少量的沙草可能指示出路。
当然还有运气,也可能找到出路。
我看见张骞手中什么也没有。
只剩一只水囊,如果他就此死去,
不会有任何记忆。而对华夏子民
企望的眼神他无法有效作答。
张骞将继续西行,弯曲地西行。
路上被淹没的宝石看着——
他没有问我为何出现在这里,
我想我可能是人们记忆的化身。
三(城阙)
几座大山之间,竟有一方
平地。说不出大山的名字。
平地中及山麓站满了人,
犹如黑色湿漉漉的排杉。
更远处有一个石头城堡。
据山而建,所有人望向它,
仿佛目光就可将那城堡摧毁。
然而那里面杀出一队人马。
看不出谁攻谁防。掩杀之后,
地上零乱的兵器如枯枝,
潮水般激荡,高山上的崖石
犹如佛的脸,微笑而不动声色。
感觉是匈奴人对车师国人,
但没多久他们的影子便消失。
血迹都没有看见,可能是
史书上遗忘的一场战争。
藏在大山后的另一队伏兵
原本可以冲出来收拾残局。
但是现实没有给他们机会,
现实就是窦固在看着他们。
打仗原来并非为砍翻对方,
而是赢得声势,让人觉得
自己是英雄。让就近的空气、
山野和心灵为自己震撼。
可是如果被裹挟进沙潮中,
就没有人认得谁是谁——
哪怕武艺高强,也可能被失误
葬送聪明的大脑与魁梧的身材。
本可以在另一场战役中成名。
砂砾间、荒丘上,躺着多少
这样的尸体。刺杀中的意念
分散了他的注意力。
但是这些像消逝一样消失。
即便在另一场战役中成名。
晋身为神,指挥风雨和山兽。
但也必将湮灭。谁愿意听呢?
四(琴音)
空气中琴弦震动。是那
如沙的晨光。是驼队中
苍茫的无望。绕过沙丘,
又绕过峰峦而冰雪美丽。
仿佛万千人演奏的回音,
是古琴的,又是三弦琴的。
弹古琴的那位似在深处,
而奏三弦琴的似在远方。
黄沙仿佛是他们弹下的。
峡谷中,光线之上全是。
戈壁上的豪迈却也沉郁,
戈壁上的邪恶却也辛酸。
分不清哪一方的古代人
倒下又站起。都在痛苦。
而身后的责任感又屹立,
他们倒在音乐的黄沙中。
不知古琴是怎样带入的,
不知琴音是如何演奏的,
越空阔的地方音符越多,
越无人的地方音质越准。
感觉是各个时期的琴音
混合在一起。傅介子的,
苏武的,耿恭的; 如血、
如白骨、如黄昏中的地滚草。
我想分辨其中的琴音
所谈到的他们的故事。
我想认识他们的故事,
直接从琴弦中取出——
五(窦宪)
当星光溅落,马队奔驰,
马队中的马啊它知道
第一天出行就要走这么远吗?
从马的眼睛中仿佛是知道的。
当马队向右,尘土飘向左边。
大地有如擂鼓的胸膛,正是
因为这一点敌方听出了窦宪的
用兵方向,但这有什么用?
一队人马顺着河流的方向,
另一队人马涉水而去,
再有一队,快速通过峡谷。
当马蹄奔踏,好比琴之重音。
马队中,有文书吗?
就是记载将士出发时英姿的人。
马队逆水向上,追到河流
发源的草地,那里湿漉漉的。
或者文书疲惫地伏在马背上,
破衫掀起而难以弄清他的名字。
抑或他也战死沙场而不能
留下岑参那样的诗句。
此支队伍中有一位历史学家。
他一路记载沙漠、粮草和人丁,
有时也记下落日壮美,
旷野苍凉,汉军威仪。
如果不是两千年后被发现
没有人知道这个军中小伙。
他看见劲敌偏右,
这边就锉刀般从左边迎上去。
当对方顺着山势冲下来,
这边利用装备优势瓦解。
小草和夕阳是当时的见证者。
但没法留住,他记下一两句。
窦宪用兵的确神勇——
一个草原又一个草原越过去。
不久便出现一座熟悉的山,
就是霍去病到过的那座山。
更激烈的一阵厮杀后,
大家都感慨起来,喜极而泣,
仿佛荣誉登顶。风吹衣角,
窦宪豪气地站在最高峰。
至少有一个月,没有走。
已经成名的小吏班固激昂疾书:
铄王师兮征荒裔。夐其邈兮
亘地界,封神丘兮建隆嵑。
又言“螭虎之士,爰该
六师,暨南单于、东胡乌桓、
西戎氐羌……”他们打得
比我书写的勇猛得多!
六(草原)
草原上插着绿色的风,
草原上山冈追着白云,
草原上弯弓射下大雕,
诸多小花清雅地开着。
稠密就像阴影,绵羊就像
裤子。三两声马头琴声,
从遥远的缝隙中传来。
额头上的雪冰冷地燃烧。
这是难得的空寂,人躲在
相互看不见的地方。
或者因为被追赶,
所以留下空寂和安详。
后面的人进来也是因为
因为被追赶而留下空寂。
狐狸因为熟识,而撒欢;
土拨鼠因为站立而张望。
难以找到急促马队的行踪,
它们所踏开的花——
青石击打铬铁的声音,
就像马头琴所叙说的。
匈奴去了,又来了突厥人、
柔然人、鲜卑人、蒙古人。
我想起花木兰与柔然人的决斗,
他们是怎样在此追逐的——
木兰女扮男装十三年而无人
发现,木兰奋力冲出男女不能
平等的桎梏。花氏木兰,
她的武功仿佛是从我们那儿学的。
征战的路上,她鲜衣怒马,
附近的羊群和鹰都惊呆了。
——草原上插着绿色的风,
——诸多小花清雅地开着。
七(班超)
再见到玉门已是三十年后。
残阳打在他苍老的脸上。
琵琶声、笛声,他泪流满面,
激动地抚摸着这汉关上的黏土。
还有哪一座城池他不熟悉?
郁城、交河城、赤谷城、疏勒城……
还有哪个国王他不熟悉?
龟兹王、鄯善王、莎车王、车师后王……
仿佛一个个绿洲赤了又绿。
那绿洲之间的沙地,是要研究的;
那战马冲峰之前的喘息,是要注意的;
抑或迷了路的公主,是要营救的。
不断有深郁的驼铃声
以及自己骨头的衰老声——
“以夷狄攻夷狄,
计之善者也!”仿佛看见
他带着鄯善、疏勒国之兵马
从漫天黄云中一掠而过;
孤独的血雁因为伤感——
向未发生的战争报了信。
难以确定哪一项事物
是真心的。就像难以确定
哪一句诗的语言是真心的。
真实地附庸,又偏离。
曾经追到太阳的日落之处,
曾经想探索土地的边界;
让事物遵循事物,但发现
另一队人也在做相同的事。
如果是探索诗的边界多好,
然后就像两个大师同时出现:
杜甫和但丁。
两人各自交出辉煌的诗篇。
但是班超看出没有这么简单,
匈奴人是在做被驱赶前最后的疯狂。
匈奴人并没有善待周边的事物,
他们认为这是天赐。
当古琴声、琵琶声、驼铃声
如丝绕住班超的膝盖,
他就想起其兄班固、其妹班昭的事,
还有他父亲班彪的事。
八千里路云和月,
虽一世功名却难以评述。
最难过的是这副老骨头,
他渴望见到故乡。
八(天山)
是否真的有人登上天山之巅,
只为看一轮明月?
真的有。因为它在夜晚——
照亮马鞍又照亮雪地上的碎银。
当站在银的海洋中,
整个沙漠如同巨大的水母。
——既聆听到沉默之花
又进入寂静的地心。
听见自己的孤独如夜行物,
如同将拨未拨的琴弦——
最热烈的不是思念,
更不是征伐的张狂与荣耀。
发现完全不是白天的自己。
沙粒仿佛都有了人性。
月亮是虚妄之高——
攀上不同山冈举目。张望。
为何如此静谧?无论做什么。
烽火、征服,所为何如?
人心被驯服为何又背叛?
大地深处为何永不相见?
当月亮提着干冰的水桶,
又请银河先行铺上一层。
难以看清谁做了什么,又算什么?
于是有人登上天山,虚妄之山。
或就近找了最高处。有登上
昆仑之巅的、葱岭之巅的。
能看清他们的身影吗?
如果这些山上都没有树。
必须是去看月亮的——
问明月,何故只照银鞍?
问明月何故只往伤心的地方钻?
问明月此生还须坚持多久?
九(耿恭)
当被围困,是否需要一声
苍凉、悲泣的琴音?
当被围困如何葆全希望?
身后的荣光就是信念之花?
固守疏勒,城外金戈铁马。
几乎想出了全部的办法,
击杀不让实现这些办法的人,
耿恭从没有想过当英雄。
就像戈壁之莲,几年
就有这么一次争夺。
当城池被围困,
莲花便无限地膨大……
是争夺哪几条渠坎呢?
汉家铁衣早已被砍烂,
卷曲的刀刃削不开皮革。
减员至五十人、十三人。
当看见大雕被射下——
也听见《凉州月》的琴声。
手握汉家兵器,击石
而奏,又掩面而泪。
他们心系洛阳,从没有
一个投降的人。
好男儿应在西陲建功立业,
英雄从来御狂澜!
希望。当绝望的身体被虚弱吞噬时,
当匈奴人也感到疲惫时,
派出的关宠在最后时刻率人赶到,
希望如同死亡那么可怕。
耿恭和他的弟兄——
万里回军而没有被奖掖。
可叹没有神赐——
不然我会赐上“宙斯”之名。
十(御风)
这风仿佛被人御住。
既现龙形,也现虎、豹、狮形。
通过隘口时似蛟,
两军交战时似海神。
在无人的地方似水,
咬住河床上的卵石和缝隙。
亲密如情人的舌,
也似胡杨树的丝巾。
世间清气似风——
浊气想念正气也是风。
沙漠一个筋斗云过去,
龙卷风就像时间的漏斗。
以至于那些真的本相,
难以支撑。沙漠上的狼,
如何保持自己的形象?
被风御刻过的岂止是白头?
晴空万里,和平时期,
是风被御住。马背上的人
骄傲地打马走过草原,
花格子的女人远远地打量。
可能是清虚之人——
来到茫茫戈壁。
烽烟和云丝绸一般,
如同他宽广的长额。
部落之间的联系,
城池之间的快马即刻驾到。
它们雄居一方,
彼此瞭望又彼此反骨。
泠然善也。有一刻是宁静的。
身形由着风肆意变幻,
哪怕狂怒,也是风的狂怒;
而雪水潺潺,也是风的淙淙。
十一(伏击)
飞出的箭羽消失,但痕迹
却永远在那里。箭羽可以腐烂
但痕迹却清晰可辨。
人像打翻的酒杯及踩坏的菜肴。
哭喊声如同龙卷风的旋涡,
战马上的铜铃如同惊恐者的眼睛,
靠太紧的战车瞬间将空间挤碎裂,
空间如同木屑,城墙如同豆渣。
窦家勇士、班家勇士、耿家勇士,
冲上去直取对方喉咙。
那时他们没有护甲,
或者护甲残破无法及时修理。
半小时前。他们看见一阵胡烟
就觉得这是一次战机。
没有将军,都是门下族人小将,
于是有了这场伏击战。
近百胡人纷纷被斩落马下。
如同被砍的鸡头。如同被砍的黄荆。
胡人的弯刀锐利但不便使用,
缴获后镖到胡杨树上。
胡人身上的馕可食,
马仿佛是自己的。
必须早点撤离,要不然下场一样。
不要让这戈壁上的野狼发出警报。
有受伤的兄弟吗?要派一个人
到龟兹报信吗?不用。
要不然又被诗人写成捷报诗。
说报信人气喘喘穿过前殿和宫庭。
天空如同被沙子清洗过,
血迹混着沙子一擦便好。
继续赶路,天黑前到龟兹城,
痕迹虽在但箭羽必然消失。
十二(鸠摩罗什)
鸠摩罗什,如是所闻。
少年的你,在龟兹城走过——
太阳的光轮如佛经所言:
皆为轮回,皆为佛相。
争夺和痛苦既为流沙,
又是宝剑上的绿翡翠。
然而只有心念可以化之,
心念可以高大自己的人格。
如是所闻,天资聪颖的你
书卷黄沙。随吕光的队伍
来到中原。听说你第一次
到达长安后便长跪不起——
那才是佛经中提到的百姓的样子,
那才是佛经中提到的事物的金光。
此为后话。这一刻你在荒凉的
事物中找寻,找寻佛的金句。
如果大漠中还存在雄浑和苍远,
那么十三经后应该还有佛经。
只是我,不知这些典籍是怎样
消化的?因为我们也读呀。
清修的你,风尘仆仆的你。
大漠上的国啊大漠上的雪,
是否如你所言是佛和菩萨?
是如佛和菩萨一样看得清淡?
事物啊就如你未译的词语,
雄浑沧桑但不如中原的华美。
所以看见你在龟兹学习汉语时
就如吕光攻入龟兹的样子。
十三(极乐)
是否有灵魂不断飘来?
如果此处就是他们所说的西方极乐。
他们的灵魂聚集在哪里?
大漠之中,葱岭高原之上?
偶尔的野花及银河的河水,
但见壮阔一日千里——
从光的天梯上放下来。
上去和下来的人面目不清。
谁在放逐而不能相见?
是阎罗山上的黑熊?
仿佛鬼魅,调皮又可爱。
没人认得这是哪里,在何处?
若遇到风暴,那是设定的。
若有鬼拦住,如其所愿也。
只是简单地想成此地多金,
但这也如他们所传言的一样。
大漠、雪峰、河谷,
能否遇见西去的灵魂?
在他们还没有被赋形前,
如何在风雪中找到马迹?
灵魂中,有神仙吗?
如同敦煌石窟中所雕刻的。
有一两个是君王或将军也行,
如此行者,才能清晰描绘。
我感到那些死去的人,
到过这里又没有痕迹。
与那些征战沙场的人,
那些英雄一同现形又消失。
或者他们去了更远的地方——
越过冰川的悬空——
到达疆域所不能抵达的地方,
到达太阳所不能照耀的地方。
十四(苏定方)
葱岭以西,叶水河,马保城,
奔腾下去出现针叶林,
绿洲若毡帽上的图腾。
但必须继续追击。
河谷边缘有山拔地而起。
雪山的银翅犹如两把砍刀。
淤积圆石搭建的房子外
是一位母亲。不远处有一少年。
郁金香、龙吞兰的潮崖下。
但没有时间管这些,必须拿下都曼,
连同他的铁勒思结部部众。
许多马摔死在险要的山谷里。
苏定方从蒙古高原一路追击,
打散这个部落,灭掉那个部落。
越过云的峡谷与雨的峰峦,
仿佛在云朵之上。
然而后人听不到他的名字——
他的形象被画为花脸,奸诈、暴戾。
从天山至昆仑、至葱岭的形象
似乎完全被淹没。
名誉也需要被刻画。
当我看见他跟程知节、李靖征战时,
反而发现程知节、李靖并非
想象的高大。被褚人获误会了。
中亚诸国纷纷降附,濛池都护府、
昆陵都护府犹如大唐的新眼睛。
葱岭下原木繁茂,金发碧眼的姑娘
如同天使般站在草原中央。
为什么不可以让后世误会?
怎么知道后世人需要什么?
就好比这原木,因为攻城
被伐了,哪里会知道抱在中原人手中?
十五(驼队)
跟随驼队的节奏。驼队的节奏中
有什么呢?
有长音,有倦怠,有逶迤——
仿佛看见开悟者受尽众生的苦。
如果之前的山头与城邦是佛的肃穆,
那么现在的可能披上了长长的素衣。
大风飘荡,就像一件蜿蜒的素衣。
天空就像一件素衣。
有多少人,在经受另一场战争。
汉地并不知道山头与城邦的佛被换成了
另一种信仰。
那优雅的长音跟着驼队的节奏……
表面上是丝绸之路的繁盛,
却又是神秘面纱下的神圣。
初期,争斗了多少年呢?
当献给佛的心被另一种文明取走。
蓝色的小花跑步追上驼队——
格桑花尚没有被塑成佛像,
双簧管、琵琶跟随驼队的节奏——
它们既是商队,又是朝圣者。
如何代入西域佛教徒的痛苦?
汉人的征伐反而不痛不痒——
那里无非是美食和财富
以及奢靡的生活……
心灵上,似乎少有实际的工作。
奢靡的生活固然能腐朽部分人。
就像胡杨的瘿分解出盐,
不能与那透入心肠的长音相比。
长音跟随驼队的节奏、河流的节奏、
山脊的节奏、木琴的节奏——
山河仿佛被披上了素衣,
人的走肉和衣架上也是。
十六(高仙芝)
虢国公李嗣业、扶风郡王马麟、张掖郡王段秀实、
昌化郡王白孝德出击。已经有陌刀队
在前,车弩手射翻一大片。
他们各自携带着蓝色气浪。
怛罗斯之城,按地狱风格建成。
高仙芝自信于自己的部将,
他们都有获得荣誉之前的骁勇,
至少一部分是在赢得荣誉之前。
红盔甲陌刀队和长枪手,
车弩手在后但射杀更多人。
骑兵绕行外围,而后猛然杀入。
没法辨析谁是谁的君王或父亲。
封常青列马在右。他的绿盔甲——
李嗣业的红盔甲、马麟的青盔甲、
段秀实的紫盔甲、白孝德的白盔甲比刀明亮。
士兵们都是他们的府员和宗亲。
敌人黑衣、黑袍、黑枪。
与以前的白色相反。
从远处驱来的骆驼就像汽化的圆圈——
这边一队人跃上了战车。
天空如同彩缎绚丽——
仿佛是下面映上去的。
七种颜色的搏斗仿佛七种战法,
分崩离析前的战阵结实而浑圆。
两万对阵十万。
地心磁场和葱岭上的鹰记住了。
仿佛是两种文化在战斗——
李渊和穆罕默德几乎同时初创。
因为地域、文化上的亲近,
仆从军葛逻禄部反过来——
攻击唐军。分割陌刀队和骑兵,
看见他们可怜地被砍杀或挑死。
前面所提到的大将
脱离了战场。他们还将在后面的岁月
建功。当段秀实看见李嗣业一人逃走,
大喊:“避敌先奔,无勇也。”
李嗣业转而杀了回来,
带回千余士兵。此刻,
仿佛看见五色战袍略显狠狈地回军,
但仍不负英雄之气。
十七(似雪)
岑参说,沙漠中的雪似梨花,
指的是骆驼草被雪覆盖的样子。
大地上仿佛有无数二维的梨树,
岑参和马被一声羌笛怔住。
要我说他没有参与怛逻斯之战,
不然留下诗篇,就不费我心力。
那天的雪犹如深山獐猴的绒毛,
只见獐猴边凝望,边梳理绒毛。
听不懂对方使用的语言,这边的
许多也听不懂。只见拔刀之势,
波斯语、胡语、河洛话混杂在一起,
由语言生成的词,刀刀见血。
雪像钢刀,像才砍下来的人头。
除了獐猴,还有狁、犰、猃在除毛。
龙在很高的地方看。最外层
才是凤凰,祥云飞不下来。
如果岑参在,雪如明光甲,
将军出轮台,就不需要我写士兵了。
士兵冻在雪中。不知能否
有吐鲁番小河遗址的干尸幸运了。
雪像异兽。地貌不同意味着
不同异兽。在去怛逻斯的路上
他们这样想,回去时也这么想。
马蹄踏碎的白草是另一种雪。
被岑参遗失的细节,如同我记起的。
如被岑参记述,就不需要我加工。
那些本可以活着的士兵,
他们的哀号,谁懂他们的方言?
他们踏出的泥,却似梨花。
十八(封常青)
勃律在前似蕃狼,
将军出行旌风雪。
斩获头狼山岭穴,
犹入平川葱岭靴。
大勃律国的高山似海又似斗,
冰川犹如银河。
出征就得是天兵天将,封将军的队伍
走在深渊的悬崖上。
薰日看见岑参也在队伍中。
岑参书生意气,风度翩翩。
他看见封将军跃马踏入高岭,
阳光结在他的金甲上,光芒熠熠。
山岭就像汽泡——
他们就此钻入。在石头里
找到大勃律王。
大勃律王一脸恭敬,称是误会。
如果除却这些山岭肯定是平川,
如果站在众山之巅也是平川。
葱岭就像靴子。
岑参在思考如何赞美他的上司。
岑参想,怛逻斯之战虽然失败
但大唐并未受实质影响。
虽然曾受牵连但如今又跟着封将军出征,
感到无比自豪。
封将军与他一样,也是文书出身。
心想自己,若能如他一样
穿上铁衣挂帅,回馈长安,
那必将又是一支战功卓著的劲旅。
十九(苍凉)
是否有琴家携带一床古琴一路西行?
他这一次不是征伐,也不是持节,
而是到西域演奏一曲。
每逢战役进行时,在猎猎的垭口。
所演奏的就是大漠想听见的,
苍凉中却有英雄气。
所有事物既是英雄,也是悲剧。
技巧舒心,但哪又怎样?
那里的每一粒沙中都有中原之音,
故事并不重要。如果,
我有这个能力,我会去。
不知苏武带了没有?班超带了没有?
如果都带着一床古琴,
或者所携之物有古琴之喻,
对着桑田般的戈壁演奏吧,
对着雪山、陵冢演奏吧。
所发生的事,就是所演奏的内容。
古琴所知之事,
并不是琵琶所能知;
古琴所达之音准,并不是诗词所能准。
葱岭石,大约就是音准吧。
昆仑虚,大约就是音准吧。
天山月,大约就是音准吧。
商队或劲旅,也是音准。
二十(郭昕)
围困五十年,他们力战不降。
将军和士兵早已白发飘飘。
就像被漫漫黄沙围困,
派出去的人在中途被斩杀。
是荣誉于长安?
是源于基因里的自信?
数千次接战他们并不吃亏,
鲜血令他们更为刚毅。
就像遗落的明珠,
当德宗听说郭昕在龟兹
被困数十年,在那里铸唐币、开唐市,
他痛哭流涕。可是没有办法支援。
想象他们最后一战,
郭昕倒在血泊中。
仿佛大唐降下最后的帷幕。
黄沙中的血液流进胡杨的根部。
鸦雀纷乱。沉闷无根的
琴声,栖息到落日浑圆的脊背。
是瑟么?这遗失数千年的
上古之器,也许能够回答。
副歌
二十一(高原)
广袤的土地,故意生在高处。
故意冰雪覆盖,向天空逼近。
生在苦寒之地就是磨砺意志。
因此生物来到,必遭受苦难。
纵然天空到来,也略显苍茫。
哪怕空气流来,必卷起漩涡。
若是辽阔和遥远,亦将孤独。
土地一寸寸地攫取就能得到。
谁不是一寸寸地攫取?砂石、
草地、哪怕人的行走与成长。
故意地处西边,人不易抵达。
就像无法想象的未知与神秘。
如此多的高山只为考验毅力。
没有树,是因为人已经想象。
如果不知地狱的模样,那么
西域各生态可作恰当的比方。
可将人性的本能无限地延伸,
不论善的还是恶的,当斩杀
寻到人性的底部,多么丑陋。
但另一方却找着生命的荣誉。
如胎盘,各种生命加入棋局。
而人的这一曲更为激烈!啊,
大漠、高山与人为的城堡——
准备好迎接每人一种的接战。
二十二(张骞)
风如面纱,罩着一位从黄沙中
走出的诗人。当他看见
饱经沧桑的张骞,就上前询问,
问在这西域中到底有些什么?
张骞站在风的屏幕前,虽然
数天未吃,却精神抖擞。
西域之广大,高山如同大海,
是可实现的梦想的天堂。
让中原人看到不同的地貌。
看似荒芜,其中仍有人居住。
人之习性,皆按地理变化,
从中看见匈奴人在此活动。
部落众多,为何打扰他们?
是传播文明,有新的生产
和生活方式。——更是为
精确理解万物。
汉武帝之前,无人知道
西边是什么,而匈奴戏谑。
你是第一个跨入西域的人吗?
不是。无名者多之又多。
听说大漠有无数沙子,
到底有多少?人生
难以穷计。不能以人生来计,
就像苦难不能以泪水来计算一样。
来此的人,可获得荣耀?
又哪里会是呢?
多少人无名死去而未知。
多少草木兴盛却活成卑贱的模样。
西域浩渺,非我一人可取。
西域阔大,非汉语所能及。
吾之所图,潦草且不精确,
于真相差之不知十万八千里。
二十三(班超)
为何热衷于终结他人的肉体?
且自古至今都是这样。
虽然可能并不起作用,
但人就喜欢做这样的蠢事。
终结肉体,只能危害在生的人。
可是仍有将身体置于他人刀口的人。
他们寻求的是节义——
就是他们认真超越死的崇高。
班超说我们也是这样。
在西域各王国奔忙,
不就是看透了人的胆怯和贪婪,
因为人都不愿意进入他人的故事。
人只愿意听他人的故事。
不希望自己进入他人的故事中。
比如傅介子杀楼兰王的那一段,
就是看中人的这个弱点。
然而因为西域生于高寒,
由看西域的遥远变成了
望长安的遥远。
由看他人的病痛变成了自己的病痛。
看似经略有方,实是苦苦支撑。
并且他们并不知晓汉王朝的混乱,
见我之雄才,以为大汉必然辉煌。
因为有梦,所以必须继续支撑。
二十四(耿恭)
人的目标是占有土地
以及土地上的可见物。
比如疏勒人,他们也是闯入者。
当然往远一点说,诸族都是外来人。
更细致一点说,西域诸族
都是我们北方和东边的邻居,
他们因为被驱逐而流落至此。
最弱的一方被驱至葱岭之上。
但他们看见汉王朝衰败时
不这么想,
完全不是温驯、谦恭时的样子。
但他们是如何发现这个机遇的呢?
战略节点,如何判断?
耿恭说,我的职责当然是抵抗,
汉家气节不能败,所以
宁死不降。他们想出了我们一样多的办法。
像河滩的水一样干涸,
虽然想了抢救的办法。
唯一可信的是母国必然来救,
所承继的是全部汉家使命。
二十五(鸠摩罗什)
大地上的事物,相似又迥然不同。
佛国所念,却使事物完整。
挑一担经书出龟兹的孤旅
注定没有同行人。
兹最难托付的是自身的涅槃,
又难为于心与物之同声表达。
自释迦牟尼转述了佛之本意,
或者当阿难陀诵出释迦牟尼之意,
又轮到鸠摩罗什用另一种语言转述。
龟兹,一座被征服之城,汉语,
神奇的描述事物的方式:
世界看似一个整体又散乱不堪。
然葱岭也只一个小比丘,自那
放出光芒,使得事物看见彼此。
又使天空骏驰,戈壁除却事物,
或者此,就是事物,佛已念及。
汉家语言极简,如何自梵音中
听见汉字的声音?或者自汉语中
观照到的世界,是梵语中的世界吗?
抑或重建一个汉语世界?这是难点。
好在事物复杂又有其完整性——
好在心灵破碎又本质上向善。
而心灵为何会破碎呢?
看上去是磨难,但又并不是它。
西域也仅仅是一条出发的路,
诸事物中既有自己又有一尊佛像。
所降生的,所目睹的,
是其过去,就像人世仅仅是部分。
二十六(苏定方)
有一点不可理解,仗是我打,
可我的上司都做了神仙。
当我冲峰在前托塔李天王是否想起?
能给一点提示吗?从哪个事物中拐道?
苦闷的苏定方自黑屋中起身,
他的囚禁岁月使其丧失身份。
并不需要历史正名,他是好奇
做神仙与历史中的人物是何种关系?
他也是最有可能成为神仙的人,
看着李靖正义凛然地出入天庭;
他记得和李靖征突厥时,配合默契,
在西域高原作战时似双子星座闪耀。
那时没有发现他天赋异禀,
如今被诗人喊醒时他早已做了神仙。
若有提示,定会跟着李靖一同成仙。
何况成仙,是这么体面且不用做事。
远的不说,他处的也不说。
身边的事却一无所知,他感到困惑,
就不说战事的细节与之后的荣誉了,
他自己却变成一个被人痛恨的人。
苏定方从囚室中起身,难以看见
他纯粹的初心,仿如恶魔
却没有恶魔的面目。空气中仿佛
有一种流苏,是恶魔的也是神仙的。
二十七(高仙芝)
仍然未从怛逻斯之败恢复,
高仙芝望着遥远西域,仿佛蓝天
是西域的一部分。他在那里面鏖战,
数十年惜败的一役令他神伤。
那些黑衣武士以及少数白衣人,
犹如来自蛮荒的野蛮人。
他们斩杀人的凶狠,见所未见,
而仆从军的背叛拓宽了此词的本义。
并不觉得自己是邀功冒进,唐军
本就所向无敌,因为无敌才投送更远。
兴许,怛逻斯就是其力量的边缘,
黑衣大食并不强大,而是处在边缘。
高山大岭,遥远空阔,并不是成就。
只是在怛逻斯发生了小意外。
虽然玄宗并没有过分在意,
但他自己还是感到深深自责——尽管
封常青接手后继续进军,灭了仆从国。
他觉得自己的英名蒙上了污点,
甚至写信给诗人们,不要给他发簪。
这从,此后给玄宗的信便可看出。
仍然难忘那两军对垒的情景——
哪怕与安䘵山的对阵也不值一提。
大食人凶恶时有一种绵羊般的虔诚,
这影响后来的事不易察觉。
二十八(封常青)
得而复失,失而复得
为什么总是这样?
这些大山上的高岩,
高岩旁的帐篷和牛羊,总是这样。
是需要他们的心吗?
他们的心为什么得而复失,失而复得?
为什么有这么多忠诚与背叛?
除了土地还想获得什么?
长安城走满了突厥人、龟兹人、疏勒人、
色目人和回纥人,封常青想;
大漠中也走满了突厥人、龟兹人、疏勒人、
色目人、回纥人和汉人。
为什么得而复失,又失而复得?
这些大山上的高岩,
这些高岩上的雪和冰川,
这些冰川上的蓝天和白云。
威风凛凛、兵强马壮不是最重要的,
当一个王国倒下,那么多人跪在那里,
他们的心是跪着的吗?
那些逃跑了的人,带走了什么?
不可全斩断草茎,不可全收走月光。
也不可能找到所有人,
那些没有找到的人,他们听见什么呢?
听见了得而复失,失而复得?
征服了许多之后,封常青想,
每一次出征之前与凯旋之后,封常青想。
仿佛是难以脱身的游戏,
以彼此依存的方式出现。
二十九(哥舒翰)
因为他们对我的描绘——
以致我不敢有投降之心。
——我过于高大的形象
让民众以为我可以一战定乾坤。
这些溢美诗篇,让我心烦。
如果就此终老,倒好;可后来
偏偏发生离谱战事,
而我早已不是英姿勃发的年纪。
哥舒翰看着七星闪耀的宝刀,
还有大量颂扬他的文辞和诗篇,
感觉唐朝诗人就像小报记者,
人生未结束就盖棺定论。
如果继续对阵吐蕃,那倒好;
再去开拓西域也轻车熟路。
天山上红鹰会飞下来向他磕头,
地上的草儿都要举头迎接。
可是眼下的对手都知根知底,
从战略上更无从安排;
只得以老迈之躯顶着历史的诗篇
向前,向前。啊,历史的诗篇,
多么沉重,多么像诗人的冲动。
哥舒翰说,如果没有潼关一战,
世人就不会看见其懦弱的一面,
而只在天山与阴山间来回驰骋。
三十(郭昕)
我们如此付出是否值得?
为的是捍卫大唐的荣光?
弟兄和兵器都年岁已老,
谁来记住我们最后的容颜?
我们都有一支慷慨的壮歌,
但如果身体倒下就会熄灭。
并不止于吐蕃人毁尸灭迹,
还因为遗忘锁住往日时光。
如果倒下就再也抵达不了,
或者再次抵达已是千年后。
那样人种易服,土地色变,
旧城虽在却不是从前面孔。
因此抵抗五十年。不是故意
这么久,是因为后面的等待
实在太久。当乌雅兆惠和左公
重新踏上已是千年后的春天。
山河混沌,剑断而风缺。
可能没人知道我们在做什么。
但我们并不需要热切的告示,
也不需要心灵不朽的铭记。
而我们到底在做什么?郭昕问。
不可能是因为郭令公,不可能
是因为张骞、窦宪、班超、耿恭、
苏定方、高仙芝、封常青和哥舒翰……
余吟
三十一(圆形峰会)
众人登上圆形沙丘,又环形坐下。
张骞站立中间,他一身烂袍,问:
诸位都被世人捧为英雄,请问
你们觉得自己是英雄吗?
“英雄应该是指开天辟地的人吧,
如少昊、伏羲之类的人物……”
“后人也认为我们完成了一些……”
看不清是窦宪,还是班超在说话。
“英雄应是神化了的人。就是说,
必须死后或登仙了的人才有可能。”
“我们也是在死后,世人不了解
我们的真实细节,才这么认为的。”
“这么说英雄都是在传说中完成?”
“在肉身凡胎时,大家都清楚,
我们甚至有不良的毛病。换句话说,
英雄并不缺少缺点,更不是完美的。”
“英雄,首先要勇敢是吗?”耿恭问。
“可是勇敢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是自信和一身本领?”
“可是自信和一身本领又是如何来的呢?
“自信首先要生得好。需要家庭教育
和文明的支撑,或身后所处的种族。”
“而武艺高强需要自小练习,
而达济天下需要自小读书……”
看不清是高仙芝还是封常青回答,
但一句“生得好”大家记住了。
仿佛英雄是要生得好,或者至少
世人眼中的英雄没一个不是生得好的。
三十二(郭昕)
“郭昕谈谈为何独守孤城?”张骞问。
“是因为接受了你的指引,
是你的精神照耀了我们——
我们以你为荣,并不在乎生死。”
“所在的龟兹,已不是当初的龟兹了。
我们之所以以死相争,
是因为预感到这是最后一次了。
事实上,此后再入已是千年后。”
“死并不可怕。死无非是转入温和,
让人温和地看着这盛景,
遗憾的是人不能再发声,
所以在生时,必要拼死一搏。”
“诸位中,你是唯一‘在生即死’的人。”
“我不知道这里的区别在哪里?
你们也是在生便被钦定为青史留名的人。
我们当时最难的是孤独,可怕的孤独。”
“那时我们克服了肉体的消亡,
可能敌人也感到了恐惧,几个月不攻打我们。
我和其他几位都是寻着您的足迹
圈定西域的。有一种浩然和悲凉之气。”
“西域的土地其实并没有变,
甚至雪山和风也没有变。
但人却不是一样了。”张骞说,“我曾
有记述但因为不能转述而使你们困难。”
三十三(窦宪)
享受荣光,受人朝拜,被人爱戴,
不知是否够格?
即使到达月亮的边缘,
即使在燕然山班固为我们刻下文字。
我们不再经受生老病死,没有流言。
又有更多的小生涌来,他们
向最北的方向冲去,
可是被一道道阻索拦住……
还有哪些地方没有去过呢?或者
那些更远的地方为何没有去?
窦宪突然像歌者那样唱起来,
竟然不是在战场上时的样子。
北边还有更多的风雪,更远的天空。
兴许那时太在意追逐人和牛马,
如果仅仅是追逐空间,十方空间,
必将跑得更远,留下更多的财富。
我们可能都有一个毛病,认为
追逐了人才追逐了土地。
实际上只要追逐空间便行,
空间中有纯粹,有遥远,有浩气!
像班超、高仙芝,痛苦地周旋于国,
时时遭遇逆鳞和反抗。
其实反抗是了然之事,
但如果仅仅是在他们的间隙中穿行呢?
众人惊讶地看着,并不吱声,
发现窦宪的肢体动作嵌入崖画。
心想在生时,他并不是这样,
而即便有这样的想法又如何实现?
三十四(苏定方)
“苏君仍置疑于未能成仙?”
“那是活着时的烦恼。”
“如今我们此刻样貌何如?”
“比仙犹之,比圣过之矣。”
“远处视域中我们堪比圣仙?”
“好似非凡之物上升又静,若悬崖
而游动;若神鸟而不飞升。”
“似尘沙凸起而不用尘物。”
“四周之物皆我?”
“皆我们。我们所为又似它们。”
“那他们所为呢?”“是在
未明了之时的混沌之操。”
“那旷野黄沙呢?角上琴音呢?”
“可能是要寻找自我。琴上手指
莫不是在找寻自我之过程。”
“云起岁灭呢?”“那是消逝。”
“静又若动。气定又闲。”
“我们都达到了他们认为的君子所为吗?”
“否,否。”“君子为何都未可知也。”
“夫君子又是何种面貌呢?”
数人插话议论,似张骞发问
又答,似苏定方答又疑问。
夫君子是何种面貌?
英雄的皮囊,圣人的芭蕉心。
三十五(诘问)
人存于世,或国存于世,
最在意的是什么?
取中土及四夷,又及西域,
为的都是美丽的生存?
盖十方无往而有思,
空间深处有自我及先辈画像。
是想要一个自我及朝廷画像?
如同世之空阔,宙之饱满。
贤人教导而励为,可是他们
亦是受相同的教导啊。或
大家为何都遵循自己?
我们都在为自己画圆?
自己是谁?那样的荣誉,
这样的环境,食物品之兽?
在一片濡湿的胎印中竞争?
为何是濡湿的胎印中?
可以丢失自我吗?众人皆失。
“我们只在一部分竞争中丢失,
事实上我们、他们都在丢失自我。”
“但那只在狭小的空间内……”
世间若无肉体,只有灵魂或思之像
就可丢失自我。那样灵魂郊游,
若出其里。西域大漠,
成为王母与穆天子的幽会之地。
我们则演出大戏,兵戈、生死
无非灵魂交互。止于生灭,
化之无穷。或生于无穷——
来演故事,来对口型。
三十六(归何处?)
遥远之城,仿佛又燃起希望。
我们看见苍生自大地生长,他们看见
崇高的希望之光。
未在意之时,十万里外果真霞光满天。
最终,往何处归?
肉体已经托付,雄浑而苍凉。
而灵魂又去往哪里?
是他们的理想国吗?
围坐的人都说听张骞的引领。
他们说他们都是因他而来,
困顿或辉煌都是因他而来。
张骞的形象无故地被拉大——
诸位就像众神,他们就像
新封的神。从坐姿中站起。
既看向远方又慈悲地看向他们
征伐过的人与土地……
人的精气,土地上的紫气
明白其意般游来,只有问到时
才露出脸;只有喊到名字时
才在沙丘陵上站定。
高适精通语言,代替我记述。
高适记述他们在塚上谈了九天九夜。
问何为归途?何时可归,
何地可归,可携何种物件。
三十七(归途)
佛陀对归途似乎有更好的说法。
并没有,佛陀只起告知作用。
告知世界是这样,事情是那样。
归途中的“归”,就是一种告知。
若要去往,渗杂了想象。人们
永远在想象世界,但有时会遭遇黑障。
而佛陀说,事情是这样的。
可是又因为人永远只围绕自己,
于是就提醒,他物、众生的样子。
又因为人永远只围绕自己,
于是就提醒那样子,也不是人想象的样子。
换句话说,世界是可以无限阐述的。
关于归途,可以说是回归佛之模样。
可以说是返回中土,或回到内心。
回到土地上的根,出发之地。
因为人记忆短暂,不能遗忘出发之地。
所以诸,都会负一张悲怆风景画回撤。
又因为被苦难所伤,行动力受挫
而显得万分感慨。如班越、耿恭。
但如果是负一张佛之椭圆呢?
并不是说佛陀讲析一切,而是说大地上的事物
此番分明。国家的意义,种族的意识,
骨子里的英雄气,忠义与浩然,
条理清晰,如昆仑、葱岭般分明。
三十八(大同)
让铸铁,趋同为同一种方法。
生活有相似的向往,欲望和贪婪
毁人意志,并认为这是正确的。
就像今天没人敢反对自由价值。
对事物的认识是这样的——
如耕作,是这样的——
他们也开始学习作战时的韬略,
甚至交际时的敏思与逢场作戏。
制作书籍的方法被传开,
中土的知识被他们传得更远。
就是说对人的理解,趋向同一,
事物向自己的核心聚焦。
比如心中的慈悲与善良,
与邪恶矛盾地对抗着。
慈悲,看是谁发出的,
邪恶也要看是谁持有。
多数时候可自由切换。
作为特征并不限于出于谁身上,
并不见得是由活着的人说了算,
但最终由活着的人解释。
取人性命与自刎
是件简单的事。关键在于
没有统一的标准,尽管每一个强者
都会强行推广一种说法。
但最终在趋同。月亮趋同于
月亮。烈马紧紧抓住草原,
土地挽住骑手,悬崖的虚空
高高举起土地,像云一样。
三十九(不灭)
诸位都感到自己不死不灭,
就是物理和时间无法杀死。
有上升之气,又有下降之浮。
世间的事一眼即破,比如兴亡。
那些因失败而逃到北方的人,
他们在那边所向无敌,犹如
上帝之鞭。诸位看见他们
在第聂伯河边牧马并给了神力。
诸位问:人最在乎的是什么?
世间,因何充裕并饱满?
作为欲望的延伸,战争
多像一项没有技巧的活儿。
除了喂饱每一具肉体并以此
让肉体快速损害,还有什么
是人在乎的。如果不谈人呢?
谈现象,或谈原理与本质呢?
原理与本质,亦是人之臆想,
臆想原理按某种现象的规律,
自有的本质不需要探讨显现。
像某种布施,又像是自呈。
因此征服、兴亡,似游戏。
甚至可以说那不是征服和兴亡,
那是没人观看的地球上的提携,
价值并没有溃败,而精神缥缈。
四十(何为人)
然而人之精神,似为永恒。
不论荣耀或苦难,幸存或湮灭,
持之以或哭或笑,或贫或富模貌。
样貌即生即退,即枯好似壳。
持之以艺术的真,那也不绝对。
同样可消亡而独存人之气脉。
大地上的号叫,壮怀与悲泣
莫不是人的模样。
即便扫荡自然,又与时间暗示。
到底是风骨连结着,荣耀有
荣耀者的碑石;丧失有丧失者的
骨骸,它铭刻的是流沙——
悲悯,如人之珍贵——
人是什么?大地的欢唱者
与破坏者。怪异的是,
好在内部搅动——
哪怕是反省,也难以评论。
所谓阔步向前,人性支配着。
如果不以人的标准多好,
如果不以人的想象物的标准多好。
回到原点,大伙纯粹地醒着。
爱像涎液一样裹着地球——
不以物为食,不以虚空为坚硬;
天使不是想象,大伙莫名地飞行。
2024.11.4-1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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