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葵,山西诗人,有诗集《无穷花》《在沸腾中抽身离开》等,曾在多种刊物发表诗歌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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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起这个世界
她想起这个世界,她把自己
当做偶尔侧身于,这个黑暗冷夜中的
一个影子,黑夜如此庞大,在充满冰冷的秩序中
她在里面行走、探索,碰头
不竭地打开自己,用温柔倾听他
尝试扣动他,换来奇特的回应
在一种隐约的对抗中,慢慢地变化
又在这种绝望之中,成为一种缓慢的
类似于酷刑的东西,预感到了她与他
结局之后,突然想要跳出来,想起儿时
她在餐厅的橱窗跟前,那种不切实际的幻想
像一只眼睛停留在万花筒中,窥到了
花花世界的五彩斑斓。她涌上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
她沉默地低下了头。从万千思绪里抽出了一缕。
情感狂热到像个发疯的石像,下面是血肉模糊的自己。
在心里暗暗宽慰她自己,自己是一头狮子,
到另外一头狮子死后,在纪念沟口健二的纪录片中
她用含泪的眼睛,极力躲闪的神色,掩饰:
“我和沟口健二不是男女朋友的关系”
她在临死之前,已经完全失明之后
她的内心的骗子仍旧对着小林正树导演说:
"虽然眼睛看不见了,但还有电影可拍吧?"
惠远城林则徐戍所
惠远将军府游人攒动
林则徐戍所偏安一角
青冈树坚硬,直插云霄
据人言,为林则徐手植
灰蒙蒙的天空表明在野的地位
安静的房屋坐定在迁谪的边地
树中鸟鸣廓然清远亦有警醒之声
墙上复原的笔墨仍不失雄劲之状
晨间冥想
清晨,剥开鸡蛋,想起落叶离开枝丫
一整夜,狂妄地以为冥想可以挽回失眠
牛奶咖啡因热量形成薄膜
苦味是一种残缺的必要
玉米被切为数段,很像我的喋喋不休
去解释自己
去皮茄子条,散乱搭建在彼此身上
是通往卡夫卡理想写作房间
长长的迷宫般的通道
土豆糜仍是自身,它像从未预设过的
一柄不锈钢汤匙,因参与搭建一个光芒的早晨
而不再是铁
山行
人工种植的鲜花拾阶而上,直到佛像的底座
未知的红叶粗犷地点缀于山壁的两旁
多层的螺发圆润,秋末的空气是他手持的法器
圆润的眉目是工匠对于内心的取悦
我为你讲《华严经》中的故事,为你讲死掉
过往中的一丛
秋风徐然,吹走通体最后一份奥热
是木椅上的人,是水瀑而下激起的水气
还是为了缓解故事轻佻与佛偈之间的龃龉
为你讲起《铁皮鼓》,讲起《金锁记》里
水气氤氲的公园
那些冈仓天心关于残缺与清凉的警句
毛姆的惊人的泥淖里的中国屏风里的人
以及去除萝卜丝苦味的捷径,拯救汽车方向盘
抱死的天梯
是呵,不必比一部拼凑的电影更加坦率
时间总有落叶让人缅怀
往返的路上撒满的芝麻
是人类,未知的果实,甲虫、一只雀鸟的尸体
绝对论的尽头,生命不过是一堆无机盐,你的绿色鞋子,
是铁皮屋顶的雨滴
而蓝色的天空正在枯萎,白色的云朵被突如其来的烈火
燃烧
黄柳霜在1941
读着……读着,她的声音在书页中响起
一下子,我从钢丝绳索上摔下
动画片里坏皇后的表情,恶毒的腔调:
“黄柳霜就不必邀请了。”
黄柳霜,黄柳上挂着的霜
应该是冰冷的柳枝,在冬天湖岸上挂满了霜
她却像永远在释放热量
究竟什么才是祖国?
洗碗工的女儿,一生从未被善待的女儿
仅凭一副中国人的扁平面颊和细长的眉毛
你散尽家财,阻挡异族坦克的血腥回响
她说:“我真希望我生在中国,
虽然祖国对我来说一直很遥远,但我终于回家了!”
生冷的大地,你给了这女孩一副热心肠
重新
每天一小段时间回来,疲倦,前额的头发
不时垂下,抽一支纸烟,盯着我看,然后说话
用一种腔调,探明,你是我的父亲
在田埂,潮湿未干的秋天,豆荚成捆,听见扁担
压在肩膀上,重量与骨头产生的咯吱声
乱哄哄的人声之中,低着头,骨签顺着铁锤的方向
掘进,只是渗出小小的血,父亲在那里劳作,专注
有一种沉默,像是为了与周围的喧腾,达成一种平衡
有一回我哭了,在黑夜长长的巷道,腊月的寒风
塞满的学校后门遍地冰砬子的小巷
我好像找到了体内隐藏的某种残疾,它就像
阿克苏的杏树上冬天吊着的干瘪的杏干
父亲帮我拿着行李,我的球鞋,还未来得及
清洗的深蓝色的袜子
父亲的头发低垂着,路边挂满冰棱的柳枝沉重,看不
清他充满挫败的眼神,只是数他沉重的步伐
正午的鸣笛挑衅他额头爆裂的青筋,焖煮成熟的卤面
的香气从我们鼻腔下方鼻唇沟逃逸
想起他无数次手夹纸烟对我说教,只是数年之后
在点着女儿脑门时,我才想起他的心情,又一次
我仿佛又重新走进了他
牵引术
细小的骨屑齑粉般落下
钢针缓慢在腿部前进
父亲半蹲着,上半身弓向前
拿起锤子一下下,砸向钢针的尾部
我记得那姿势,记得我的父亲
像是给生活鞠躬致礼,记得
深夜,一个巫婆一样的人
在收到五元钞票后,给我的父亲
占卜未来,我的祖母和母亲神情
肃穆,我记得她说:他三十八岁后
就一帆风顺了。我的父亲,如今
我自己都漫过了三十八岁,抵达不惑
一生之中的烦恼有多少是因为我,好在
时间的利多卡因对我们都起了药效
但我还记得那个真正被注射入麻药的人
他不敢看骨签深入到了自己的骨头
不适感让他咬紧自己的嘴唇
他的眼睛在色彩单一的天花板上寻找什么
断裂的胫骨已成两份个体
钢针的干预是让它们
朝着之前的方向生长
合而为一
钢针以最短的距离
从腿骨中横穿过去
父亲与他都是满头大汗
穿越甘肃的一天
低矮的房屋零落在山势上起伏
犹似潮湿桦木上绽放的
星星点点的木耳
褚红色的祁连山寸草不生
几只猪獾在松软的雪地上奔跑
翻越了高速栏杆的几个乡亲
用塑料袋装着红色苹果
在对疾驰而过的汽车做危险的兜售
她们泛着血丝的脸庞,连同
无数村庄、河流、山坡的名字:
中堡、水泉子、黑土沟、下安家河、麦积山……
又一次,荒凉渐染心间
狭长的甘肃,用星星峡扼守着新疆
一到星星峡,双旗镇刀客的气质又回来了
在低矮的旅社,在废弃机油污染的地面,在陌生人
之间的闲聊中,又一次想起友人所赠的蕨麻、三炮台
想起漫长的丝绸之路,所经过的名字,和它的风沙
初冬记忆
镰刀锈蚀,住在两块石头之间
发出熟悉的被点燃的豆荚
呛到的咳嗽声
初冬,整理豆秸之后
在地垄后面,开始割去萝卜缨
挖出地里的萝卜
远远看去,像两个黑点
我惊奇于视力的神奇
父亲和祖父,一前一后
拉了一整车的萝卜从土路上下坡
在长满草的墓地,在两块石头之间
我看到祖父的指甲
他的满是汗味的帽子
他正往手心里吐着唾沫
又弯腰拿起锄头
对初冬的土地一阵挖掘
蜜蜂
蜜蜂,比死亡更值得她去爱
写养蜂人的女儿和她的罩袍
写蜂蜇,写迷一样的多乳的蜂群
1952年以及更远时间
她用更年轻的笔,写下想象中的父亲
蜜蜂毛绒绒的触角,还原了一场
糖尿病并发症中,父亲被锯掉的腿
她不知道雄性的蜜蜂没有刺
她在想象中营造父权
她像被白天带走的
丰富失真的露水
和整个夜幕上的群星
男诗人往期:
女诗人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