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键:
1967年出生,现居安徽马鞍山。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诗歌创作。曾获刘丽安诗歌奖、柔刚诗歌奖、宇龙诗歌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诗人奖、骆一禾诗歌奖、袁可嘉诗歌奖。著有诗集《暮晚》、《古桥头》、《惭愧》、《杨键诗选》、《长江水》;英文诗集Long River (Tinfish Press, 2018),Green Mountain (The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 2020)。
新年专辑之杨键 | 十五唉
一唉
唉——
没地方种菜了,
那就在云上种。
种空心菜,
开白花,
哀悼他。
种蚕豆,
开紫花,
纪念你。
种萱草,
开黄花,
忘掉我。
唉——
二唉
(你我他)
1
你家的地没了,
他家的地没了,
我家的地没了,
以后我们吃什么?
你家门口的水脏了,
他家门口的水脏了,
我家门口的水脏了,
以后我们喝什么?
你家的子女不做农民了,
他家的子女不做农民了,
我家的子女不做农民了,
以后我们怎么办?
2
我跪在墓园里,
如同跪在种子里。
你跪在墓园里,
如同跪在繁星里。
他跪在墓园里,
如同跪在祖宅里。
这要到哪一年?
三唉
(他的头发)
他的头发太多太黑了,
并且很长,
占据他的头还不够用。
我的心情因这头发而沉重,
他坐在我对面,
直到他走了,
我的心情才好起来。
四唉
(她的头发)
她的头发太多太黑了,
并且很粗,
占据她的头还不够用。
我看着这柔软的头发,
我知道它其实直立如剑。
她坐在我对面,
直到她走了,
我的心情才好起来。
五唉
(他和她的身体)
她的衣服很好看,
她的身体很难看。
他的衣服很难看,
他的身体更难看。
她天天洗,
有洗不完的脏。
他天天擦,
有擦不完的垢。
她洗完了一条江,
他洗完了一条河。
六唉
(他和她)
他没有什么优点,
只有一个性别,
(性别更让她受苦)
他爸爸也是这样,
这是岁月之苦,
谁能逃得过去呢?
她没有什么优点,
只有一个性别,
(性别更让他受苦)
她妈妈也是这样,
这是岁月之苦,
谁能逃得过去呢?
七唉
夜里的雨声盖过了蛙鸣,
有几只不甘心,
要跟那铺天盖地的雨声比赛。
有时蛙鸣大过雨声,有时相反。
到了早晨,激动了一夜的窗外,
总算平静下来,
树上的鸟叫声比昨天清澈,
一声连起另一声,
比我的心还要干净。
唉——
八唉
爸爸病危,
儿子回到老家,
三天后,
爸爸还在被病苦折磨。
儿子说,
我只请了七天假,
你还没死,
这怎么办?
爸爸第二天就死了。
儿子草草安葬了他,
回去上班。
妈妈病危,
儿子和儿媳回到老家,
三天后,
妈妈还在被病苦折磨。
儿子和儿媳说,
我们只请了七天假,
你还没死,
这怎么办?
妈妈第二天就死了。
儿子和儿媳草草安葬了她,
回去上班。
从前村子里个个都是孝子,
女人嫁到别人家去,
只会兴旺人家。
现在他还是这样吗?
现在她还是这样吗?
唉——
九唉
我家的邻居许多年前出远门了,
听不见他家里有动静,
只能看见外面的这扇铁门,
刚开始那几年还看不出有变化,
这几年黄点和黑点出来了,
开始剥落,
无论什么时间,
它都在剥落,
没法拦住,
它的任务就是剥落,
先是一块一块,
后来烂得那么全面,
不计大局也不计后果,
但还有一扇门的样子在那里,
没有人去推它,
因为那是别人的家门,
里面静悄悄的,
什么也没有被破坏。
只留这一扇破烂的铁门,
在我的门边上。
十唉
唉——
他刚断气,
想等一会儿再走,
可是没有太平间了,
他的身体还是热的,
马上就得推进冰柜里,
过两天,最多三天,
他还是冰冻的呢,
又要推进火里了,
等待他的,
只有冰,
只有火。
唉——
十一唉
坐长途车,
在某镇下来了,
去上厕所,
只有几十块红砖垒的一个坑,
上面担着一块坏木板。
出来以后,
一个胖胖的用她可怜的性别,
向人招手。
这是他去某镇,
看见的。
十二唉
养老院里的妈妈被一泡尿憋醒了,
她不知道这泡尿该怎么办,
现在儿子做不了主,
由媳妇说了算。
妈妈得送养老院,
房产证得改名字。
世道是怎样变的,
还得从一个姓谭的说起。
哎呀呀——
这边排队结婚,
那边排队离婚。
还得从大成殿是怎样毁灭得说起……
十三唉
从早上忙到现在,
感觉什么也没做,
很快夜晚就要来了。
唉,什么也没有做。
许多人木然地围着那个人,
只听那人在喊:
我的秤砣呢?
唉,秤砣呢?
十四唉
在熟透了的青蛙的叫声里,
是萦绕不去的你的死讯,
在熟透了的青蛙的叫声里,
是我们生命的废墟。
在我们生命的废墟里,
听着熟透了的青蛙的叫声,
想着你突如其来的死,
在熟透了的青蛙的叫声里。
十五唉
下雨了,
不舍得睡去,
想起许多事情,
难道就没有一种见面
是不需要眼睛的?
难道就没有一种对话,
不需要语言?
不需要面对面?
雨下得很细,
忽然羞涩起来,
越下越细,
越绵密。
雨下着,
下在一个再也听不到你的笑声的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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