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四五，四川人，八零后，西联诗社成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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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雪
几年后的深夜我遇见了他
在陕西一处没有人迹的煤矿
他戴着帽子，站在高大炉壁下
眼睛里闪着明亮的光点
这证实了我的猜测，他并没有
离开，他还在写诗
我猛然记起他写了那么多
几乎没有发表过，问他有什么用
他望了望灰暗的天空，说
写出来就是有用，我点了点头
再也没有说话。我们觉察到
夜晚很冷，地上铺满茫茫大雪
接着我醒来，证实了梦中的猜测
我继续睡下，想将那个梦接上
灯光在房间缓缓流动，恍惚
梦中的雪开始融化，我们坐在
高大炉壁下，像徐霞客那样
听了一夜积雪融化的声音
◆贯穿
那场大雨很快就停止了
我从雨中穿过
淋湿了一点点衣袖
我以为雨无法淋湿我
她从雨中离开
走上高高的山坡
雨又哗啦啦落下来
我感觉不到什么叫离开
日常让我十分淡然
我以为我和寻常的人不同
天生抗雨，听不清
雨中的低泣。之后雨
毫无规律地垂降
在雨中我看不到她的身影
我开始想她，找她
记起那些雨中的日子
雨就一点一点钻进我的衣裳
再钻进我的身体
等我的身体溢满了雨
就嘀嘀嗒嗒流出来
我不喜欢这样的雨
总让我浑身湿透
我又想要这样的雨
凭我的经验，等我装满
她会慢慢回到雨中
◆安吉
我在另一个城市找了工作
对安吉说，我要离开
她将窗帘拉上，告诉我一个
天大的秘密，问我相不相信
我否认了，把钱包里的车票拿出来
她脱下男士衬衫
请我和她到应城，一个
老人的蛋糕店看看
我说来不及了，提起箱子
她走进厨房，将刚煮的米饭空掉
趁她不注意，我把一只老鼠藏起来
我们沿着公路走了很久，行李箱
在身边卷起一层层灰。之后，
她到了应城，我开始想她
再之后，她到了武汉，把天大的秘密
说给了另一个人。我疯狂地想她
对别人说，安吉是我的
再之后，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我把藏起的老鼠赶出来
一个人偷偷地看，打自己的脸
然后幻想她高高在上的样子
坐在床头，扬起下巴
说些悲伤的话语，我又将它藏起
安吉，到今天反反复复
我都没能把它赶走，就像我
没有勇气去接受那个天大的秘密
那一年，百花盛开，果园里
挂满鼓胀的青果，有人远去
试图忘记一个犯了错的人
而路途遥远，如我常常提到的命运
◆绽放
去往边境的那个晚上
她忽然想去看泰国斗鱼表演
她说看了，就各奔东西
我没有回答，牢牢握着方向盘
在山林中颠簸
我没有选择去观赏馆
而是走上了回家的路
一路上月色明亮，山茶花
在石壁上开着，我闻着淡淡花香
像我们初次相遇关于彼此的欣赏
那么多年，我们一起
探索山海与星辰
到后来沉溺在梦中走向边境
她说穿过去，穿过去
有那么一瞬，我差点穿过去了
久远的声音在耳旁回荡
她无畏地说，去看看吧
我告诉她那里不是祖国，四处
充满危险，我把她送回了家
很久很久过去，她淡忘了这件事
爱上白昼和俊俏的孩子
我有一点猴子那样的后悔
平静后又感到十分幸运
后来的重逢，也经历了许多曲折
让人最难忘的是：黄昏持续了很久
霞光披在我们身上，大江
滑然远去，山茶花开得极美
◆变化
苦行僧沿着公路慢慢行走
不知走上多久，可以在
另一个城市听见他的心声
他灰扑扑的僧袍像尘埃的颜色
也有天空阴郁的质地
我相信年轻的他有过爱情
后来他爱的女孩摘下肉体
抵给秋天。像竹子翻动
灰白的枝叶，他如此执着
克制着心灰意冷，有时候
涌动的虫子快要被饿死
大雨噼噼啪啪落下来
整座城是湿的，那么路可以
停一停。他若抬头看，
雨淋在雨披上，雨披是新的
雨淋在竹子上，竹子是空的
只有在路上想遇一个人
没有遇见，竹身是碧绿的
◆惊蛰
文章里描述两个年轻孩子
因为父亲贪污的问题
被有关部门带去问话后自杀了
到文章最后有人留言
说作为贪官的儿子，享受了
腐败带来的便利就应该
为此付出代价。我随手
点了一个赞，紧接着怔在那里
像某种野兽忽然从黑暗中窜出
我的手不是我的手，它像
一只不知道什么时候安上的假手
文明的基础是尊重个体生命
而法治的基本是不牵连他人
我明白这个浅显的道理却赞成
它的反面，我如此分裂我
毫无警觉，我是如何拥有
这样的意识就像与生俱来
藏在深不可测的内心，在
电脑面前，我久久不能平息
心中的波动。窗外油菜花
开得正艳，时不时和着凉风
涌进尘土的酸味，噢，
我已再一次处于春天的深处
草翻拣着碧绿我翻拣某些画面
那些过去许久的少年时光
几乎没有听见温和的春雷
◆秩序手记
沙堆缓缓流失着，他摘掉
身上叶子和那些精密的巢穴
从此换个名字或者干脆无名
身边厌倦的人们也那样
把衣物脱下来露出痒痒的牙
啃食彼此的躯干。那样的崩溃
是注定的，难以抗拒
经过漫长的伤害和混乱中的苦
他忽然意识到克制的必要
他将零落的叶子穿上，人们
将野兽关在坚固的栅栏里
星光在林子上漫溢，所有事物
都在发光，偏向光的方向
保它们确实缺少一点自由
在叶子和枝条的控制中，鞭打彼此
的欲望几等于无。他在林子里
清修，尝一支苦竹千万年来的苦
那样的林子茂盛，美丽，充斥着
光滑的人性，却看不见刻骨的一瞬
就是那小小的一瞬，仿佛天外
飞来的箭矢，在喜欢和危险的两端
他所狂喜的正是那样的两端
一株苦竹在寂静中拨动生命的琴
◆小南瓜
早上她带着一只小南瓜
穿过城市的车流过来
一会儿放在办公室椅子上
一会儿提起来走走
南瓜鼓胀的表面焕发闪动的亮色
到了安静时候，绿色藤蔓
悄悄长出。我走过去
藤蔓缠住我的手臂
我觉察到手臂马上要被它摘走
便倏然退回，许多往事
与未发生的事在镜子两边
进行比较和排除
下午她带着小南瓜离开
穿过城市的车流回去
办公室里余下一种空和
小南瓜徘徊的塞填
有时候它躲在雪蓝色画布下面
露出局部的圆满，作为艺术特征
我喜欢它的雅意，更喜欢
它的悬念和形态拓展中的美
有一天她来到我的身边
我们传达着善意，小南瓜也停下来
恢复它的储藏。很长
一段时间里，它处于储藏室
和悬浮中的滚动之间，它的藤蔓
攀沿而上，我用一截野生木头
承受着微微艰难的力
◆雪海豹
我曾是一个爱斯基摩人
在苦寒的地方生活
我患上了雪盲症，看见雪中
移动的物体默默垂泪
我的女友，谋划了很久
选择在十月来看我
回去之后她拍来照片
她说那是一只雪海豹
每天到南海游泳，到了夜晚
躺在沙滩上晒光滑的肚皮
她很满意那样的肚皮
也想要那样的肚皮
她用手拓展它的弧度
像是要将某些感觉记下来
那段时间她胖了一点点
从北方带回的雪和冰窟里的热
将她撑得透明。她陪着雪海豹
一同进入海水，每天给我
传达海水的温度和雪海豹的样子
我喜欢看那些神奇的变化
也喜欢她将日历本扔掉
第二年春天的一个早晨
雪海豹钻进海水，到了黄昏没有返回
她平静地告诉我，拍来朝霞满天
大海的波涛将她拉得十分倾斜
她说雪海豹走了，叫我不要担心
我应和她说的话，躲在冰窟里
看冷得发蓝的四壁。我说
雪海豹走了，是天意
我们之间发生的所有，都有
不可逆转的原因，“冰雪多美啊，
海豹多美啊，那些令人愉悦的快乐
都属于过她”那时我拉着她
在冰面上滑行，刺骨的风
像晶莹剔透的赠礼
“.......”借鉴于刀郎《对岸阿姐》
◆玻璃杯
星辰像一个人随手扬起的
沙，经过短暂停滞便
一粒一粒落下来。而我们
这样的秒针生物常陷入永恒的
幻觉。夜晚透过玻璃看见酒
透过酒看见更为广阔的空明
装载着晃动之物。朋友，
我不得不面对你的不期而至
你还是那么斯文那么弱不禁风
唯有酒精烧灼躯体才吐出
压在心底的过往，关于
原生家庭，世事的看法，
未来的打算。我一口一口应和
就像当年，在永康武义那些
灯火明亮的夜晚，我们
满怀激情消解生活的疲乏
可你还是先于我离开这个小城
正如去年你悄悄离开人间
我们算不上知心好友，却共有
人生的茂年，我心中泛起的
莫名痛苦或许与你有关
那年你回到川内留下的杯子
还剩最后一个，我将它洗得干干净净
放得小心翼翼，我用它饮酒
在顺丰公寓，一个鲜为人知的地方
这里楼舍密集，很少得见夜空
我喝上一点沉沉睡去，无论
做不做梦，醒来都是锃亮的天明
◆有痣
我记得一个女人左乳有火柴头
大小的痣，但我不记得她的长相
仿佛先有了痣才有了她，先有了
漆黑的一点在茫茫原野才有了
冰霜草木，它可能借此飞起来
像一只鸟也可能成为一个黑洞
为彼处添上神秘，引人探求
我就是那样被它吸引又绝非首先
被它吸引，而是在不经意地
交缠中发现了它，它就像雪白
肌肤上孤傲的、卓越的外来物种
世界上绝不会有相同存在
它漆黑又如白玉，冷峻却有
道之不尽的柔软，它有一种深深孤独
妖精般的迷魅。它若在它处
便如地上砂石，我不知道是它
点亮了她，还是她为它培育了
独一无二的光亮，在多个偶然的
时辰，它横陈在近处，绽放着形态
像蛮荒之地开出的唯一一枝花朵
而有了它的开放，世界便可空荡无极
◆导线
穿行于劳作和睡眠之间的人
有纯朴的面容
他们大多长得像叶卡捷琳娜
或者温驯的成吉思汗
你跟他们喝酒
谈到生活的辛酸血泪
他们与你对饮，给你语言上的安慰
醉眼朦胧中，也有长得像
维多利亚二世，林肯和麦迪逊的人
他们单纯得像个孩子
你们有过一顿酒的交谊
情感深藏于记忆中
到了晚年也能听见酒精流动的声响
你们谈到历史，那些血淋淋的征服
由衷地贯以伟大
那不是你们的本意
却是难以抑制的本能
在这片土地上，你们羡慕的
想要达成的还是万人之上
那流传于世的骄傲，成为生活的
动力之一，那是一种
难以根治的病，也是这片土地上
人们辛酸不安的根由
你想破解它，但你是一个平凡的人
你生来渺小，朝不保夕
饥饿的时候也是一头痛苦的野兽
◆西湖
你坐在游船上，和她交谈
见过的过往。那些有趣的
倍感快乐的都一一说出来
你不关心湖岸的风景
却同她发现美景时一起欢呼
那时整条船上只有她和你
湖水将波浪层层推开
你感觉不到风和栏杆倾斜的危险
树木的绿与湖水的清
将船围起来，你们留下身影
像在水中雕下漆黑的印记
一会儿，船在湖中绕了一圈慢慢返回
她感觉到了，问你的电话号码
你摇了摇头，她紧挨着你
很久也不说话，趁人不注意
偷偷亲了你的脸颊。你装着
不知道，背向她直到她离开
然后坐在椅子上低低看着湖水
那些泛起的波浪已经消失了
新的波浪藏在深一点的水底
噢，你偷偷记下她的名字
告诉我她叫什么，读几年级
你以为你们还会在这里相见
◆阿斗
已是夜深，灯火还在微微
晃动。你的桌上摆满申子、
管子、韩非子、六韬
你告诉他们你想睡了
黑暗的虚空里没有人回答
你想扔掉书，玩玩木马
看藏在架子最下层的蛐蛐
但你是王太子，你肩负
兴汉的伟大使命。蛐蛐声
低于父亲的喝斥，母亲的严厉
有时候你想一走了之，而
偌大的汉中人人知道，你
走上城墙，城下的军民们仰望你
那不是你想要看到的景况
你问父亲，读书有什么用
父亲说要齐家治国平天下
你问父亲为什么不能过自己喜欢的生活
父亲沉默了，灯光照着冰冷的地板
那是十二年前，他气喘吁吁
从千军万马中逃出，血淋淋的刀刃上
冒着飘离的雾气。那一次
他没有带上你们，后来汇合时
将你甩在地上，你还记得吗？
你不记得了。这个家庭生来就有
命运的通道，像一个铸好的模型
你只能这样走过去，走完一生
你多少次想跳出去看，父亲告诉你
外面有多么危险，曹兵，西凉兵
还有那么多强盗与亡命之徒
他们都在学申子、管子、韩非子、
他们还在向阳的山坡练习骑射
阿斗，你没有选择。天下人都是这样
披上坚硬的甲胄，熟稔治人的套路
你一介布衣，单纯得像块石蜡
你卷入他们制造的挤压中，只会
粉身碎骨。这是父亲所担忧的
也是这个时代难以改变的
后来证明了，你生来不是治国的雄主
你心怀善良，童心未泯
一次次劝解践行理想的人们放弃征伐
你投降了，背负千万年的骂名
你是开心的，但那么多年
轰轰烈烈的光阴又算什么？
你爱过真正爱的人吗，做过
真正想做的事吗？你在晋王朝
打开的第一扇门中做一个安乐公
那时已是晚年，你走到架子旁边
蹲下去，夕阳卷动滚滚的尘埃
洒在你身上，你拿起碗
听蛐蛐的鸣声，你的身体像松散的
小山塌下去。呵，你不是刘禅
你胖乎乎的，你是阿斗
◆爱你
写完这首，就不再为你
写诗了。深刻的事物
没什么用，一个人在夜色下的
小径行走，走到最后
也看不见光亮。那些年你
阳光青春，有几分傲人的矜持
而后迷上交际，被他人玷污
你羞于见我故而离开
跳进情欲的泥潭，你化浓浓的妆
让我认不出你。你见识
各种各样的男人，挥洒金钱和
时间。我知道那不是你
却无法救你，我只能深深厌弃
仿佛骂你打你鄙视你才能洗尽
身上的羞辱。如果我不爱你
你深受的耻辱就与我无关
如果我爱你，滚烫的精*液
就将你的身体涂满。这世间寻常的爱
不过是占有或征服，所谓的恨
不过是失去或不甘。这世间
那么多女人，除了你，都带着狐臭
和难懂的口齿。除了你，只有
麻木的性*交。除了你，我不知道
该去爱谁，我们相伴了那么多年
生来就拥有你的身体，我为你
雪白的肌肤自豪为你骄傲，我们
习惯彼此的呼吸。那么我爱你
我只能爱你，接受你的肮脏，
缝合你的伤口。我一厢情愿地爱你
你肆无忌惮地挥霍，要到什么时候
才会觉醒，才会拥有正常的自尊
在每一个昏暗的时辰，我可怜巴巴
贱兮兮地爱你，忍受那些操*你
蹂躏你的人的嘲讽，忍受那些
利用你的下流人的嘲讽。这样的你
值不值得我来爱你，这样的时代
值不值得我用尽全力。我不爱你
就没有人来爱你，我不爱你
你就会如此千疮百孔地死亡
我在小径上独行，摸索旧日和你
走过的痕迹，我将所有冰冷的事物
当作灯，我知道你钟爱它的清澈
你久远又麻木的灵魂也曾有过
微微颤抖，你现在如此糜烂
如此肮脏如此自暴自弃
我还得来爱你，我爱你有时候
就像一座荒郊野外的寺庙
我了却欲望，远离人世
用空空荡荡的躯壳来爱你
男诗人往期：
女诗人往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