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凌,男,湖南常宁人,现居长沙,诗人,地产媒体人。曾发表诗歌数百首,结集诗集三部。
本文已授权
秘境(系列诗26首)
题记:
佛说:就像那天我看到的,世界
焚毁如诗。我的亿万分身皆化为寂寥之冷星。
——引自陈均诗歌《彼岸花》
1、我、打盹的老人和抱饭盒的姑娘
都走了,只剩下我们仨啦——
她的裙子折痕明显,多年珍藏
甚至能闻到樟脑气味,她盯着车厢电视
美容、化妆品广告一帧帧闪逝,木木的脸
在疯狂拒绝,她抱着饭盒像是抱着婴儿
他抠住鼓鼓的皮包,稀疏白发一根根捋顺
铮亮的镀铬椅与他萎缩的脸格格不入
他打盹,他无意识地,闭着眼睛向我点头:
好吧,你怎么想我都认同
她,他,我,一个稳定三角形
一个松散部落联盟,三个暗蕴敌意的族群
在日常逻辑和无所畏惧中各行其是
地铁载着仅剩的我们,向最后一站行驶
我们的机械姿态让车厢充满诡异——
一幕无聊的戏剧,荒诞,必然
唯一高潮是我内心无端升起的寂静
2、偏见
一群年轻男女,走在香樟树前头
弹跳的月光落在他们身上画出智识的影子
黑猫有很多心事,窜出女贞灌木丛
闪电般消逝在它生活的恐惧和谶言中
我坐在麻石台阶,另一个人宣讲冰凉的逻辑
痛诉人们对这个夜晚充斥的偏见
话锋一转,他说真相不存在,更不重要
头顶枯枝掉下来,"咔嚓"几声摔成数截
附会成人类衍生品,一个个偏见之物
左右黑洞洞的街道,平面化的夜城
不断往深处退,更令人安宁,绝望
一对情侣手牵手偏离人群,向他们道别
走进另一条街道。你可以为他们庆幸
终于摆脱群体现实的纠缠
在时间的瑕疵中化险为夷。不久后
他们还会聚在一起,在另一个地方
而今晚,将变成灰色的点,坍塌的黑矮星
被更大质量的黑洞吞没
我怀念那只闪电般钻进另一个灌木世界的黑猫
它太正确
它的自由在于那个时间点的闪逝,和静止
3、池塘边
他把石子一颗颗丢进池塘,水花
起落,历数生活的一次又一次过错
他告诉我水果店昨天关张了
红枣与桔子捆绑五块钱,香焦腐败
与没落的政治经济学散发难闻的
腐朽气味。立冬雨硬邦邦
像他紧缩的骨头
落在水面砸出一个个小坑
身边的怪柳树黄绿参半,在初冬
忽冷忽热的理性与感性间犹豫
坐在揉成一团的水气里
看着目所能及的池塘
一直以来我们都这样度过
---短暂的欢乐,长情的苦闷
参与一个个水果店的未竟之志
把身体树上的斑斓水果
精确斤两贩卖食粮,或许,
比小文青更抒情的真实吆喝
才是实质。眼前的池塘,此时彼时
是旱季雨季里干涸或丰沛的预言
他的忧伤皱漏如柳树皮
而心柔软至榴莲果肉
他从枯草堆钩出的小虫子
寒冷时它们把自己包裹成硬壳蛹
立冬过后,这池塘的山水想象力
越来越贫穷,严峻的光秃秃的
柳树和枯败的芭蕉,长出
一丛丛尖刻的恶棘剌
时令命运,自然允许
律法允许,他和我也允许
4、敲门
我举手敲门,2020室门前的脑子里
盘旋华章路刮擦事件
从车里出来的女人像标致的鼹鼠
警惕,一触即发,板寸男皱眉看看车头
入侵领地的大耳朵野狗,二米距离对峙中
对错与否关乎尊严与两人之间的生存逻辑
我抬起手敲门,门缝里挤出
一张冷胖脸,问:“找哪个?”
“咦?你怎么在我办公室?”
“神经病!你走错门啦!”
门“啪”地关上
华章路上,两只动物还在对峙
他们反复抚摸刮痕像是抚摸自己,围观者
越来越多,微笑着观摩他们的神态脸谱
堪比细致阅读推理小说趣味
我怒气冲冲,再次抬起手敲门
“哦,1919。”我敲错门啦。逃回2020
嗯,我是一个敲错门的人
10分钟过去了,华章路的对峙还在继续
围观者越来越多,里三层外三层
“发生什么事啦?”
“出车祸了。”
“死了人咧。”
"遭孽咧,一个年轻妹子,一脑壳血。"
男人和女人,他们沉迷于抚摸自己
人群的绝对中心,他们小心翼翼
生怕不合时宜的微妙小动作引爆人群
我打开会议笔记本
在新的一页写下:4月25日
我不确定这是新的一天
办公桌上,茶叶在杯子里浮浮沉沉
玻璃窗外扭曲着漂游的喇叭声
5、高度近视患者的谈话
我不确定对面是不是他
面目太模糊:没有边界的脸
鼻子熔化在盘子里
两个眼睛像两个遥远的黑窟窿
嘴巴一张一合
一群小绵羊排队从洞口走出来
好吧,不如说他从深渊里抠出来一只只蚊子
“咩咩咩”。“嗡嗡嗡”。
我们之间,办公桌宽阔辽远,像大草场
一面旗帜屹立在边界警戒线
我把他嘴洞里放出来的小绵羊和蚊子圈在草场
是的,此刻我搞不明白这些小动物
以及它们的意义
我会在他走后
医学切片,把它们一只一只研究清楚:
哪些有益可食?哪些对我有害?
哪些携带病毒?哪些有可能携带病毒基因?
6、吼 叫
你会看到一大片水。一条渔船从水面驶过
有人掉下水,他在扑腾,一口口呛水
自戗。谋杀。阴谋论者在岸上指手划脚
岸边长满了柳树,和芭茅
在巨大的音频里,一阵阵消费主义颤抖的快感
"为什么?"
“怎么会这样?”
日常太泛滥
歇斯底里一点,要问出哲学问题啦
没有人知道。他不知道。她也不知道
一只类似哥斯拉的大怪物,分裂成两只,四只
或者只是重影,谁知道呢
它在水中直立起来,一巴掌拍翻船
它在吼声里
享受怒吼的最原始声乐,破坏的快感
他在水中扑腾,一口口呛水。被大怪物
反手拍飞到岸上
在围观人们的怪讶和声里,他的骨头散架了
他散落在草地上,一个无身可安的人
7、规则的破坏和建设人
她冷眼观察,嘴上挂着弯月笑
手提锋利弯刀寻找他们之间的缝隙
“您好。”“很荣幸。”
躬身入局。三个人,一群人
他们热烈交谈,却肩并肩孤立
她触摸到稀密语言块累积的围墙
或薄或厚,他们脖子上栓连的锁链
或紧或松的关联,力图证明他们
一个团体,一个规则
她翻墙潜入他们各自的密室
像惯偷,小心翼翼试探
避开敏感的红外警报器
细察各个角落,断点和私密点
作为过客,她无法窥探全部
但她看到锁链的此在断点
和痛点,她不是行为过失患者
她是专业撬门人,一个人,或是一群人
她嘴上挂着弯月笑,把语言钉子
一颗一颗钉进那面墙,一个个记号
然后,在野外在饭桌,或者凌晨1点
一砖一砖地,把自个砌进墙里
把脖子系上锁链
她继续冷眼旁观,嘴上挂着弯月笑
手提锋利弯刀寻找的缝隙
8、一次遇见
好多年没见面啦。他坐在对面
像突然冒出的陌生人,想起曾经
同在一间办公室共事,在楼道里抽烟
谈论另一些同事的隐私——关于细节
我们都已忘记,只记得楼道幽暗
不超过40W的白炽灯发出昏黄的光
同事两年,某天
无意窥到的公司男女偷情事件
成为惟一能说出细节的记忆
更多模糊回忆之后,我们无话可说
另一个我和另一个他,抽烟,沉默。
在同一座城的同一条大街,却不明白
为什么会遇见,或错过,或漠视
我支起耳朵偷听临坐的谈话
他说:今天26度,天气真好。
她说:我感觉自已穿多了,有点热。
然后他们欢快地笑着,像两只快活的
飞快踩着飞轮的仓鼠。另一边
四个男女比我们更沉默,如同坐在
沉闷的笼子里,其中一个很悲伤。
窗外不远处,两个人在广告牌前吸烟
左边那个的轮廓像极了楼道里的他
高谈阔论,无所畏惧,显得很开心
我把目光转向他,他半躺身子看着杯子
也没有看着杯子
“明天还要上班呢。”他说
“明天还要上班呢。”我说
我们相视而笑,有说有笑走出咖啡厅
“兄弟们要多联系啊。”他说
“兄弟们要多联系啊。”我说
上车前我们抽了一根烟,很认真地
9、坐摩的过湘江
坐摩的过湘江,拉索桥
科技铁纤绳拉起水泥桥,力量
巨大,法规助于规避车祸
福元桥上,风割耳朵
疼痛往后飘散,砸中另一个人鼻梁
血流,咸,腥,堵塞泪腺车道
小寒阳光在江面跳动小鲫鱼,曾经
多么浩瀚,游过它,征服,意义深远
如今行驶在它们上空,寒冷
迅速,两分钟过江行程
洒下稀薄的疼痛和血液,或许,现在
该这样定义我们与它们的关系
10、一场大火
他抬头看了看,燃烧的,火红的月亮
像他一夜未睡的眼睛,挂在西边柳树稍
再过一会就沉到方块楼房后面啦
晨曦渐渐在湖面跳跃着鱼肚白,偶尔传来
几声脆生生的鸟叫,新的一天
清新而凉爽。他躺在公园湖畔
晨风从湖面吹来,带来淡淡的鱼腥味
昨晚,酒喝完了,花生米、油炸鱼、干笋丝
也吃完了,几个空荡荡的白色塑料袋散落
在绿茵茵的草地上。他的店子再次倒闭
焦虑如镰刀收割他的志气,这座城市
如一个诅咒压在他头上,来自乡下的梦想
如今给了他绝决的勇气。他站起来
用湖水洗了把脸,把油亮的头发用手细心梳好
换上洁白的工装,打上暗红的领带。要是
邻居老太见了,一定会赞叹“嘿,好一个精神小伙!”
以前上司也这么表扬他。看着小镜子里的自已
想起带领同事做早操、开会,在夜宵摊喝酒撸串
想起带领他们团建,手拉手走过狭窄摇晃的栈道
想起每天电话CALL客,骑着电动车带客户看房
想起顶着月光哼着曲子回出租屋的凌晨一点
想起女下属在会上投来的爱慕的眼神
想起每月为乡下父母转帐医药费的拮据
而他现在只有这精神的外表了,内心已被掏空
“太累了!”他自言自语。他慢慢踱出公园
走在宽阔的八车道大街,零星的车辆从身边
飞驰而过。浓绿笼罩着灰色红色的人行道
指示他走向门店,秋风吹起领带
斜斜地搭在他右腋下,路人对他的意气风发
投来欢喜和羡慕的目光。他喜欢这些充满
期待和赞许的眼神,他在那里找到了
自已的位置。门店越来越近,再往右拐
走20米,那里是他全部的希望 ,是他三年来
心血灌注之所。他打开门,五十平米的空间
空空荡荡。一个个格子间,一台台电脑
但桌上已没有往日凌乱
人去楼空,原本有些拥挤的空间整齐而空荡
他没有犹豫,把前几日放在办公桌下的气油
洒遍店子的每个角落。然后,掏出打火机
点着一根烟。“腾”地一声,大火瞬间燃烧起来
“哎哟!痛!”他的眼睛感觉到强烈的剌痛感
他睁开眼睛,仲秋上午的阳光割裂他的神经
一场大火,如此真切地燃烧,他甚至闻到了
头发烧焦的糊味,听到了电脑爆炸的巨响
他看了看手机,没有未接来电
却跳出几条银行催款信息。该回去啦!
他收拾昨夜空酒瓶和凉菜塑料袋
扔进小路边的垃圾桶。一对晨跑的老夫妻
穿着白色运动服从他身旁跑过,不时回头看他
湖面上,一群野鸭在自由游戈,不时张开
翅膀拍打水面,像是随时要飞起来
他整理头发,捧湖水洗了把脸,扯水草擦干净皮鞋
换上洁白的工装,系好暗红的领带
“嘿,好一个精神小伙!”他暗暗表扬自已
然后向经营了三年多的门店走去
11、合伙人
更像是合谋。经济的,更是政治的
他横躺在沙发上,双脚交叠翘在咖啡色茶几上
慢悠悠吐着烟圈。另一个他正在起草合作协议
键盘声“哒哒”回响在烟雾凝结的狭窄空间
第三个他,抬头望着天花板,雪白的腻子粉
起了空鼓。“用不了多久就会掉下来。”他想
他们的眼神收敛在条条框框的条款里
无柰,或者相互裹协地纠缠文字,走在
高空钢索上的平衡术。可预知或不可预知的
抱负之木经过多日洗刷,一头涨大
另一头却缩水得干枯,中间段仅堪堪抓握
窗外,起风了,树叶沙沙声钻进房间
在他们之间的寂静中来来回回穿梭
12、刮痧
当疲倦的身躯趴下,多肉的
隆起如小山的富贵包长出现实主义的疣子
生活日常政治的湿寒从皮肤毛孔侵入
沿经络运动,汇聚在背部和肩颈
传说任督二脉足以开窍隆重的生命力
当牛角板的内力自大椎穴起
沿风门、肺俞、心俞而下,直达
命门穴,每个穴位都是问题主义中心
当野蛮外推力把真皮层毛细血管
强力扭断并在表皮呈现紫红或紫黑
火辣辣的痛感晕乎乎的头脑稍稍清醒
堵塞与疏通,伤害与治疗
当我从颤抖中醒来,试图论述矛盾论与
相生相克的大小周天哲学
她说,刮痧板是大禹治水时手中的楸
能一楸一楸掀开了堵塞的湿寒淤泥
疏导体内山川与外部自然的无缝链接
13、她从七楼窗口攀爬而下
当她梦到走进一座大森林的黄昏
入云的水杉和银杏合围成巨大的穹窿
早春草地硬茬茬地扎在脚心,痒痒的
凉凉的。她坐在葛藤编织的秋千里
荡呀荡呀,风在耳边呼呼地吹
粘粘湿湿的,性感地舔着她的耳廓
一股焦糊的气味隐隐约约拉扯她的鼻子
像前天经过浏阳河边的垃圾焚烧场
她急忙跳下秋千,奔向不远处的小溪
但草地忽然变得泥泞,把她的双脚吃进去
她拔着腿,一步一步向溪边挪动。她想喊
但嗓子被紧紧夹住。狗子在前头汪汪直叫
她扭头一看,身后树林燃起熊熊大火
大火吐着凶猛的舌头,像要把她一口吞进去
狗子猛地扑上来,咬住她的头发往前拖
她醒了。狗子耳边狂叫,声音清晰而直接
她睁开眼,被一股烧焦的浓烟锁住喉咙
惊恐瞬间像木棍击打头部,懵懂地看着
不可思义的一幕:衣柜着火了。床着火了。
更多的是烟,紧卡着喉咙的黑烟。她终于
反应过来。赶紧跳下床向门外跑去。烟
迷住了她的眼,她的膝盖碰到了茶几,碰倒了
茶几上的水杯,水洒在光滑的瓷地板
脚底一滑,她身体腾空重重地摔倒在地板上
她觉得身体像瓷杯一般摔成碎瓣,她趴在地板上
听任巨大的疼痛在她身体里蛇一样钻走
狗子还在叫,但声音越来越弱,它爬上窗台
用爪子抓扒窗玻璃,坚硬的爪子雨点般击打玻璃
不时发出尖锐的令人恶心的划声
烟愈来愈浓。她的喉咙被死死卡着
她试图张开嘴呼吸,却被狠狠地呛了一口
她发出剧烈地咳,仿佛要把心脏都咳出来
她摸索着,地板湿漉漉的,裙子湿漉漉的
瓷杯的碎片把她的右手掌割伤,生辣辣疼
她不自觉地抓起湿漉漉的裙子捂着口鼻
显然她在危急时刻抓住了求生的真理
她的脑子在巨大疼痛的模糊中猛然获得了
沉稳的清醒和求生智慧。她慢慢爬向窗户
狗子划拉玻璃的尖锐的啸叫声指引着方向
火舌狂舔着房间里的物品,卷起的热浪把
她头发蓬松松地拂起,在脸上留下
焦灼的印记。浓烟像粥一般盛满屋子
死亡的窒息感如同千万条绳索
锁住每一根神经,她张大嘴巴和鼻翼
抓紧湿漉漉的裙子,拧出一点点水浸润嗓子
短短的距离她仿佛爬了一个世纪——当她
扶着桌子站起来,用右手推开窗子。狗子
毫不犹豫地纵身扑向窗外——它的理智
完全被窒息——它从七楼凌空扑出去,如同
她扔出去的一块抹布
她来不及尖叫,拼命向窗外探出身体
狠狠地呼吸新鲜空气。她哭叫着
喊着狗子——晶晶。时间正是下午,阳光
越过对面屋顶照在她身上。楼下稀稀拉拉
站着老头老太在手忙脚乱地比划
而屋里的床、衣柜、沙发和书柜
燃烧着,火浪裹挟爆裂声一排一排袭过来
试图舔向窗帘和她的裙子
她不断向外退:爬上窗台
在摇晃的铝合金封窗阳台上发抖
“不是烤死,就会摔死!”
她看到窗边的下水管道
试图借阳台封窗架,一层一层爬下去
下到地面。但恐惧淹没着她——
她还记得小时候从树上摔下的
痛,那种把身体摔得七零八碎的消失感
火与烟在身边,像一群失控的疯狗
围绕她身体狂吠。被呛到时,仿佛
从肺部和嗓子里伸出一双黑乎乎的手
把五脏六腑从胸腔挖出来的痛与绝望
她奋力撬开窗台铝合金管,从缝隙中钻出
左脚踩在下水管道,身体悬空在七楼窗外
她听到楼下传来一阵惊呼
她往下看,楼下散布着一大群人
他们看着她,像是看到精彩的话题
“他们怎么会懂我的绝望!”——
她小心地手脚并用,借助电缆下到六楼
站在六楼阳台外,她长舒了一口气,七楼已完全
被大火吞没,滚滚黑烟从阳台往外冒
楼下,人越聚越多。不少人举着手机记录
“不要下来,站在那里别动!”
“消防车马上就来了!”
她隐隐约约听了消防车的呼号
她想尽快离开,身体不由自主往下爬:七楼能爬下来
也能到六楼。五楼。四楼。
三楼。她只想离开这栋楼。
她没有感觉到累,直接爬到了二楼
她才发现,乌泱泱一堆人都聚在一楼
他们纷纷伸出手,像一片树林
一股恐惧后的委屈感猛地涌上嗓子
她“哇——”地哭出声来,抖抖地站在
二楼阳台外,再不敢往下爬,仿佛下面是一个深渊
直到有人抬来一架梯子搭在她脚下
“下来吧,孩子!”她模模糊糊听到有人在喊
一双手扶住她的身体。她颤抖着走下梯子
在踏上水泥地的一刹那,她崩溃地坐在地上
她哭得很大声,因为恐惧,也因为欢喜
14、器官缺失患者
从衰败柳到嫁接桃
是的,你必须停下来
从左至右,从一件事转向另一件事
——按时的。未唱完的歌
未写完的文章,未上完的数学课
必须匆匆收尾,结束。小提琴正甜
指挥棒陡然转向调笑锣钹
响亮铃的命令,催呀催
权威,直接,暴力
时针挥舞剁骨刀,“哆哆哆”,在案板
把时间骨剁碎,丢在身上
庖丁解牛,分针剔骨刀细细分解
眼耳鼻舌身肢。家,办公室,街上
器官的彩色气球漂游
眼睛试图说服耳朵,鼻与舌合同
左手跟右手合谋,脚与胃联姻
纠结不清肠和肺。聚合,又散开
器官缺失患者,奔走在如山重的小寒
是的,直到最后一天
死亡也无法收拢,失去器官的人们
15、失眠症患者
雨点打在窗玻璃,密集,纷乱
像那年他故意向老师家的窗玻璃扬沙子
大处是金属敲击声,小处是模糊喑哑声
他躺在床上,平静地细数钉头鼠尾的
余音,试图发掘自然的秩序
他直直地看向窗外,窗外黑乎乎的,像
一个巨大黑洞,一只张开大嘴的狮子
要把他吞下。他把被子往上拉了拉
调换一下睡姿,仿佛这样便能逃避
沦陷的命运。他把目光投向空荡的天花板
黑,水一样包裹他,偶有几粒光斑的
幻像,一闪即逝。焦虑之手麻布般
从大脑伸出来,在粘乎乎的黑暗中摸索
试图抓住暗夜深井的一枚稻草
终究是徒劳。往事一件件在眼前涌现
但没有一事能让他安心,呵,多失败
他的人生真是比雨点更无序
而未来呢?更是不可捉摸,看得到的
看不到的,如同风雨中树影摇曳
乱糟糟。还是不想啦,开灯看看《水浒传》
翻开“林冲雪夜上梁山”,又翻到
“武都头斗杀西门庆”,又翻到
“林教头火并王伦”,世事总会
将人逼到墙角。看看短视频吧
娱乐八卦、国内外时事、小姐姐抓鱼
农民工唱歌、腐败官员悔过-------
丰富的片断和音乐剪辑让他时刻处于
事件的最高潮,让他忘记时间的空洞
窗外雨不知不觉停了
一片鱼肚白在谷山上空显现,勾描着
现代城市建筑的高大与压迫
16、演讲者
黑压压的人群。他们望着他,像一群鸭子
又像一群审判者,只盼他说出一句话
便把他揪下台来殴打。他把话语
压在肚子里,拿起精心准备的稿子
当念出“神圣使命”,台下响起
雷鸣般的掌声,他的斗志瞬间被点燃
他握紧拳头,在念到“新的辉煌”时挥出
那绝然的速度仿佛有击破时间的力
此刻,他在语言中找到了
自洽的真实的自我
当他念完所有文字,在掌声中走下台阶
他明白了他存在的意义
17、“人一辈子很快就过完了”
失去一两代人可惜吗?
当祖父辈和父辈在庞大的集体中消逝
他们至死都没能找回自我
归结于上天和命运不公?
在田地里辛劳挥动先辈遗传的锄头
是他们仅有的信仰,对于时代
他们仍以朴素的乡下道德观裁判是非
被时代洪流冲击得七零八落
“人一辈子很快就过完了。”他们叹息
意味着他们原谅了所经历的一切苦厄
并与自我与世界达成谅解
如今,他们沉睡在祖山,枕山面河
清明节山花开的时候,我会来到墓前
祭奠,他们好不容易走完的一生
只有我还记得他们的片言只语
看见他们的依稀背影
18、“牛上缰绳枷上肩”
他陷在办公转椅里,戴着
写有奇怪字体“烦恼清除完毕”的眼罩
假寐的黑暗中,想起三十年前
爷爷伸出枯黄的食指,谈起人生:
“牛上缰绳枷上肩”,粗粗细细的麻绳
随日子增多,所以
“努力做事。努力总会有回报!”
而我们总是无法启齿,该如何说出真相?
故意隐瞒,或善意欺骗
他也只能教导下一代:“努力就会有回报”
经历。觉悟自我。
当然,不觉悟也是一种善
在自我满足中度过一生
打卡上下班,棋牌酒肉,游遍河山
时间是生命的顿点,大火会掠过荒原
激情渐至消耗怠尽。他此时
置身眼罩黑暗,聆听窗外工地的打桩机
“嘭——嘭——”的声音,缓慢而有力
像是要把土地打穿
19、散伙前的沉默
他望着窗外。商务大楼迎面扑来
蓝汪汪的玻璃幕墙被亚光合金分割成
或大或小的方形,比他们此刻思绪更
零乱,却不失整饬。大楼紧夹一线湘江
蓝于幕墙的江面,一块裁剪的蓝石头
时而一艘白色小船刀片般从江面划过
阳光照在右边公寓楼的灰色外立面
严谨的建筑盒子,孤寂的
横平竖直的忧郁,落魄的宿醉者
他把目光上移,巨大而深邃的灰蓝天空
没有云,也看不到鸟,寂静得像此刻
他们之间的沉默。他们坐在办公室
一个不停吸烟,浓烟包裹着眯眼的脸
像心事重重的水獭。另一个把钢笔
在手指头转来转去,眼神空洞洞盯着
桌上青花水杯。他们定格在秋天午后
似乎乐于接受彼此沉默的距离
20、走在佑母塘路
街道旁,满当当滞留的两排汽车
沉睡得像白天完累的孩子,在
午夜12点的霜降月光和路灯下
香樟树的影子里,泛着乳白的光
店铺门洞黑黝黝的,在月色反光中
分辨门楣上红黄橙蓝白的招牌——
这是小超市,这是米粉店,这是文具店
左边第八家门头最大,是棋牌室,兼营
体彩福彩,再过去是经常占道的菜店
——如今都安静本分得像失孤的孩子
街道两边高楼一幢接一幢向远处排列过去
模糊的意象,绝对的感知
没有窗口的透出灯光,隐藏着城市情绪
高挑的路灯在空中拐个弯理性得令人赞叹
走在熟悉的佑母塘路,能感觉霜降风
从樟树歪歪扭扭吹向地面,然后转身
横穿三十米大街扑向对面入户大堂的姿态
它把我扔在大街右边
孤寂,像偶尔开着大灯飞驰而来的车
轮胎磨擦粗砾的地面,“沙——”地一声
一闪而过,仿佛被追出山林的野猪
又迅速逃进另一片树林
21、因良善而恶名远扬的石头
他走在潇湘大道,走在月桂影子里
像一个绝对的动词,或肯定词
车辆从身边驶过,扑面而来的尾气
如同浓重的骂街方言述说现代性否定
他走在深秋街头,从金融中心公园
到福元桥下,又走回衡阳米粉店
散乱的,缓慢的,没有目的行走
如同一滴在荷叶上盲目滚动的水珠
不知何时会掉下去(终将慢慢蒸发)
他停下脚步,坐在公园紫微树下
因良善而恶名远扬的石头
深秋凉从石头内部渗出,忧伤的故事
鬣狗般在街边灌木丛忽进忽出
想起日常过于荒诞
他试图在纷乱中整理出平衡的逻辑
22、走在立冬后两天的五一大道
立冬雨一颗一颗掉下来,砸在紧绷的
黑伞上,豆子一般“嘭”地弹开去
电动单车急驶而过,潦水溅起污淖
他们总是那么着急,好像时间不多了
他把头埋进冷硬的伞骨,试图走进
杂货铺巷子,躲避拐过金融街扑来的冷风
自然的力量被放大
掀起糖油巴巴摊位的遮雨布
推主举起慌张而有力的双手,使劲
抓住顶蓬,踮起脚摇摇晃晃
把顶蓬扎牢,妻子张大惊恐的嘴巴
蹲在地上,右手拉着摊车,左手抓紧
老公裤子向下扯,露出他的斑点花内裤
他在伞下狭窄的视野中小心往前走
躲避垂着凌乱电线的水泥电杆、占道
经营的臭豆腐摊,冒冒失失的摩托车
以及,与他同样把头藏在伞骨中的行人
锋利的大街给这个城市注入肾上腺素
兴奋,冷酷,而又不知所措
三层真空玻璃的橱窗里,陈列身着华服的
新模特,散发着淡淡的甲酫,身上的
礼服豪华,且深谙新时代的礼仪
23、他做什么都是错的
他靠墙站着,用力捏着左手中指
痀瘘着如大雨中的寒腿老鹳
像是一个误入祭坛的冒失鬼
他凌乱的短发覆盖一层浅浅的白霜
松驰低垂的眼睑遮住沌浊的白内障
巨幅高清LED屏广告在他右边
辽阔性感的男中音,轮翻播放
城市形像宣传片,从高空急速俯冲
一镜到底,山青水秀和灯火辉煌的
美,飘渺而磅磗。他的半褪色的
土黄夹克,偶然成为地铁站的小注脚
他紧贴亚灰冷墙壁,仿佛要躲进墙里
才能自洽他那慌乱的内心,而
冷冷清清的地铁站,寥寥几人在刷手机
面无表情的危机感,应该还有期待
他挪了挪身子,试着寻找更舒适的站姿
实用主义的经验告诉他
在别人的地方,他做什么都是错的
沉默,隐藏自我,认知范围内的假死
巨大而明亮陌生感和压迫感
一只地铁站负鼠,在惶恐中等待消融
24、片面的佛头
小序:某日,等候客户谈业务,见其休息室案头有一佛头,极美,望之心身俱静。
中午十二点。你在开会。五六个年轻人
眼神像鸡尾酒,缠绕着你写写划划的铅笔
价格
广告设计图
目标销售
投放计划
笔势透过纸背,刻进米色的会议桌
像她利落的短发和白色的小西装
休息区的玻璃墙后
我与佛头相向而视。青铜佛头
微笑,收眉,眼观鼻,鼻观心
长耳垂肩,脸部丰臾
青黑的发螺
在日光灯下勾出古门椒图的影子
身体里的河流,瞬间安静下来
几十个办公格子桌“嗒嗒”响的键盘里
你的动作也安静下来
门侧。武财神红脸大刀
供台上电子蜡烛和线香时暗时明,像我们
手指烟头的下一个议题
渠道发布
广告
销售转介
成本价格拉着市场价格的手
合同0.1米长的未来
25、从形骸中捉出一只又一只鬼
无法接受自己对世界的理解
于是从形骸中捉出一只又一只鬼
一大群飘忽魅惑的影子
淌过小河,在蓝汪汪的穹隆下
进入密叶桂和粗枫树的
无边际的丛林
风,层层吹拂霜降隐逸红
呜呜的洞箫生于斯,长于斯
在穿越树林的河水边
它们的背影,是陶朱公和李商隐
借着今晚新月光,长成了新模样
它们生来粗糙,而后
越来越模糊,洞箫声拐弯的节奏
声音精确但却含混不清
最终只留下一缕萦绕的情绪
它们是自然命运,也是语言命运
野石头,打磨的石器
与没有温度的肉身
将成为打开另一扇门的钥匙
那群鬼魅飘向夜空
与黑暗和草木混一
希望终有一只能够得到解脱
26、一群蓬头鬼从书里钻出来
零下两度的冬夜他读书
荧光灯下他咳嗽,不停咳嗽
直到咳出血,白绵纸上桃花盛开
一群蓬头鬼从书里钻出来
长舌,赤脚,衣不蔽体
仿佛饿了几十个世纪
他们打哦嗬,跳大神舞
伸出红舌头,舔净浸润书页的血液
然后隐没在文字黑森林
零下两度的冬夜他提上酒菜
打着火把走进黑森林
他恐惧的心脏振荡起暗夜穀纹
他熟练呼唤他们的字号
仿佛召唤许多年前散失的兄弟姐妹
请他们回家,理发、做新衣
讲讲尚未认知的风俗
等待他们在缓慢成长的秩序中
就业,生儿育女,开启此世新生活
男诗人往期:
女诗人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