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岩,1972年生于杭州,中国作协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诗歌发表在国内各刊,出版诗集《静物的声音》、合集《无见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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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岩近作14首
丨围墙
我爱这首尾相衔的事物
它将我隔绝于世又安于其中
在受限的院落,怀揣着不被限制的感觉。
我爱它恰当的高度以及略高于它
微微外探的枝叶——让我的拒绝
看上去更礼貌一些。
我爱它坚定的门。
以及周遭透向外部的,好看的孔隙
这让局限有了透明的弹性。
我爱院落中裸露的泥土
我要刨开它坚硬的表面并深挖下去
掘出一些,埋进一些。
丨泡沫
它们在我生活里漂浮、堆叠
反射光线
变幻各种好看的颜色
我屏住呼吸
生怕急促的气息让它们飞离
也不敢妄动
生怕戳破其中某个
这些小小的圆满就会瓦解于瞬间
我看它们互相吞吃
彼此汇拢直到合而为一
在欲念中越变越大
只要我笃信
它轻薄多彩的外壳就具有无限韧劲
它就会一直膨胀下去
直到笼罩住我整个生活
丨遗忘
所经历的一切,会以代码的形式
嵌入你的运行库。那些复杂缭乱的数据
实际上有自己的条理。此后漫长日子
你时常调取并阅读,偶尔删改一些细节
修正一些画面,使过往看上去更趋完美。
而那些被篡改、删除的真实,废弃为
碎片,散落在记忆中沉寂的空间。
有时它们会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
介入运行,你会因此宕机却不明就里。
有时它们会莫名出现在梦境
让初醒混沌的你轻叹一声,信手擦去。
我的意思是:你遗弃的记忆
并未丢失。也许暂时无法被手工检索
但它一定深藏在磁盘某处。甚至于
当你格式化C盘并重装系统
那些早就删除被你抛之脑后的字符
也可能会暗中作祟:显示器冷不防蓝屏
一串读不懂的代码迫使你强制重启。
丨入冬
每一缕风都别有用心
细小颗粒,不由分说地渗入浑身毛囊
舒坦得像一场千里奔袭的爱情
早就布置在深处的骨刺被唤醒
随后的时间里我们又将面临
一次外合里应的斗争
风中飘荡着不可名状的声音
一些缝隙嘶嘶作响
犹豫很久,阳光才柔软地铺陈开来
替我们掩盖,初始的败迹
丨陀螺
你有没有见过一只旋转的陀螺
鞭子早已离开,它仍转个不停
它越转越快,好像内置了好几条
细小有力的鞭子抽打自身
周遭的空气因此发出“嘶嘶”的声音
小小旋风转动沙粒、枯叶
……那些轻而无用的东西
它越转越快,缠绕住身边光线
它越转越快,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它旋转着走远,地面被划出一道
徘徊的印痕。如果你看见它
请一定设法制止它的旋转
就像对待一位身边的朋友
制止一个在重复的鞭声和抽痛中
陷入无意识的,木讷的好人
丨火柴
我喜欢它用尽全力燃烧的样子
这短短的一生
总得为了点什么,拼一次命。
我喜欢它燃烧之后垂下
高傲的头。那是倾尽所有之后的疲惫
是烈士暮年佝偻的沮丧。丢弃的刹那
听不见的轻叹划出一道小小弧线。
我喜欢它瞬间的擦燃和熄灭
借用外力,它只烧尽头部包裹的红磷
它回到木质本身,以不配合
来抵御,一根火柴殆尽的定数。
丨在渔梁坝
有没有人愿意
像渔梁坝的石头那样
为了站在一起
情愿用卯的方式
任凭命数在自己身上凿出
外浅内深的伤痕?
有没有一种柔软却又坚固的榫
像连结一条条顽石那样
连结起人心?
有没有一种时间
像练江的水流
被我们挡在身后
或者只是匆匆淌过我们
再不回头?
有没有一种我们
像渔梁坝的石头那样
挽住彼此的胳膊
一千四百年了还是
那么紧?
丨火车
我们已不像从前那样试着寒暄
问及对方的去向。不再彼此攀谈
并或快或慢地熟络起来,让旅途增加
一点新奇。速度,缩短了站与站之间的距离
时间被切割成更小的条状
短到根本来不及,用语言与一位陌生人
建立有趣的联系。到站广播响起
也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彬彬有礼地告别
——我们几乎不存在再见的概率
站台上,我们拉着庞大的箱子
看过境的动车在两三秒内呼啸而过
前往出站口的人群中
我们又看见刚刚乘坐过的列车
沉默起步,迟疑地加速,就像每个清晨
我们开启,又一天的生活
丨隐藏的歌者
那时还不成调,只是将一滴滴音符
从身体内部、从石缝中沁出
再与晨露、松风、虫音、鸟啼
小兽的呢喃,搅拌在一块儿,置于低处汇拢
他留住汩汩的音节
留住大山生灵天然的韵律
一粒粒晶莹的词语在月光下
成为荡漾的影子
他静静地等待一场大雪
等待冰冷的雪水成为外援
将那些音符、那些小节串成旋律
先是轻哼,再小声地唱出来
当曲调从高处跌落,就成为爽朗的欢鸣
他唱给晨露、松风、小虫、幼兽
和林间的鸟群,偶尔会有樵夫敲击着木鼓
用咸味的音符,为他和声。对此
他觉得开心。尽管他早就习惯了沉默
习惯了自己的鸣唱、一个人的倾听
丨低音的秋天
太快了。仿佛一下子
就从高亢、热烈的崖顶跌落
回到泥土的家,回到贤者时间。
氛围已经拉满,时日像是慢了下来。
请让我迟钝地抒情,忘记
那些激越、充血的嘶吼。
请让我浅吟低诉,将一切变得婉转一些
在这适合告别的季节,在这,青春的尾声。
丨夜的声音
只有难以入睡者,才有机会
倾听它的声音。只有在最静谧的深夜
当一切芜杂之音全都睡去
它才轻轻吁出一口悠长的、微风一样的气息
它的声音,省略了物理式的振荡
待你完全安静下来,直接走入你的心里
有时那声音简洁,短短几个音符
就让你沉沉睡去。更多的时候
它会用冗长、绵密的絮叨,等来一声清冷的
鸟鸣。随后,它止语。与你一起听
更多的鸟鸣,唤出窗外的晨曦。
丨我们的河流
白发丛生的石匠在上游凿刻碑文
孩子的嬉戏声在下游如此清冷
我们是木然的水滴盲目奔走
有星月的夜晚我们仰望天空
星光织就的白练有时还在那里隐现
那是仍属于我们的河流
丨界碑
背后,城市漂移的灯火映照漫长的黑夜
前面是流向黎明的河流、层叠起伏的山峦
我站着,就把世界分成平等的两半
当我跑动起来,两边的疆域发生
些微的变化
丨镜中人
你要,爱自己。如同爱
与你对视着的——那个幻影
请伸出手去,与他的指尖和手掌
相触、相抵。请纠正大脑
反馈的信息——那不是冰冷的平面
他的手,具有温热的饱满
果决的弹性。是的,基因里
隐藏着不可更改的信息——
多少虚像被错误地指认,而真实
存在的,时常因为光线的映照
被压缩成扁平的形状
提前成为颠倒的、失温的东西
男诗人往期:
女诗人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