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图 | 鉴片工场 © 电影剧照
作者 | 白圣杰
地狱,在港产片中不止一次出现。例如“无间地狱”,它是佛教里极严苛的地狱,因为生人在世间犯下的几大恶业而承受的,其中一个恶业就是弑父。《无间道》中,刘建明杀死韩琛以洗白自己,陈永仁自责黄sir被害,弑父的罪恶感加深刘建明和陈永仁两者身份错乱的压力,无间煎熬。道教的阴曹地府,也强调对人在阳间的德行进行衡量,分配死后落入地府的位置,九幽地狱就是留给弑父者的去处。《破·地狱》中,郭志斌痛苦于长子身份带来的人生路径被动锁定,带着青春被浪费的怨念抛弃病父,自私地追逐新的人生。郭文玥长期苦于“女性污秽”的父亲指摘,心中压抑对父爱渴望而不得的怨念,也达到弑父的边缘。
弑父,当是最恶劣的不孝。孝为儒学社会普适的准则,不只是侍奉父母(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论语·为政),还有人生方向的支配(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论语·学而),也有人认为这句意思是遵守父的处事准则,不是从父业。支配你的除了父父子子,还有君君臣臣,师徒,职级。无论是直接的索取,例如郭文强迫郭志斌继承衣钵;还是隐形的暗示,例如人群从众地执行教条,给予你的榜样压力,都是整套“孝”等级压力系统运作的一环。于是,上级施加的窒息感累积在每个下级者心底的地狱,也就有了“破”的理由。
尊重人道,本来就该是法则的基石。礼教吃人,鲁迅疾呼百年,直到AI发达的今日,仍见程朱糟粕荼毒人心。程朱(北宋的程颢、程颐兄弟以及南宋的朱熹)理学主张人性分为天命之性和气质之性,天命之性是最符合理想的人性,来自所谓天理,是标准的和谐的人;气质之性则是情欲开端,即是人欲,是失控的危险的人,父母师长当加以纠正。前有《年少日记》郑自雄对儿子的冷热暴力,现在又有郭文错配了子女的前半生,男子向往大江大河,却困于红磡一隅;女子热忱家业渴望父荫,却被传男规制驱出视野。程朱又将男女强调分工尊卑,推崇反人道的贞节道德,加深了物化倾向(妇人,从人者也:幼从父兄,嫁从夫,夫死从子——礼记·郊特牲)。私认为,三教九流,各行各业,所谓传男不传女的规则,多是形成自宋明时期程朱尘嚣的教条,由中枢的士大夫传播,下沉到华夏社会的每条支脉,以致篡为祖师口谕,流毒至今。试想,道起源于巫,太极阴阳,柔弱胜刚强,祖师岂会否认阴的地位。
电影里有一些谐音的梗,hello,新人和先人,除了调剂搞笑气氛,也有别致的含义,一如红学里的著名隐喻“甄士隐(真事隐)”。魏道生,谐音可作“伪道生”。今日,一边荤腥不忌一边凭教条指责女法师污秽的道生们,已在这个隐喻上揭露本质,都是墨守程朱余毒的伪道士罢了。观众看到《破·地狱》的第一层意图是破除不人道的传统,开放妇女参与的权力;我看到的第二层意图,就是剔除程朱提倡的上位者压迫下位者的糟粕,包括程朱禁绝父母子女平等交流所营造的肃杀氛围,很多角色包括第四面墙外的观众就是生活在这种氛围下,直到死也不释怀。
唤醒人道,破身中九狱
破地狱,渡生人
死者一声不吭地告别阳间,留下无数遗憾怨念,这些怨念只会复制繁衍,祸延百代。子女们徒劳地破自己地狱还是越陷越深,整个社会伦理都陷入无间循环的地狱。电影既是社会潜意识的反映,也是社会解放的武器, 编剧就撰写出一剂药方:“遗书”。终于,最有效的破地狱还是父辈的忏悔与平等沟通,只有双向的奔赴才有和解的未来。尽管迟到的遗书似乎略显刻意,足够煽情的戏剧性就是对观众们最及时的解放。现场的热泪与满屏的火花,既是角色的涅槃,也是将笼罩于华人心头的家长制恐怖压力尽数破除,是最美的人心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