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过原著《宿敌:山河无名》,小说有种卡佛式的极简风格——几乎完全由对话组成,节奏感强,画面感强。看小说时就在想:这完全能改编成一部好的电视剧啊。
没想到,《宿敌》真拍出来了。
几乎一口气看完《宿敌》前6集——节奏快,悬念多,情节紧凑,即使知道结局,依然会被它吸引。这种“似乎看了一部新剧”的感觉究竟从何而来?是演员的表演?还是故事的改编?还是画面的设计?
各种因素都有吧,但单拿出哪一点,都不足以说服自己。不得不说,这是我非常喜欢的叙事方式——食材寻常,不过烹调一遍后,华彩地成了一桌宴席。《宿敌》的魅力在于较高的完成度,以及其完备精密的整体编排,真正实现了1加1大于2的效果。
什么是完成度?完成度是一个有点模糊的概念,人人心中所有,但想说清楚它,并不容易。就我的理解,完成度至少包含四点,即:
第一,无论角色塑造还是剧情编排,都足够丰富。
第二,不堆砌,每个元素都有它必然、或然存在的理由。
其三,人物塑造够“自我”,不丧失个性。
其四,具备与观众在情感或社会认知上共鸣的可能。
先说丰富性,这是《宿敌》中最精心也最出彩的地方。
首先,一个故事,三条线索分线并行。主干是国安局干警吴豫(廖凡 饰)被冤枉,忍辱负重,用19年的时间卧底,终于拆穿国际间谍组织精心设下的圈套,维护了国家利益。其次是国安局新人郭伟杰(张开泰 饰)为保护国家核心机密而奋斗,尽职尽责、任劳任怨,带领小组挺过了国际间谍组织一拨紧似一拨的冲击。其三是对立面“敌方”组织严密,为打入其中,我方被卷入复杂的斗争中,既牵涉复杂的利益关系,又面临着艰难的情感取舍。
三条线单拿出任何一个都可以拍一部剧。把它们压缩到《宿敌》中,虽然创作量大大增加了,但是能把边境风云、高科技斗智、“无间道”式复杂推理、帮派博弈的奇情、谍战剧的刺激融于一炉,这就给人一种“这条线刚放下,那条线波澜又起”的刺激——只看前三集的话,我差点都怀疑吴豫变成了反派角色。
其次,人物设置较为复杂。一般来说,情节紧张的剧会挤掉表现人的空间,人物难出彩,但《宿敌》巧妙地采取了对比的方法——吴豫的前女友与后来的女友便构成了对比,前者深思熟虑,后者可爱单纯,可为了抓出狡猾的敌人,吴豫不得不“抛弃”她们,这回朱珠饰演的黄萧暂时还没登场,期待之后黄萧以一种别样的状态出现在我们面前。前者知难而退,后者却“死缠烂打”,她不愿承认自己的失败,甚至宁可“以痴情的姿态”去死。而吴豫与郭伟杰,也是绝佳的对比,新老两代干警,都有强烈的事业心,但解决方案迥然不同。
主创不仅通过角色之间的“互文”完成人物塑造上的照应,同一个人不同时期也有对比与变化,如魏东山(石中文 饰),他既是深情的哥哥、对手下讲义气的老大,又是好勇斗狠、喜欢虚张声势之辈。另外,吴豫前后性格也有一定变化,大行为是坚持追寻真相,但小行为的逻辑确有一定的不同,观众几乎很难推测他下一步会怎样去做,只知道他像一根钢钉一样扎进敌方。
《宿敌》中,用对比、“互文”的方式表达人物,可谓处处皆有,对比可大大节省表现人物的时间,让每个人物的大致性格、行为轨迹在观众那有个预设,从而直接带着动作上场。
任何一部剧,故事线复杂了,人物复杂了,它就具有了丰富的可能,就能将不同的场景、不同的奇观、不同的逻辑编织其中。于是,《宿敌》不再只是一个单线故事,它更像是人生——永远说不清明天会如何,不论怎样概括它,它总有办法跳出圈外。
再说不堆砌,《宿敌》对此用心颇多,却不易被看清。
复杂易生堆砌,易生俗套。电视剧最怕被“时尚”所绑架——表面看,是一部新作,但框架、故事、桥段、细节却是老的。生活在我们这个时代中,创作者的不幸是被动浸泡在太多的信息中,以致分不清哪些想法是原创,哪些想法是重复。让我们感到兴奋的“点子”,常常是记忆力开的一个小玩笑,让人不知不觉地钻入套路中。
要突破这一困局,关键在为每个创新点找到合理性——合理的重复并不是重复,而是我们生活的外表;至于那些脱离了合理性的重复,才会让人感到扎眼,才会让人想到重复的问题。
人会在不知不觉中形成各种套路,不自觉地用材料去满足/堆砌它,《宿敌》则牢牢地把握了生活的合理性——吴豫入狱时,狱警万分不解、欲说还休,最后化为一句“睡1号铺的那个,别惹他”,这是他权限内唯一可给出的建议,隐喻着不宜公开表达的善意;而郭伟杰试图扮演黑社会,去套魏东山,魏东山立刻拿出手中吴豫的所有资料,大喜大悲后,沉淀为一种达观,使他拥有了生命的睿智;而吴豫背叛魏东山的那场戏,则有“林冲风雪山神庙”的意味,观众皆知缘由,戏中人却不知缘由,不可明说,又不能不说,几句台词极为传神……每个细节、每句台词,都长在情节的“肉”上,都契合于情节延伸的本然逻辑。
《宿敌》的这些“反套路”操作,使它虽是类型题材,操作起来却无类型的负担。
创作必以细节说话,而细节不是无限的,把相似的细节组合成不同的故事,正如中医开药方那样,绝非易事。《宿敌》中有感情戏,有打斗戏,有斗智戏,有追凶戏……均有自己风格,均与情节有机融合,这就说明:创造复杂的能力很重要,但在复杂中建立线索的能力更重要。
《宿敌》的多线索编织能力,丰富了它的主题,除了单纯的礼赞,也引人思考:在义与利之间,在理性与情感之间,在当下与未来之间,该如何取舍。人生难免遗憾,越有遗憾就越应调用我们的复杂能力,而不是把它简单化。
再说个性的打造,《宿敌》让人难忘,正说明其在个性化打造上下足了功夫。
人们常将“个性”与“完成度”视为一对矛盾,似乎“完成度”即整体感,对于过于亮眼的个体,应予矫正。此论其实未当,创作的价值就在于呈现个性,低水平的重复是制造,无法持久。
越好的“完成度”,越鼓励演员呈现个性,双方是互相烘托的关系。
《宿敌》中,廖凡、张开泰、李健、石文中等的表现值得点赞,而即将出场的朱珠亦值得期待。原作中,吴豫这个角色是很难被想象的,因性格跨度太大,从认真负责的警官,到混迹江湖的“无赖”,再到边境岁月中的悍匪,再到缜密谨慎的卧底,每个侧面都包含了多种性格,将它们串联成一个人,难度极高。廖凡的表演可辨识度高、层次丰富,在无限复杂的假面后,始终保持着真正的自己。他的怀疑、犹豫、气馁、放弃、挫折感……都未能遮蔽他本质的爱较劲、胜负心强和固执,可面对爱自己的人的悲情、伤害与失望,吴豫又有一份沉痛,他不得不用充满嘲讽的微笑来面对、来掩盖。
其实,剧中好几位演员的表演是充满个性的,不论是胡夏风(李健 饰)的犹豫、王北俪(徐梵溪 饰)的不解、郭伟杰的焦虑,都使《宿敌》增色不少。
以王北俪为例,本是校花,后成吴豫的女友,如果吴豫不是蒙冤退出警局,他们可能已经步入婚姻殿堂。吴豫想打入敌方内部,就必须斩断旧情,但王北俪的高傲接受不了被别人拿捏的人生,她又无法理解吴豫为何变心,而她又有足够的聪明,感觉其中必有原因。好奇、不服、认命叠加在一起,与以往的类似角色相比,王北俪充满立体感。戏份不多,却无法忽略。
“完成度”是为形成个性服务的,个性凸显,才是活着的“完成度”。在此方面,《宿敌》交出了合格的答卷。
最后,会讲故事的电视剧很多,能让人产生共鸣的却不多,这也是《宿敌》的一大特色。
活着的“完成度”,必然要让观众沉浸其中,与角色一起历险,为角色的成败而悲欢。叙事是一个永恒的挑战——创作者试图将观众“骗”入剧情,而观众会主动抵制进入剧情。故事越生动、越复杂,只能提高观众的免疫力,这次上当了,下次的警惕心就会更强。
电视剧离不开技巧,但无价值观的技巧,等于作茧自缚。技术越成熟,越能强化观众的反融入能力,使新的创作技术只能一次性成功。这个相互刺激的游戏互为反馈、永无休止,一旦开始,就无法走出。
这就是为什么,叙事需要价值立场,需要情感温度,一切故事都与人类的道德敏感相关,只有打开道德的阀门,才会将观众带离技术场,从技术上的欣赏,转向价值观的认同,从而获得提升感。
《宿敌》有力量,因为在一个多元讲述、众声沸腾的时代,它仍有基本的坚守。剧中吴豫是一个非典型的崇高者,他的付出如此巨大,并不是为追求刺激,而是他的生活离不开意义,这使他无法接受怀疑、误解,可一旦找到生命的重量,他愿意接纳所有艰难,此即诗人笔下“如果海洋注定要决堤, 就让所有的苦水注入我心中。如果陆地注定要上升, 就让人类重新选择生存的峰顶”的蕴含所在。
担当不是一种技术,而是一种能力,唯有信念,能滋养这种能力。《宿敌》中,郭伟杰不近人情的苛刻、胡夏风欲言又止的犹豫,其实都源于价值观的感召。人是能建立意义、寻找意义的生物,为生命建立一个高度,找一个依靠,这在当下较少被提起,而《宿敌》能坚持从这个视角去看问题,这就使它有了超越习性相投式赞赏,产生精神共鸣的可能。
《宿敌》只播了8集,目前只能管中窥豹,但愿这次没“窥”错,我会继续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