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自然资源资产核算和价值评估的问题,当前全民所有自然资源资产清查核算工作已由自然资源部门在全面推动,具体核算方法及核算工作已经有相应的规程和技术标准出台,主管部门的同志应该更有发言权,在这里我只能跟大家谈一些思考和体会。我的基本想法是,人与自然作为生命共同体,如果从宇宙的观念出发,我们所生活的地球,不过是浩瀚宇宙的一粒尘埃;即使站在人类的角度,人类不过是地球上亿万种生物、物质的一种,与亿万年来不断演化的地球相比,人类的存在不过瞬间。有史记载的几千年人类历史,尽管经历了农业革命、工业革命、科技革命,人与自然作为生命共同体,艰巨的任务依然是认识自然、尊重自然。所以我们需要从人与自然关系角度来思考现在的自然资源资产管理,无论是核算也好,还是所谓的价值实现也好,我认为这都是我们首先需要去思考的问题。
既然讲到人与自然的关系,我们就先从“人”讲起。首先,可以说“人类很伟大”。据报道,2020年7月23日我国研发的“天问一号”探测器发射升空,并成功进入预定轨道,于2021年2月10日天问一号与火星交会,成功实施捕获、制动进入环绕火星轨道,对预选着陆区进行了3个月的详查后,于2021年5月15日成功实现软着陆在火星表面。2021年5月22日,祝融号火星车成功驶上火星表面,开始巡视探测。2021年11月8日,天问一号环绕器成功实施近火制动,准确进入遥感使命轨道,开展火星全球遥感探测。天问一号在火星上首次留下中国印迹,首次实现通过一次任务完成火星环绕、着陆和巡视三大目标,天问一号对火星的表面形貌、物质成分、水冰、大气、电离层、磁场等的科学探测,实现了中国在深空探测领域的技术跨越而进入世界先进行列。确实令人震撼!这是什么概念?火星与地球之间的最远距离是4亿公里,大家可以想象,如果用火箭的速度的话,1万公里每秒,最快也要12个小时才能到。最关键的问题,你12个小时到,你也不知道它转哪儿去了,因为地球、火星两个都在转。如果用无线电波以光速传播,信号能量的衰减与传播距离的平方成正比,数据如果直接发回地球,即使是一张普通的照片,理论上也需要8个多小时。而且由于火星的自转,每天能和地球直接通信的时间不到半个小时,因此需要采用环绕器中继传输。但是,重达5吨的天问一号探测器就这么着陆火星了,人类应该是伟大的。随着现代科学技术的发展,我们已经实现了更大范围的人类探索愿望。从2009年至2012年,“蛟龙号”潜艇连续取得1000米级、3000米级、5000米级和7000米级深海探测。下潜至7000米,说明蛟龙号载人潜水器集成技术的成熟,标志着中国深海潜水器成为海洋科学考察的前沿与制高点之一。中国的“天宫空间站”已于2021年实现在轨运行,至今长期有3位宇航员在天上生活,在那里出差,而且一出差至少6个月。因此,可以说“人类是伟大的”,已经超过曾经的愿望“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
然而,人类依然是渺小的。我们刚经历的三年疫情令我们记忆深刻!人类进化到21世纪的今天,科学发展到可以探索外太空,技术进步到可以编辑人类自己的基因,经济发展到可以说现在几乎没有了穷人,交通发达全球似乎就是一个村,你看我们今天在浙江大学开会,北京坐高铁到杭州几个小时就到了,世界发展与百年前、千年前相比,可以说突飞猛进。但是尽管如此,就那么一个小小的病毒,小到只有几十个纳米,比我们日常痛恨的PM2.5还要小上百倍,小到都不是一个完整的细胞。可就是这么个小到微不足道的小东西,折腾我们长达三年之久,让我们的日常生活与工作停摆,甚至暂停,我相信大家对三年疫情中的种种往事依然还记忆犹新。现在三年疫情过去了,病毒消失了吗?所以我们还需要不断探索,要真正认识病毒等自然奥秘,还有很长的路。
同时,人类还很无知。我这里讲人类无知,可能大家会觉得,你看我们在座这么多高水平的专家、这么多教授,怎么能无知呢?举个例子,我们今天在杭州开会,西湖大学的校长施一公教授曾经做过一个报告,颠覆了我们很多的想法,他认为时间是假的,甚至我们看到的客观世界也未必是你看到的那样。时间是假的,大家现在都有认识了,时间的设定本来就是为了我们计时用的,确实是假的,至少是人类为了计时设计出来的;但是他认为空间也是假的,甚至我们看到的客观世界也不一定是你看到的那样。你怎么保证你看到的红色与我看到的红色是一个样的?我觉得可能东西是一个东西,但是可能你所看到的那个红色的状况与我看到的红色状况未必一样,他说你没法证明。最关键的是他说我们现在已知的宇宙中物质和能量只占估算存在形式总量的4%,尽管我对他的4%也很怀疑,为什么怀疑?因为你不知道100%是多少,你怎么敢说你知道的是4%呢,万一是千分之4、万分之4呢。当然百分之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说明我们对宇宙及我们所处自然界的认识是非常有限的,我想这应该是大家的共识。因此,无论从人类自己的发展需求,还是探求宇宙及自然界的客观规律,我们确实所知有限,小到病毒之类的超微观世界,中到人类自己的意识与存在,大到宇宙的构成与运行,等等,我们需要探索还太多太多。
当然,人类不断在进步。从托勒密(约90-168)的“地心说”,到哥白尼(1472-1543年)提出“日心说”,经过了约1400年,这段时间历史书上也称为“黑暗的中世纪”。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想象过,假如我们到现在对宇宙的认识还处在“地心说”阶段的话,你会怎么考虑人与地球、宇宙、太阳、月球之间的关系呢?424年前,布鲁诺(1548–1600年)因反对“地心说”,被判为“异端”烧死在罗马鲜花广场,那么,今天我们所熟知的、奉为圭臬的理论是否也会被颠覆呢?我相信一定会的,否则现在我们无法解释的现象就得不到解释。而且不断颠覆既有认知,也是人类日趋正确认识自然界与宇宙的需求。尤其随着工业革命、科技革命,人类已经登上月球(1968年),我们的天问一号探测器已经成功着陆火星,不远的将来人类必将登上其他星球。现代信息技术、智能技术、生物技术更加突飞猛进,人类对自然界、对宇宙、乃至对人类自己的认识,必将有新的颠覆。
也许,从人类自身的角度,这种不断突破、发展、颠覆,究竟是不是人类真正需要的,许多恐怕也是人类不得已的选择。讲到这儿我就想起一本书,尤瓦尔.赫拉利所著《人类简史》,书中提出农业革命是“史上最大骗局”,这个骗局是怎么回事呢?他说人类现在无限劳作是被骗了,是被谁骗的呢?他说既不是国王,也不是牧师,更不是商人,而是“那极少数的植物物种”,其中包括小麦、稻米和马铃薯。比如小麦,本来我们最原始的人类是可以漫山遍野一边游玩一边采果子吃,那时候你采一个果子给女朋友,就能把女朋友带走。现在你要想随便把女朋友带走能行吗?丈母娘至少要找你要房子、要车子,那么我们现在到底是更幸福了还是更不幸福了呢?他说这都是因为被小麦骗了,由于当时人们发现面包、馒头好吃,因此就得种小麦。而小麦这个家伙又很娇气,不喜欢杂草,你得经常除草;不喜欢石头,你得把土壤中的石头弄走;一旦缺水,它还不长,你要天天给它浇水;它还要稳定的肥料,太肥了不出穗,贫瘠了它也不长东西;蝗虫、兔子也喜欢吃它,你还得驱虫防病。所以你说恼火吧?导致我们祖祖辈辈不得不脸朝黄土、背朝天去耕种它,为了吃它一口。当然我未必同意他的观点,人怎么能被小麦骗了呢?正是由于这种过程,才推动了人类不断进步、不断发达,不断地发明新技术、发现新物种,不断发明新的工具。但是我认为他给我们提供了一个认识问题和思考问题的新角度。
回过头来,我们再来思考我们现在所说的生态文明,对于人类来说又是一个怎么样的决定?我最近看了一本书叫《科学的起源》,我觉得这本书写得挺好,书中有一段话说“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工作效率的提高,人们应有更多的时间来享受生活、充实自己的精神世界。”比如像我们今天在这里交流科学问题、交流自然资源资产核算、价值实现,对大家来说是一种很好的精神享受。但往往我们更多的时候又觉得过于忙碌,现在都说“卷”,许多时候不得不“卷”着做很多并不是意义及价值很大的事,因此书中话锋一转,“然而,事实恰恰相反,人们的工作更趋繁忙,生活的压力更大了。精神的压力与科学的发展正好形成鲜明的对比。”由此可见,确实值得反思人类的真实需求,或者终极需求究竟是什么,需要反思人与自然之间究竟应保持什么样的关系。
总结一下,从自然界的角度来说,自然界是客观存在的。既然是客观存在,一定是有自然的规律。比如过去在“地心说”的时候,我们认为整个宇宙都围绕地球转,但后来科学家发现不是,地球不过是宇宙当中的一个星球而已,所以这种客观存在是人类无法违背的。因此,从自然界的角度认识人与自然,我们对自然资源的统一管理也好,还是自然资源的价值实现也好,都需要遵循自然资源本身的客观规律。比如我们现在总说要保护自然、保护地球,问题是从地球自身的角度它需要保护吗?肯定要保护,但是这个保护究竟是为谁?有的人说是为地球,我认为不是,地球就在那里,无论是PM2.5还是PM10,无论是白色塑料还是黑色污水,无论是坚硬的岩石还是松软肥沃的土壤,它们都是地球的构成要素,它们以任何形式存在于地球的任何角落,地球都是接受、包容的。只不过,碳元素本来是埋在地底下的,由于人类开采石油、煤炭等活动使它给飘起来了,但它飘起来也还是地球的构成部分,不影响地球的自转与公转。然而,飘起来的碳成为二氧化碳、一氧化碳,飘起来的尘埃成为PM2.5、PM10,这些东西会导致什么问题?导致对人类身体健康的影响,是人类受不了,所以才要解决这些问题,所以才要保护环境。因此,研究与认识人与自然的关系,需要区分人类视角与自然视角,这样才能正确认识人与自然的关系。
下面我们看看究竟如何认识自然资源资产价值及核算。要正确认识这一问题就需要首先考虑,我们现在所提的自然资源资产核算、价值实现,还是自然资源统一管理,究竟目标是什么?现阶段的自然资源管理、自然资源资产核算等都是由十八届三中全会提出来的,在《中共中央关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问题的决定》中,明确提出“健全自然资源资产产权制度和用途管制制度”“完善自然资源监管体制”“探索编制自然资源资产负债表”“实行资源有偿使用制度和生态补偿制度”等,那么,开展这些工作的目标是是什么?或者说主题是什么?主题是“十四、加快生态文明制度建设”,这是出发点,必须得牢记,不能走着走着把出发点忘了。因此,无论是健全自然资源产权制度和用途管制制度,还是编制资产负债表,还是实行自然资源有偿使用等等,都要围绕生态文明建设本身的要求,这才是目标。至于通过加强自然资源产权制度建设、开展自然资源资产清查核算、实施自然资源有偿使用等,使地方政府增加了财政收入,提升和实现了自然资源资产价值,这个是副产品,是“生态文明建设”目标实现以后的结果,不能把“目标”与“手段”搞混了,不能本末倒置,我们需要重视自然资源的生态功能、生态产品价值实现,但不能只盯着自然资源的价值转化、价值变现,尤其应防止自然资源及其生态产品的过度资本化。
作为自然资源,首先是天然存在的自然物,无论是自然资源资产管理,还是核算或者价值实现,一定是以一定的具体条件的不同区域的资源禀赋状况下的自然资源为基础,这是不以人类意志为转移的。而且它的条件,在地球上不同区域、不同时期就有不同的状况,人类行为可能对其起到改善作用,更多的可能是消耗与破坏作用。因此,一定区域一定时期的自然资源状况,首先取决于所处区域的自然资源禀赋状况,其影响与构成自然资源各要素状况决定了自然资源禀赋条件,这不以人类意志为转移。
自然资源的另一重要方面是有利用价值的自然物,即对人类有用。自然资源对于人类来说的作用是什么呢?我觉得首要的是起到生产要素的作用,我们要利用自然资源,不管是环境要素还是提供在生产过程中创造财富、创造美好的环境等,都是在发挥这样的作用。假如说要想实现价值,那就是在创造财富的同时实现相应的资产价值。我始终强调自然资源(比如土地)投入人类利用过程中肯定会形成资产价值,但是这个资产价值是以什么为前提呢?必须以它在生产过程中所能创造的价值为前提,我在《土地经济学论纲》中将其归纳为一条定理,即:在完全竞争市场条件下,土地价格最终来源于土地产出品价格。有人会说不一定啊,财产价格总会受供求关系影响,其价格总是有高有低的。是的,从市场的角度商品价格总是不断波动的,但是大家不要忘了,其价格最终取决于它作为生产要素所能够创造多少价值。如果其价格一旦高过那个价值,即使某些中间转手者实现了更高价格,最后总有人要赔回去,为什么?因为它所能创造的价值决定了它本身的价值。所以自然资源作为生产要素所能创造的价值与其作为财产所能形成的价格是密切相关的。任何自然资源,都是以资源条件为基础,以生产要素所能发挥的作用、所能创造的价值为一个基本前提,最后体现在市场上、体现在交易过程中它可实现的资产价值,这三者之间存在着密切关系。
当然,现在我们还很关心自然资源的生态价值。我认为生态价值本身是一个外部性的东西,什么叫外部性?比如我们去一个美好的环境、去一个风景优美的区域,我们可以享受它的良好生态状况给我们带来的愉悦、带来的快乐,但是你未必付费,你不付费,就是在享受别人或者自然本身创造的价值,这就是外部性。当然,现在有很多地方都在探索自然资源的生态价值如何通过生态产品予以实现,将外部性的不可收费变成可收费,使人无法免费搭便车,像刚才说的风景优美的公园,如果你把公园封闭起来收门票,这就是最简单而直接的生态产品价值实现。客观说,即使可变现的生态价值,也同样是以它能够带来或者实现多大的生态功能为前提,即给人类尤其是付费者带来的愉悦或者带来的享受程度决定其可能的价格。
基于上述认识,自然资源资产核算究竟怎么做呢?我始终认为应该资源、经济、生态分别考虑:
首先,应以实物量核算为基础,要实现实物量核算的全覆盖。这一点应该是大家都认可的。为什么都认可?因为如果实物量都无法核算清楚,还谈什么价值量。因此,中共中央国务院在2015年发布的《生态文明体制改革总体方案》(中发〔2015〕25号)中明确提出“构建水资源、土地资源、森林资源等资产和负债核算方法,建立实物量账户,明确分类标准和统计规范,定期评估自然资源资产变化状况。”因此必须首先以实物量为基础,先把实物量核算清楚。尽管如此,目前对所有自然资源在实物量方面依然存在数据覆盖不全、统计口径不一致、甚至资源类型都无法全覆盖等问题。
其次,以经济价值核算为辅助。这是我一直强调的,很多人不同意,说自然资源资产核算,就是要核算其经济价值,可问题是有的有价格可以核算,有的没价格怎么核算、核算什么呢?所谓以经济价值核算为“辅助”,就是对那些可市场化、有客观市场存在的,通过调查采集市场价格数据进行统计、汇总与核算;而对于那些没有客观市场价格的,即使人为算出一个价格来,一是无法核实,二是也没有什么用,仅仅是个“数字”而已,最关键这个“数字”由于缺乏客观市场价格予以检验与核实,也就无法保证其合理性与可靠性,这种算出来的“数字”往往存在很大偏差,一旦作为核算数据,往往会对结果的应用、宏观决策产生误导作用,有弊无利。比如说像刚才讲的生态价值,生态功能是存在的,但是它无法实现市场交易,你上哪儿核去?你说可以找人评估,而评估出来的结果千差万别,每个人评估出来的结果都不一样,甚至不同方法评估结果也差距巨大,关键还无法找到客观市场价格进行核实,你说有啥意义呢?因此国际惯例是,核算是一项统计工作,即统计实际发生的状况及数据,无论实物量还是价值量,都是根据实际发生的状况统计出来的。
第三,以生态价值核算为特色。什么叫特色?也就是说我们对那些有生态功能,同时这些生态功能又可以有一定的价值实现路径,或者成本数据可以调查到,那就核算进来。而不是采用什么这方法那方法去估算出一个不靠谱、还没有应用价值、甚至会产生误导作用的数据来。关于生态价值这方面目前可以核算的,一是生态补偿,无论是地方政府还是企业、产权主体,在生态补偿方面支付了多少、获得了多少等,这些是可以核算的;二是生态赔偿,对那些因生产、工程等产生生态破坏的,要么进行修复改造,要么进行赔偿,这些也是可以核算的,修复改造的按投入成本核算,赔偿的按赔偿金额核算;三是已经市场化的生态产品,既然已经市场化就有客观市场价格,这些就按客观市场价格进行核算。
因此,总体来说,在人与自然生命共同体的总体理念下,无论是自然资源资产核算,还是自然资源统一管理、自然资源资产价值实现,都需要深刻认识与准确把握人与自然内在关系,这是当前生态文明建设的目标与前提。自然资源资产核算与价值考察,要全面考虑自然资源的自然属性、经济属性、公共属性,以实物量核算为基础,以价值量核算为辅助,以生态价值核算为特色,通过务实的调查统计保障科学的核算结果。
作者简介
朱道林,教授,博士生导师
中国土地政策与法律研究中心 主任
中国农业大学土地科学与技术学院 副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