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写这两天上映的,非常值得走进电影院看的——
《如父如子》
《如父如子》是是枝裕和在《小偷家族》后第二部在内地上映的片子,这部片是他在2013年的作品,拿下那年的戛纳电影节评审团奖。时隔十年有余,在网络上早有资源的情况下,登陆了内地院线。
我是本着还电影票的想法进的影院,但意外突然意识到了这部片在电影院而非小银幕看的意义。
其他片子我们推荐必须进电影院看,或多或少会因为片子的大片感、史诗感,去感受银幕上的“满”,而是枝裕和的片子,走进电影院是去感受那份“空”。
是枝裕和的电影是「静态叙事」,即叙事节奏缓慢,有大量的留白。大银幕的空间成了个情绪容器,角色的心理活动并非靠台词表达,而是藏在微表情和肢体动作里,只有当你专注于每一个细节时,你才能感受到镜头里的未言之意。
电影的冲突,从一封医院的通知信展开。生活在东京的中产阶级野野宫家得知,自己精心抚养了六年的儿子庆多并非亲生,真正的孩子被调换到了农村家庭斋木家。这个设定让观众一开始就被推入情感的漩涡:是选择养育的羁绊,还是听从血缘的召唤?
在这一很戏剧性的安排之下,没有大开大合的矛盾,只有微妙的情感渗透。是枝裕和用的呈现方式是,去捕捉家庭「日常」中的情感张力。
片子里有大量的固定镜头、中远景,避免对人物情绪进行过度煽情的渲染。
比如当医院告知野野宫家,孩子抱错了时,导演没有采用近景捕捉人物的表情,也没有让演员用夸张的肢体语言表现震惊和愤怒。在中景的固定镜头里,野野宫良多与妻子安静地坐在椅子上,与医院工作人员保持一定距离,确认是否真的抱错了。这种距离感反而凸显了他们无法立即处理这个冲击的情绪。
比如在野野宫家要把养育了六年的庆多送走的前夕,导演表达妻子不舍的方式,不是拥抱或哭泣,而是她抚摩家中和庆多有关物件的那只缓慢的手,也是她在客厅中独自收拾儿子行李的背影。
观众于电影人物的距离,就如同是家庭内部的旁观者。不干涉、不评判,只是观察着他们的生活。
以及,电影里的日常物件成为情感的附着。
比如,玩具是亲生儿子琉晴安全感的象征。当琉晴离开待了六年的斋木家时,带着喜欢的玩具,这象征着他对过去生活的情感依附。在他来到野野宫家,他的玩具坏了但良多修不好,这一情节衬出他在野野宫家安全感的缺失。
比如,钢琴是良多塑造“理想儿子”的期望寄托。他要求庆多的指法精准无误,要求他弹得更好。钢琴不仅是他对儿子这一技能的要求,更是他对所谓完美家庭、理想儿子的一种追求。
比如,良多是在相片里发现了自己对庆多的无法割舍。他在相机里发现了庆多给他拍的照片,在被不经意捕捉到的瞬间里,他感受到庆多在表达自己的感情,带着对他的温柔和爱。他也看到了庆多眼中自己的另一面,一个更真实更有人情味的父亲。
野野宫的家庭关系在细节中完成了一次次微妙的状态转变,即形成了“平衡—不平衡—平衡”的叙事结构。
初始的平衡,是表面的和谐。
野野宫一家,良多事业有成,儿子听话懂事,夫妻之间亲密和睦,在都市高楼里过着井然有序的生活。家庭在一个既定的框架内运转,父亲努力为这个家提供物质保障,孩子承载着父亲赋予的种种期望,尽管孩子的内心需求并未被关照。
抱错孩子的真相打破了表面的平衡,对亲生血缘的执念与已建立的亲子情感形成了冲突。
当良多意识到庆多与自己并无血缘关系时,相比于妻子对孩子的不舍,良多更侧重于血缘带来的“权利感”以及对“规则”的执着,他认为,和庆多日积月累的情感联结是可以随着时间而割舍的,而把亲生儿子认回来才是家庭的正道。
但就当良多试图接近亲生儿子琉晴后,他发现自己无法与琉晴建立自然的亲密关系,琉晴在他眼中不仅是陌生的,甚至感觉是“别人家的孩子”。
在良多家里,孩子的行为被严格规范。当琉晴第一次来到这个家庭时,他的随意与散漫显得格格不入。在他用筷子的方式不够标准、在钢琴前乱弹时,良多几乎是本能地去进行纠正。琉晴使他感到困惑与落差,自己的亲生儿子是个无法完全按照自己预设模式“管理”的孩子。
与此同时,自己养育六年的庆多很快融入了新家庭,他的成长、他的成绩,这一切变得不再属于他,良多亦从中有种被剥夺的感受。
在电影中,家长的角色不断面临着抉择:是否该互换孩子?什么时候换合适?是否要和之前的孩子断联?
在内心不断的自我怀疑后,良多开始逐渐审视自己的行为和家庭观念。他意识到,亲子关系并非建立在血缘之上,也不仅仅是个“教育”的过程,陪伴与互相理解才是爱的凭证。
他放下了以往作为“权威父亲”的姿态,不再一味要求琉晴按照自己的期望去行动,而是去了解孩子的兴趣和需求。在家里,他陪琉晴玩射击游戏,一家三口站在高楼阳台上,模拟钓鱼。这些简单的互动却拉近了和孩子的关系,他意识到孩子的成长应该顺性发展,而非强行按照大人的标准去塑造。
以及,他意识到,庆多的存在不仅仅是一个“养育过的孩子”,而是不可用血缘来衡量的父子之情。
他选择重新与庆多建立父子关系。在影片结尾处有一段戏,他出现在庆多面前,而庆多因他之前的疏远而表现出拒绝,直接转身走开。良多跟在庆多后面走了长长的路,在两人的正反打镜头里,孩子沉默着,大人不断诉说着曾经从未说过的心里话。
最后,良多蹲下来,与庆多平视,这一距离的缩短,意味着他与庆多之间感情上的和解,也意味着他对于两个孩子来说,都不再是高高在上的教导者,而是与孩子平等的引导者。
最终,达成了新的平衡,这一平衡不是建立在表面的秩序上,而是人物在情感层面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有趣的是,这一家庭题材的电影,达成成长叙事的,并非孩子,而是大人——大人完成了一次处世方式的改变。
良多是典型的现代社会中的成功人士。他的职业是建筑师,他的工作场景里常提到新建筑、新车站,他的工作是现代社会蓬勃发展的缩影。在这个社会中的生存法则是,理性至上、重视物质利益,遵守规则,追求绩优主义和结果导向。
于是,良多的生活被一种既定的秩序所统治:在工作上,精益求精,忙于竞争。在家庭中,他同样带着“管理”的心态,将家看作一个需要控制的单位,认为通过财富、物质和权威,可以维持家庭的平稳和幸福。
直到孩子抱错,另一个家庭的出现,他的这一模式才被动摇。养了琉晴六年的斋木家,那家的父亲是个普通的电器修理工,一家人的生活朴实而简陋,毫无城市精英家庭的富足与精致。所以,在良多一开始接触斋木家时,还怀抱着偏见,觉得斋木家的生活不符合他对“合格家庭”的标准。
然而,斋木家在重视陪伴、让孩子快乐发展的教育模式之下,一家人所呈现的人情味与亲密感,让良多意识到自己的家庭似乎缺少了某些东西,即一种更柔软的、更真挚的情感联结。
这不仅是个存在于家庭内的问题,这更是现代社会的病症,当所有事情都以效率、结果为中心时,生活中的情感、陪伴和个体的独特需求,就常常被忽略甚至牺牲。
电影里有一场戏非常意味深长,良多的上司通知他被调至另一个部门,良多不解,上司说,“你一直踩着油门前进,是时候踩一下刹车了”。
新部门并非在高楼大厦里工作,而是需要在野外作业。他在那里遇见一位原本也是建筑师的同事,如今却转行做人工种植研究。当他们走在树林里时,这位同事提到,一只蝉需要在地下蛰伏15年,才能羽化成虫。
良多听后感到震惊,对方则平静地反问他:“你觉得15年很长吗?”
这句反问刺穿了良多原有的生活哲学,他长期以来将时间视为资源,竭尽全力去压榨和利用,而忽视了时间本身的意义。
这一情节像是整部片的题眼——
在自然界的节奏里,任何蜕变都需要经历漫长的时间沉淀,只有经过足够的等待,才能迎来破茧成蝶的瞬间。那人类呢?是将时间压缩成工具,用来攫取更多的成就,还是愿意放慢脚步,在快节奏中停下来,去体会生命的厚度?
电影所提出的问题,什么是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什么是真正的幸福,什么是生活的意义。
答案都在时间里。
音乐/
配图/《如父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