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
今天聊马上就要正式上映的一部国产片:
《老枪》
这片去年就在东京国际电影节首映过,当时口碑就很不错,所以哪怕中间经历过换档期,也还是叫好声居多。
我怀着这种预期看的点映,结果比预想的还要好,排进今年国产片十佳都有可能。
这种超出预期,主要就来自于它对东北下岗潮题材的处理。
东北伤痕当然可以算是取用不尽的资源库,但数量多了之后,观众的心理阈值也难免会抬高,会期待看到不一样的表达。
《老枪》便是做到了的,故事虽然看上去很眼熟,讲的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东北,国企改制,下岗潮来临,一个工厂保卫科的干事面对辉煌不再的工厂,选择凭一己之身,对抗身边监守自盗的几乎所有人,让人忍不住想到《钢的琴》,也多少能想到《漫长的季节》。
但《老枪》实际有别于这两种或偏浪漫、或偏悲情的回忆型叙事,走了一条更残酷的路子,去除了几乎所有怀旧色彩,甚至都没有什么戏剧性桥段,更多是在复现那个时代的无限压抑、灰暗和下坠,最后再用一场愤怒生猛的枪战来作结。
而且枪战固然是类型化的尝试,也并非单纯为了爽感,商业性和作者性平衡得不错,就算是对这个题材无感的观众也多半能看下去。
能在这一题材下做到这一点,已经足够令人刮目相看了,这也是我们迫不及待想要跟大家聊聊的原因。
一、做枪
这部片子到底讲了什么?
前面已经说了,它没有什么戏剧性桥段,侧重点更多不是落在事上,而是落在人上面——上世纪八十年代,东北的夏天,没落厂区的保安顾学兵(祖峰饰),一个坚守职责、从未伤害别人的好人,自己做了一把枪,并且最后拿它开了枪。
好人为什么要做枪,以及为什么要开枪,就成为了解读这部电影的题眼。
先说第一个问题,为什么要做枪。
《钢的琴》里的陈桂林联合工友,手工制造一架钢琴,是作为被时代遗弃的人,对苏联手工制造业的留恋,也是作为工人阶级对劳动本身的回温。
而《老枪》里顾学兵做枪,动机似乎更冰冷一些:作为曾经的射击冠军,枪几乎成为跟他绑定的外置器官。手工制造一把枪,是他退役后的黯淡生活里,唯一能让他感到自己是“完整的人”的方式。
换句话说,平时的他是残缺的。
编剧从很多方面去体现了枪与他的共存关系。
退役之后,顾学兵就被查出了耳聋,并没有严重到影响生活,只是偶尔会进入一种模糊外界声音的朦胧状态,可见是内心残缺的直接外化。
面对暧昧的女人小金,他也止乎于礼,小金不时会邀请他“进家来坐坐”,他总是局促退避,从未答应,回去后也只是在狭小屋子里做枪,边听着电视里射击比赛的解说,仿佛这个时刻才回到了一个松弛的“人”的状态。
包括这把枪本身,顾学兵做的也是适合自己把握的尺寸,在做好后,他曾拿起枪摆出一个射击姿势,那个镜头里,枪跟他完全合为一体。
枪在影视作品里往往象征着雄性气质,象征着性器官,在《老枪》里也依然。某种意义上,这把枪对顾学兵而言就是外置的阳具,是他已经失去的那部分。
那为什么他会变成一个残缺的人?
这就要聊到时代跟个体的关系了。
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东北,国企改制,下岗潮来临,工人们信仰坍塌,一时也找不到新的信念支柱,因此盗窃贪腐横生。
《老枪》的重点正是对这些失去了依附的人的怜悯,尤其是顾学兵这样身体、年龄、心力都难以跟上时代步伐,又难以扭转原本善恶规则的人,他们从生理到心理都存在隐伤。
这也是为什么电影罕见地没有选择冬天背景,而是选择潮湿阴暗的夏日,人和人的关系,人性的变幻和向下,都没了留白的余地,也没法借冻结的氛围来一笔带过。
编剧也没有刻意强化顾学兵及保安的现实困境,他们能够勉强生存下去,不需要太考虑吃喝问题,让主题更集中到他们的心理状态上。
具体是什么状态呢?电影也用视听语言表达得很清楚,大量的手持跟拍镜头,放大了人物每一个对处境无从适从的瞬间,呈现一种人物不断落后于变化,落后于时间,也不断落后于他人的错位感。
就说两个细节,一个是顾学兵跟小金去谈生意,小金能够灵活应对一切变化,发现自己的钱不够,跟老板商量先付一半货款,当时的镜头是虚焦的,前景小金的面孔变得模糊,清晰的部分是顾学兵看着她,跟不上她、脱节于现实世界般的茫然面孔。
还有一个细节,顾学兵去医院确认耳朵问题,他被叫进去之后,镜头还停留在外面的墙上,迟迟没有挪开。
这个空镜头没有任何功能上的意义,强调的就是时间的意义在此地,对于这些人的失效。他们看上去依然在生活,但实际做什么都无法指向处境的改善,一切都在停摆,去哪里都是悬置。
这些构成了他们每日的状态,漫长、焦躁又无能为力。
导演就是希望通过这种方式,让观众作为旁观者,去代入类似的体感,感受像顾学兵这样的人,埋在“正常”表面之下,所隐含的随时生变的汹涌波涛。
2、开枪
这也关联到了第二个问题,即顾学兵为什么要开枪。
从最后那场枪战去倒看之前,他似乎没有过愤怒的表示,好像都能容忍,能接纳,能消化,但同样是从更多的细节,你会发现答案与之相反。
就像前面说的,他们是好人,但受尽欺凌的好人,也很难始终保持表里如一的正常。
更多的时候,他们是需要一些别的东西来支撑自己不下坠的,在《老枪》里,这种东西被展现为精神寄托,也就是希望。
对于顾学兵的同事老田来说,他的希望是给妻子攒钱买假腿,所以他的“正常”可以维持到工资发放,而得知工资只能发两个月后,他意识到自己没了办法,最终选择倚赖黑道力量,从厂里持枪抢劫。
这份迟发的工资也是其余仍有人性的保安的念想,从车上谈话可见,他们对未来没有什么期待,但在那之前他们都会拿好枪杆,守到最后。
而对顾学兵来说,他的希望是耿晓军,是“新一代”。
他对耿晓军未必是父子一样的情感,更多是那种对后来者所拥有的巨大改变力量的期待。
这也是为什么他们是被当作一体两面去刻画的,耿晓军跟他相反又相似,不同的地方是会机灵地撒谎,会跟朋友建立很深的情感,有无所不为的少年气和生命力。
相同的地方是也喜欢枪,性子里更有一样的执拗部分,不接受虚假和伪造,甚至不接受让理和让步。
顾学兵虽然因为玩不过权势,也难以无视同事的苦难,已经无法完全做到,但他内心显然也还保留着这些珍贵的特质,他对耿晓军不由分说的管制、对耿的朋友的斥责,都是出于对特质的保护。
某种意义上,他们标志的就是新旧交替的两代人,两种东北面貌,失落了的东北和崭新的,保留了完整气性的东北。
所以当顾学兵目睹厂里发生血案,主任因为半夜偷卖车床,意外导致耿晓军兄弟死亡,把耿晓军拿来挡枪,而且耿一定要讨回公道、即将走向悲剧下场时,他意识到这份希望,这种改变未来的可能性,面临被掐灭,他再也无法逃避和退让了,再退让只会越来越糟。
他从耿晓军那里拿回枪,装上了子弹,回到了曾经射击手的身份,就像回到了当初荣耀的时候。
顾学兵,或者说是旧东北,就这样成为了一个悲愤的清算者。
对抗了入侵工厂的外来力量,给了同处于过去时代的弟兄一个交代,为他们无辜惨死的下场收了尾,同时,又保护了耿晓军这个尽管很可能是假想、很可能是幻象的希望。
很多人就此留在了过去,“顾学兵们”还在继续生活。新的改变真的会发生吗?还在经历失落的个体,会重新得到时代的庇护,作为完整的人而存在吗?
正如电影里,主任指着台上跟灰暗现实相反的样板戏,恭维厂长说:“台上的戏,您也是编剧”,以及电影开头结尾,也只把整桩悲剧归结为一把枪,归结于枪支管理的失控,电影什么都没说,又好像已经说了。
我无法想象,下一次在国产院线片里出现这种尺度的表达,会是什么时候,只能说大家抓紧看,早点看,看一次是一次。
音乐/
配图/《老枪》预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