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府散文】●金爱民(重庆)●杨金凤(四川)||我的老家和我的亲人

美体   2024-11-05 19:40   四川  
图|作者提供



我的老家和我的亲人


●讲述/金爱民(重庆)

●整理/杨金凤(四川)


一九三九年农历四月的一天,一家没落地主家庭诞生了一对双胞胎千金。
风雨如磬,国难当头。哪怕是豫北的地主家庭,也是在生存线上苦苦挣扎。双胞胎的父亲在女儿降生之前的一九三八年十月,就参加八路军打日本鬼子去了。愁眉不展的爷爷,给这一对双胞胎千金取了金锁和银锁两个名字,期盼这俩女娃健康成长、没病没灾。我正是双胞胎中的姐姐金锁。
但老天爷只是成全了这期盼的一半。银锁在三岁出头就因病殁去了。我的母亲,一个身材高挑长相美丽却多愁善感的女人,由于丈夫长年在外从军打仗,徒留自己孑然一身在家务农干活、抚养两个孩子,同时还要应付来自旧社会大家庭的妯娌矛盾,以及琐碎的邻里纠纷,势单力薄,无人相帮。日复一日,竟然抑郁成疾。在银锁妹妹患天花殁去一年之后,我的母亲竟也一病不起,继而匆匆撒手人寰,年仅二十九岁。
母亲病故时我只有四岁。依稀记得出殡当天一早,不知何故,年幼的我哭闹不休,非要穿花衣穿红鞋。家里大人强迫给我穿上白色孝服,换上一双白色布鞋,并用绳子捆着我的腰,然后将绳子拴在磨盘上,姑姑坐在一边押着我不准乱跑,就这样在磨房里哭着闹着过了一天。据说,这样做的目的,就是为了将我牢牢拴住,防止含怨早逝的母亲亡灵也将我带走同赴黄泉。
先后痛失妹妹和母亲的我,果真被那根绳子拴在了人世间。年幼没娘的我,从那之后只好跟着爷爷奶奶和伯父伯母生活,历经了种种磨难和艰辛。我的父亲在我出生之前就参军离家,奔赴抗日前线去了。在那战乱的岁月中,一去多年杳无音讯,直到将近十年之后才回到家乡。我在九岁多的年纪,才第一次见到我日夜盼望的父亲。十四岁时,身为南下干部的父亲带着我离开了河南老家,从北到南穿越大半个中国来到天府之国,考上了师范学校,并在学成毕业后留在四川,当了一名乡村小学教师。
从少时颠沛流离到晚晴静好,正是岁月如梭。颠沛一生迄今八十五载,见证了中国从苦难到繁荣的历程。往事历历在目,最不能忘记的就是在河南老家度过的儿时童年。
在中原大地黄河岸边有一个村庄,东西长七八里,有前后两条大街及若干条小街小巷,每逢过年过节便热闹非凡。这个村庄的名字叫金岸下村,村里住着上千户人家,我家就是其中的一户。
与黄河岸边众多临水的大小村落一样,金岸下村居住着祖祖辈辈世代务农的村民乡亲。千百年来,这个村庄犹如黄河岸边一幅安静的水墨画,春种秋收,夏作冬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重复着那首亘古不变的老歌。每到夏季汛期,河床里满腾腾奔流着翻黄的河水。站在岸边,明晃晃的阳光照得人睁不开眼睛;隔着河面吹过来的热风迎面袭来,里面混合着苞米叶和高粱穗的清香。河岸边满是绿油油的瓜地,在黄河之水的滋养之下,那遍地的黄沙地土质异常肥沃,从黄土地里长出来的西瓜个大瓤红,用刀一碰就会“吱”地一声自动裂开,黑亮的瓜籽点缀在红瓤之间,尝上一口,又沙又甜。待到夏去秋来,庄稼成熟收割了,村前村后的大街小巷就要变得分外热闹。乡亲们赶着骡或者马拉的大车,一车一车地满载着西瓜、甜瓜或者粮食,“吱吱呀呀”地一路欢唱着经过田间阡陌,集中到村前村后的场镇大街。于是,场镇上的大小各色店铺立刻活色生香起来。粮店门口车装斗量,店伙计的吆喝声分外响亮。丰收年间,多卖了三五斗小麦的庄稼汉,抑止不住满脸的喜色,擦一把汗水,一算时间还早,就走进街头的小食店,要一斗碗烩面,就一碗调得滋味浓浓的糊辣汤,热热辣辣地吃下肚去,再不慌不忙地逛逛杂货店,给媳妇扯几尺花布,给孩子买上一只拨浪鼓儿,心满意足地赶上空车回家去,一家子的期盼和欢乐都有了交代。
这样平和宁静的农耕岁月存在了好几个世纪,在这块黄土地上繁衍生息的人们,像夏日的黄河水那样平静和安详。我家世代祖居金岸下村,与村里一般农民一样春耕夏作过日子。到我爷爷金光明那一辈时,金家靠着几代人的辛勤劳作,已经开始脱贫致富,家境殷实。爷爷年少时读过私塾,能识不少的字,能算加减乘除法,做事很有魄力,很受长辈大人的器重。爷爷大约二十来岁时,与我祖母金王氏拜堂结婚。祖母年轻时,据说长得很漂亮、很能干,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女儿。她嫁到金家后,全家二十来口人的吃穿都是祖母操持。在过去那个时代,娶媳妇讲究门当户对,不然就有伤体面。我爷爷青年时代娶亲成家时,金家家业正在发达,景况很好,集镇上开有几处店铺,生意兴隆;本村还开有银铺——钱庄,供村民借贷款之需,信贷往来频繁,十分有利可图。这样,不到十几年,金家就在集镇上和金岸下村盖起了瓦房、楼房几十间。四合院落的房子修得高大气派,朱红色的铁门,上面铸有雄狮图案,挂着圆形的铁环。后来,爷爷又慢慢购置了数十亩土地和骡、马,凭着勤劳和智慧,金家就这样成为了村里数一数二的富人之家。
爷爷和奶奶共生有六个孩子,四个姑娘、两个儿子。每个姑娘都略识字,有教养,心灵手巧,做得一手好针线。后来她们都出嫁了,嫁到了邻村门当户对的好人家里,有了自己的如意伴侣,生了孩子,有了幸福的小家。
两个儿子中,大儿子也就是我的伯父,叫金国顺,也读过书,大概相当于小学文化程度,一直留守在老家务农,是金家大家庭的顶梁柱。伯父为人亲切,有远见。他身材高大,可是他娶的伯母却很矮小,又是小脚,两人看起来很不般配。而且,伯父和伯母的个性也相左,经常吵嘴打架。每次打架,伯母都不是对手,经常被打得鼻青脸肿,哭哭啼啼地跑回娘家。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伯母也为伯父生下了五个儿女,其中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四个儿子中,大儿子万兵,也就是我的大堂哥,在一九四四年七八月份被日本鬼子杀害,死得很惨。
一九三七年后,日本鬼子开始大肆入侵中国,华北、中原是鬼子侵略的重灾区。在我三四岁刚刚记事起,日本鬼子就开始入侵我的家乡,频频进村“扫荡”。我清楚地记得,日本鬼子对华实行“三光政策”即杀光、烧光、抢光。鬼子进村“扫荡”时,老百姓根本不敢在家里住,因为他们要烧房子。这样,老百姓就只好惊慌地四处躲藏。可是,村子外面都是光光的平原大地,无处藏身,乡亲们扶老携幼地钻进低矮的庄稼地里,战战兢兢地躲藏到鬼子离去才敢回家。到家一看,没藏好的粮食、家畜等,都被鬼子掳掠一空。还有更糟糕的,连房子也被鬼子拆掉当柴烧掉了。可是,在那兵荒马乱的年月里,能把一家老小的小命保住,已算十分幸运了,至于饿肚子,跟时刻可能降临的杀戮之灾相比,就算是小而又小的事情了。
一九四四年,一大批日本鬼子到我家所在的村庄进行惨绝人寰的大屠杀时,我已经五岁了,亲身经历了那场可怕的血光之灾,对此记忆犹新。大屠杀发生时,伯母带着她的小儿子、小女儿和我,慌慌张张地藏到棉花地深处,侥幸躲过了鬼子的杀戮;而我的大堂哥万兵哥哥,在他刚刚长成一个青年时,就被日本鬼子的屠刀无情地夺去了生命。
我到死也忘不了,鬼子进村那天,是农历七月的一天,老天阴沉沉、灰蒙蒙的。午后的院子里很安静,伯父带着大儿子万兵和两个长工,吃过午饭后就早早地到村口的西瓜地里浇水去了,二堂哥万福和三堂哥万臻都在县城里念书未回,家里只有我与四堂哥万玉、堂妹小安坐在院子里的桃树荫下玩,伯母在厨房里洗涮收拾。
突然,村前村后传来消息:“鬼子又来扫荡了!”伯母赶紧丢下没洗完的碗筷,敏捷地取下挂在梁上的一只土布包袱挽在手上,一阵风似地跑到院子里的桃树荫下,口里叫着:“快!快!娃娃,快走!快走!”带着我们三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跑出门去。平时走路不便的小脚的伯母,在危急时刻竟变得敏捷无比,拐着一双小脚在前面走得飞快。出了村,茫茫平原大地上远处有几丛白杨树,近处只有一片一片低矮的庄稼地。眼看鬼子就要来了,伯母选择了一块低洼的棉花地,带着我们钻了进去。已经花谢挂果的棉花枝低叶疏,人坐在地垄上也遮不住上半身,只有脸贴在地上趴着,才能勉强不被鬼子发现。刚刚藏好身,鬼子的马蹄声就近了。我和小安趴在伯母身边地上,摒住呼吸,透过棉花叶的缝隙,惊恐地亲眼目睹了日本鬼子进村烧杀抢掠的残酷场景。
这天的鬼子来得那么迅速,一眨眼之间,身穿黄色军装、骑着高头大马的鬼子就像一片蝗虫似地席卷而来。进村后,他们挥舞着闪闪发光的一米多长的马刀,朝着手无寸铁的人们杀去。来不及躲藏的乡亲们,有的被杀死,有的被砍伤,一时间血肉横飞,真是杀得昏天黑地啊!透过棉花叶的缝隙,我们惊讶地看到,从村头被日本人押送过来的一队男人中,有我的大伯父和万兵哥哥,他们一定是在村头的庄稼地里干活时被鬼子抓住的。伯母将手一把抓住了我和小安的衣裳,趴在地上的我们三个都开始哭泣起来,但是都不敢哭出声来,只好用手紧紧堵住自己的嘴巴。
一开始,鬼子见人就杀。后来,日本鬼子又出一毒计,把抓住的男人集中起来为他们带路,把他们带到镇上指定的地方,然后把这些男人们推进一个堰塘里——堰塘里放入了强酸,他们就这样把人推进去让强酸烧死。每推一个人下去,强酸水塘里就就会升腾起一股刺鼻的白烟和一连串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可怕的强酸水,活生生地烧灼着男人健康的肌肤,但只有一小会儿之后他们就不会叫喊了,痛昏过去后就倒在水里,被强酸水淹没了全身和口鼻,很快就毙了命,水面上只留下一片“滋滋”着响的白烟缭绕,其状惨不忍睹。日本鬼子杀人的方法多种多样,堰塘里装不下人了,他们就把另外一部分乡亲赶到一间很大的房子里,然后把他们一个一个地杀死……
那天,我的万兵哥哥就是被日本鬼子赶到大房子里杀害的,全身上下一共杀了六刀——头上一刀、两只手臂各一刀、躯体上两刀、肚子上一刀。大伯父也遭到了鬼子的刺杀,不过还好,只砍了他一刀,而这一刀却是致命的——正好砍在他的脖颈上,伤口有五六厘米长,只差一厘米就砍断喉咙了。幸好伯父躲闪得快,挨刀砍后立即倒地装死,才万幸逃过了一劫。
鬼子扫荡过去后,躲藏在庄稼地和树林里的老弱妇孺们走回家去,可是哪里还有家呀!经过鬼子烧杀抢掠后的村庄,是一片惨不忍睹的景象,草房被烧得只剩下了残垣断壁,乌黑的废墟在暗沉沉的黄昏天色里,袅袅地冒着青烟。在这凄惨的人间地狱景象中,活着的人们开始痛苦地四处寻找被日本鬼子残害的亲人,杀人最多的强酸池塘边和镇上的大屋子里,哀号声声,震动寰宇。
大伯母带着我们三个小孩子,也混在嘈杂的人群中四处寻找。在集中杀人的大房子里,先找到了已死的万兵哥哥,但找来找去也找不到伯父。大伯母哭天抹泪地回到家中,看到同大伯父一起被鬼子抓去的一个长工竟然已经回了家。据长工说,正在地里干活的两个长工和大伯父、大堂哥被鬼子抓住后,大堂哥在大房子里被杀死,一个长工也被杀死,大伯父被刀砍受了重伤,另一个长工受了一点轻伤,在混乱中搀扶着大伯父一起跑到大房子外面的一个地窖里躲藏了起来。大伯母赶紧跟着他跑到他们藏身的地窖里,果然找到了奄奄一息的伯父。
事后统计,日本鬼子这次大扫荡,仅在金岸下村一个点就屠杀了三千多人,一个村就欠下了三千条命债啊!这宗罪恶真是罄竹难书。这样一来,我们这个村里就有三千多妇女成了寡妇……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无条件投降了。饱受侵华日军残害的金岸下村的老百姓欢欣鼓舞,纷纷涌到村前村后的大街上,像过节一样敲锣打鼓、扭秧歌,热烈庆祝抗日战争的伟大胜利!
大伯父一家经受这场生死劫难后,伯父伯母的感情好了很多,他们很少再吵嘴打架了,一家人和和睦睦的,一直到几个堂哥、堂妹长大成人,参加工作。二堂哥万福从县中学高中毕业后,考上了纺织工业专科学校,改了一个大名叫金仲民,毕业后分配到西安国营西北第一印染厂工作,从技术员一步步成长为工程师。三堂哥万臻大名叫金朝臻,他高中毕业后考上了湖南土木建筑工程学院,毕业后分配到河南洛阳矿山机械研究所工作,担任工程师。伯父的四儿子万玉,大名叫金焕民,由于读书不怎么好,就参军到延安,几年后复员在西安东郊纺织厂当了一名厨师。伯父的女儿小安,大名叫金济民,初中毕业后在德阳第二重型机械厂当了一名工人。由于当时国家正处在经济困难时期,国家在厂矿压缩减员,她被减员下放到了农村,后来年龄渐渐大了,于是在别人介绍下,嫁给了当地一个教初中的语文教师,有了自己的归宿。
后来,随着岁月的流逝,我的伯父、伯母也渐渐进入了老年期。他们的儿女都很孝敬他们,经常从外地回家看望二老,带回各地很多的好吃的东西,让他们享受快乐的晚年。然而,人的生命毕竟是有限的,我的历经一世坎坷的伯父伯母都没有活过七十岁,分别于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和七十年代初去世了。他们的墓前,儿女为他们立了碑。这以后,我的老家金岸下村,就再也没有亲人了。



授权书


本人金爱民、杨金凤,原创作品《我的老家和我的亲人》,授权“天府散文”平台独家首发。

●讲述者简介●

金爱民  河南新乡市长垣县人,现居重庆。少年随父入蜀求学,就读于内江师专,毕业后留居四川当了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辗转于资阳、安岳、荣县等地乡镇中小学,执教三十余年,直至退休。



●整理者简介●

杨金凤  笔名木瓜。现居成都,四川省散文学会会员,成都资深媒体人士,曾在成都各大报社工作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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