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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从庄外赶回相府。
府中此刻正跪着一女子,她眉眼阴郁,瘦小羸弱,身上补丁盖补丁。她是多年前,我爹同人一夜风流的庶女。
前世她替我嫁与暴君,得宠后,把全家毒死。
我做鬼十二年,开始恨毒了她,却又在厘清真相后,很是怜悯她。
「爹,娘,我来嫁。」
我把庶妹扶起来:「这本就是陛下指名要我,没道理让别人替我挡灾,我去。」
1
我名叶淑妍,丞相家嫡女。如今是京城贵圈里的一个笑话,十八岁尚待字闺中,三段桃花都无疾而终。
十四岁指婚小将军,他战死;十五岁刚同尚书府交换庚帖,那家儿郎便落了水。
最近一桩婚事是两年前。爹爹的门生,胥吏出身,命硬耐克,为人清正。只是有个一同长大的表妹。
合八字不久,我出门便同她『偶遇』。
表妹极怜极柔的一张脸。在坊间闹市,众目睽睽,话里话外责我叶家以权逼人。还躺倒在地,诬我推她。我便果给了她一巴掌,这门婚事也不了了之。
克夫之名坐实。
我两个妹妹又到了议婚年龄。无人敢踏门槛,贵女宴上避之者众。有人讽我这颗坏老鼠搅弄一锅粥。
娘骂她们胡吣,却也忧心:「淑妍,要不你先去庄上避避吧。等定下你妹妹的婚事再回来。娘也会帮你相看着。」
主母有主母的思量。
况妹妹们娇软又玲珑,自小长在一处,我很喜欢。
便不觉有什么。去了南方庄子,走之前,还拉着娘的手,宽她的心:「一辈子不嫁人,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待尘埃落定,爹和娘却迟迟未接我归家。
我后来方知。
叶家政敌以我攻讦丞相府家风不正,暴君半年都上不了一次朝,这话却刚巧落进他耳朵里。起了心思,要纳我回宫,拿龙气镇一镇。
他都三十岁了。
素日只做两件事,不练丹时杀人,不杀人时炼丹。再没皇帝有像他这样单薄的后宫,仅七八个嫔妃,病的病,疯的疯。
爹娘是真疼我。他们舍不下我,冒了险,妄想以庶妹代我。
重生归来,我夤夜疾行赶回相府。
把庶妹从地上扶起来,斩断这一切悲剧的源头。
「我来嫁。」我说。
娘拉着我的手,红了眼圈,「又胡说了。那是个吃人的地方,蔓蔓也已同意了,一会吃完饭赶紧回庄子去,避过这段风头就好。」
昭国女子出门需以纱帷覆面,况声名远扬后,我便不大爱去花席女宴。京中见过我容色的人不多。以叶蔓替我,扫几件尾,能做到天衣无缝。
可我知道,她不愿意。
或者说,她根本没有拒绝的权力。
2
叶府家风深厚。
爹和娘都是清贵出身,为人最宽和不过。没有坊间忖度的那些蝇狗龌龊,爹四门小妾,六个庶子女,教不好的、有灵性或眼缘的,就都被娘接到一处去养。
自小穿着用度,凡我有的,也不会少弟弟妹妹一份。
她是昭国最端庄的主母典范。恪守德行,娘家有势,诰命榜身,又得夫君尊重。打心眼里,从没把那些姨娘当作假想敌。也常教导我『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眼界要放宽一些,庶子女身上担的亦是叶家门楣。
——这里面,唯一的例外是叶蔓。
她亲娘太疯了。
把所有的好感与容忍都败光。
来相府前,姨娘小字蘩蘩,是个青楼唱曲儿的。有次我爹与同僚喝酒,正巧撞见了她被刁难,遂上前解围。
就此沾染到个甩不掉的大麻烦。
她下药爬我爹床;把我爹随手送的一根金钗视若珍宝,当定情信物;有了孩子后,又前来『逼宫』,在我娘面前疯言疯语,坚信他们才是真爱。
不到几个月。
府中人人烦她。
我娘好心给她送补品,她怀疑有毒,扔掉不喝自己做饭吃,致使七个月便早产,说是我娘害她;原给孩子定名做『淑嫚』,都是美好的字眼,她又执拗乱改乱叫;庶妹三岁时,娘提出把她接去园子里养,蘩娘便闹,黑天无日的,又拊膺又打滚又嚎丧,说抢孩子不如杀了她。
她真有这么疼女儿吗?
不见得。只是把她当作争宠工具,府中谁对叶蔓好一分,就会被蘩娘扒上,吸到一层血才做数。
久而久之,娘也懒得管。
单派了两个教养嬷嬷,又每月按时送去份例,不短她们吃喝便是了。
叶蔓就在这样的环境长大。
她不明白为什么人人避她;为什么姨娘要常打她,青一块紫一块地,骂她不是个儿子;她不敢提兄弟姐妹,提了蘩娘会更疯,只敢远远地躲起来,看我们玩闹。小小一只,懦弱又卑微,被发现后,跑的飞快。
甚至连这桩替嫁。
也是蘩娘主动求的,眼底涌动着疯狂的执拗和恨意:
「那贱人这样好的机会尚嫌不够,快答应,娘要你入宫去。不择一切手段勾引住皇帝,封妃生子,宠尽六宫。到时候,我也有了诰命,与那贱妇平起平坐,叶郎就不会为着保护我而疏远我了。」
她眼里迸发出光芒,紧紧拽着叶蔓的胳膊,把皮肉都掐出血:「你得去,你必须去。你的命都是我给的,从现在开始,娘就教你梳妆打扮,取悦男子。」
……
想到这儿,我便不由将扶叶蔓的手松了松。
她是个可怜的姑娘。衣衫下的皮肤千疮百孔,却把痛生忍下来,那于她已是家常便饭,臻于麻木。这样不好。
我拍了拍她的肩:
「蔓蔓,别怕。」
「阿姐不会让你去的,也不会让叶家冒欺君的险。这原就是我的劫,不需任何人挡。我自己应。」
娘多年言传身教治家手段,我惩过恶仆,出过西域,本就比她更适合在险地生存。
走到爹娘身边,我垮上他们的胳膊:
「爹,娘。我知道,多年前,长姐和亲塞外,你们便舍不得我再受苦。可蔓蔓是我的妹妹,天下没这样的道理,让小的护在大的前面。」
又撒娇:「况爹爹是重臣,娘亲有诰命。知道有你们在外面撑着,女儿很安心,什么都不怕。」
3
我到底还是说动了爹娘。
打小,我便极有自己的主意。万事但凡下定决心,就再没人能拉回来。对这性子,娘从前只有爱,夸不绝口,如今却有了恨,巴不能我摇摆些。
进宫的日子很快敲定下来。
前夕府中开了场家宴,娘亲只一味往我碗里夹菜,夹着夹着就落下泪。几个弟弟妹妹也陪她哭,我几箩筐话哄好。
起身要敬杯酒,专门绕了半圈,洒在位末的叶蔓身上。
众人视线被引过来。
我弯腰,拿起帕子帮她擦:「妹妹,我不是故意的。」
边擦边把她长袖抹起来,按下她挣扎的手,裸露出来的如凝脂般雪白的臂腕青紫斑驳,伤痕纵错,触目惊心。
从前蘩娘苛怠。
是关起门来打的,叶蔓从没想过还可以告状。
如今甫被捅到明面上,我娘第一个坐不住。
她拍上桌子,动了真火:
「给我去拿那个猖狂作上的狐媚子来!纵蔓儿犯了什么错,都是相府的主子,与她何相干。不过借着肚子坐上姨娘的位置,骨子里到底还是奴才,也敢把人打成这个样子。越发没个体统样。」
宴上人人点头,神色都不好看。
叶家的骄傲深入骨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无论自家人多不讨喜、多离群索居,也不该被外人欺到脸上。
那天蘩娘在院中跪了整晚,刚开始还哭哭啼啼,披头散发。后来被堵住了嘴,仅剩喑哑的呜咽。娘尚不消气,抄了她的院子,减了她的份例。做这一切时,蘩娘就垂眼看着,内含浓郁的怨恨与疯狂。
叶蔓挨着我。
她在发抖,几乎可以预见,姨娘之后会怎样把那些怨气变本加厉地发泄出来。刚要跪下求情,就被我执了手,笑吟吟地往我娘那边凑:
「蘩姨娘真是疯透了,我看该送她去庙中,好好驱驱魔根。」
「娘,赶巧我要走了,不然你把蔓蔓接过去养吧。到底是我叶家的女儿,总不能什么都不会,让人看笑话吧。」
她已十六岁了,没定人家。娘担心纠不过来。但这又是我出嫁前的最后一个心愿,娘不忍落我,还是应了。
饭吃到最后。
叶蔓也给我夹了筷子菜。
指尖有些发颤,平素她不大说话,有点敏于行讷于言的意思,偶尔一句,砸了满满的无措和真挚。
小声说:「阿姐,要不还是我替你去……我,我自愿的……」
「嘘。」
我摸了摸她的头:「九族消消乐并不好玩。只你需刻骨铭心一件事,你不是叶蔓,府中丛生的杂草,你叫叶淑嫚,是我的妹妹,丞相的女儿,看看桌上坐的这些人吧,他们才是你的亲人,你后半生的依靠。」
听这话时,她安静垂首。
轮廓逆着烛光,似终于在向往的微末温暖前分崩离析,露出厚重壳下一团柔软的孩子气来,埋首哭泣着。
眼泪无声无息,聚在下巴上,然后大滴大滴落下。
微风卷过清秋的寒凉。
我帮她拢了拢裘袍:「我入宫后,你搬到我院子里去吧。淑嫚。」
阴郁的小火药桶。
这一世,你就在我娘亲眼皮下,叶家的庇佑下,重新找到家人的羁绊吧。捻灭引线,吹散戾气,那场硝烟,让我去打。
4
十月初六是个好日子,钦天监测了两遍。一场大雨过后出了晴,晚阳天倾斜而下,满园秋花灼灼烈烈。
只可惜我得在上花轿前,杀个人。
要杀的人是马嬷嬷。薛贵妃的亲信。
这薛氏原是太后的亲侄女,和暴君有不同寻常的情分在,后宫几是她一家独大。坊间传闻,唯见到她时,暴君方能短暂克制住杀人的戾气。
鸡犬升天,连个下人都敢扯块虎皮耍威风。
几乎是听了整个时辰的礼训。
踩着吉时,嬷嬷溢着笑,话里话外,从前在府中什么身份那都是过去,往后入了宫,自要按皇家的规矩来。
这是点我呢。
在娘又忧又怒的目光里,我找准时机,身子略歪了一歪。
马嬷嬷忙搀。
婚服就这样被她扯开一道丝线,象征着尊荣权贵的东珠散了满地。
跪的跪,找的找。
我掀开盖头,大怒:「我是得陛下亲点的嫔妃,按制该有五品以上女官迎礼,如今派了你这么个老货也便算了,谁给你的胆来扯乱我的衣衫,扰乱婚仪,是何居心!薛贵妃既不想让我嫁入皇宫,也该去说动陛下才是,万不该如何折辱我。」
我家人很快回过味来。
娘亲打配合,脸色发青,摔手就要往出走:
「好啊,原是从了这样歹毒的心思,我现在就去元极宫门口跪着!倒要好好问问,叶氏一族,满门忠烈,远的不说,我长女七年前和亲塞外,结两国百世之好。如今甫一稳定,就连个没品的奴才也敢来拿乔,这又是何道理!」
说着,不觉流下泪来。
弟弟妹妹们也跟着闹,大声嚷道:「我们也随娘进宫,叶家的女儿不容人糟践。」
马嬷嬷吓得跪在地上磕头,不住扇自己耳光。她只想来立威风,讨主子赏,肩上担不起这么大的责。
皇帝身边的李总管进来时,就瞧见这一幕。
——吉时将误,芷元殿的一切都已打点好,就等我入位。
三言两语搞清去脉。
他先啐马嬷嬷,「真是疯了不成。打量贵妃吃醉了酒,跑出来较搅这事做什么,冲撞了主子,几条命也填不进去。」把薛氏摘出来。
又赔着笑,「娘娘,您看。这毕竟是大喜的日子——阖宫上下都等着呢,东珠也找到了,赶紧穿好上轿吧。」
立有女官引线而来,被我挡住。
「这话不妥,急不急的原不在这上头。我有一言,还需问清,不然便进了宫,也只能做个糊涂鬼。
「今儿众目睽睽下,毁我衣衫,坏我名节,辱我门楣。倘我心气小些,一时想不开碰死了也是有的。这一切,是陛下的意思,贵妃的意思,还是——」我问。
李总管连连摇头。
「那我就知道了。」
浓丽的眉眼一寸寸冷下来,竟凝出个饱含杀气的笑容:「来人,还不快将这欺主的恶奴拖下去,就地打死。」
马嬷嬷脱口一句『敢尔!』
李总管及时将她按住,刚要求情,就被我打断在咽喉里,肃肃然:
「我知道见血不详。只今日不详的事又何止这件,东珠落婚服毁,连盖头都提前揭了下来。陛下原是体我难处,舍些龙气来压压我这命格。恩泽朝臣的怜举,一切却被这奴才毁掉。我越感隆恩,便越发不能容她多活一日!」
似笑非笑道:「总管想说什么,莫不是觉得她不该死?陛下的圣恩被辜负了也无妨?」
那天,我是在惨叫声中上的轿。
没有再闹,只遣人堵上她的嘴。盖头重覆上来,遮住我浅浅勾起的一抹笑,娘牵我手时,压声说我太露锋芒,原该藏拙。
可是娘,我忍不住啊。
庶妹替嫁那次,也是马嬷嬷迎亲,在仪式礼训上给够了苦头。后来又被看出猫腻,拿捏要挟,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叶薛两族外朝交恶,后宫的贵妃便将毒药作蒙汗药哄骗,逼庶妹投入井中,否则就闹到御前,治罪欺君。
我又想起前世死后,灵魂被禁在淑嫚身边。
那时她已半疯。
大吼大叫,又哭又笑,割自己的肉。我初时只觉解气,渐渐才察出不对。庶妹曾被耽误了数年光阴,连自保都困难。
她能有什么手段?一夜之间长出脑子。只不过是被人做了柄刀。
后来我在她的花园里,看见层层尸骨。马嬷嬷是死的最惨的。庶妹不疯时,就去杀人报仇,几次梦里哭醒,抱头自念『不是我,我明明把药丢了,是她跟在后面……』
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呢。
可惜淑嫚也没有活到最后,并非赢家。
做鬼把牙齿都咬碎。我发过誓,送该死的人都去死。老天爷真是开眼,给我这次机会。
5
晚上,芷元殿烛火通明,桂枣满床。
我嫁进宫的第一天,陛下只给了我明面上的周全。
到处不见他身影,宫女们跑了几轮,才禀他在万道宫炼丹,今夜怕不能来,请娘娘早睡云云。
我独自饮完两杯合卺酒。
没有剪烛,等来了薛贵妃。
她悠然一抚云鬓,步摇满堂晃:「妹妹见谅,为我那没调理好的奴才。表哥刚从我宫中出来,我还托他为我说个情呢。这不备好礼也匆匆来了……咦,怎生不见他人影?」
作为新妃,陛下本该整夜陪我,我是他亲口点的,又家世显赫,貌美年轻。可他没有,若传出去,我会成为京都的笑话。
薛贵妃已先笑为敬。
我:「姐姐,罪礼也好,贺礼也罢,恕妹妹眼拙,我并没有看见。」
「都在外面呢,是我疏忽,稍后就抬进来。」贵妃说,「只我很替妹妹不平,这大婚之夜,陛下宁肯来我宫中坐坐,都不来此。实在过分,明儿我便要好好说他,替妹妹出这口气。」
话里话外,熟稔示威。
我淡淡一笑:「什么气?我先是臣女,其后才是嫔妃,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怎会生怨。姐姐玩闹了罢。
「况娘娘之于陛下,原不是我们能比的,坐坐有何打紧。想必宫中有什么好东西也定是先给着您,藏书亦比寻常丰富。说来不怕姐姐取笑,我性顽列,闺中便偏爱些游记杂方,姐姐既要送礼,不若便择这些给我吧,也是怜我清冷,聊以消磨时光罢了。」
贵妃一时愣住。
她名薛迎,与暴君确是青梅竹马长在一块的。
当初,先帝在位时,膝下十三子,小暴君是其中最不起眼的——
身患眼疾,亲娘早逝,四岁就被外封为王,连个称号都没有,就等着及冠后远远打发去岭南。
万种艰辛,不足为外人道。
全赖当时的娴妃拉了他一把。访仙寻药,为他医治眼睛;事必躬亲,将他接去膝下照料。母族薛家,更是为他的登基立下汗马功劳。
暴君此生杀人无数,唯在此事上显出情义。
尊娴妃为圣母皇太后,即便她福薄一早病逝;将薛氏满门大赏,占据京都半席权贵;以后制娶薛迎回宫,不许任何人僭越在她之上。
形势比人强。
我需忍,至少也要忍到,暴君下一次杀人前。
春节前的几个月,后宫因我的到来起了一星波澜。暴君炼丹,贵妃练我,日子过的十分精彩。
这日,我还同往常一样。
着素衣,卸钗环,燃暗灯,俯案上抄经文。
是华严经。
全文八十万字,已经是抄的第七遍了。眼微酸,腕在颤,提笔勾墨,纸上的字已显露歪斜,刚揉成一团,欲要扔掉。
贵妃就在这时推门而入,颇体谅地拍拍我肩:「好妹妹,你真是辛苦了。为着皇太后忌辰,日夜不眠的。一番孝心连我这个亲侄女都感动,这不,得空就撮合着你与陛下见面。他这几天不炼丹,就守在姑母的慈宁宫,现在连饭都没吃呢。小厨房已把粥煲好,不若就由你送去吧。」
好明谋。
阖宫上下,人尽皆知。每逢太后忌辰,暴君便格外阴戾,通常见谁杀谁。几年前,就连陪着他长大的老太监都不能幸免,李总管也是在那之后才上位的。
她这是要推我去死。
但却正合我的心意。
——如果能在暴君发疯时,全身而退。那这后宫里,特殊的女人便不止贵妃一个。届时,她需要去解释,那到处声张『唯一能平息暴君怒火』的真实性。
运作的好,连薛家的根基都能晃一晃。
6
先皇在时,我也来过慈宁宫。
那时的宫殿富丽奢皇,冬如暖夏,太皇太后是个很和蔼的老太太,年逾七十,给每个小孩掰糕点。长姐出嫁前夕,就下榻偏殿,很是得她照料。如今物是人非,宫殿苍凉,时值傍晚,便有荧荧鬼火出没,荒草萋萋。
无论如何,对不上,传闻中,陛下对娴太后的重视。
入宫四个月,我终于见到邵屹,坊间能令小孩止哭的暴君。
纯黑袍摆,暗金纹袖,明是清贵又俊秀的一张脸,却被阴沉侵占。举把剑,在劈太后的灵牌,纸钱洒了漫天,混乱又阴森里,他一眼就望过来,里面凝满通红的血丝。
持剑就砍:「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还不愿意放过朕!」
我险险避过,汤盅洒在地上,溅红他的手腕。
可他却像察觉不到一样,又挥剑来劈,我一边与他绕柱走,一边点燃提前备好的沉香。
烟气袅袅飘在空中。
尚未等得及生效,我就被他捉住。剑嵌进柱子里,他拿手扼上我的咽喉。神情阴鸷,疯狂又冰冷。
「杀了你们,把你们杀光就清净了……」
痛,好痛。
喉骨都要被捏碎,窒息的生理性泪水如泉涌出,根本止不住。
喘不来气,额头上的青筋鼓起。濒死的前一秒,我没有抽出簪子,去划他掐在我脖子上的手腕,而是卯足全身力气,狠狠给了暴君一个耳光。
他怔愣地松开。
我半跪在地上,紧紧握上他的手,咳嗽喘息着对他说:「陛下,前尘往事,俱已过去。您一定要走出来,把那些都忘掉,不要让它们控制你。」
我不知道那香到底有没有起作用。但那一瞬间,他确实找回了些理智。
「你是谁?」
「叶淑妍。丞相府的叶淑妍。」
我还没平复呼吸,眼里顶着一汪泪水,脸色通红充血,声音却平静:「陛下正是因不认命,才娶臣女回宫的,不是吗?」
「你胆子倒大!」
眼底的血丝又有加红之势,他打断我,「好了,现在不想死,就给朕滚出去……快!」
那天。
我抱膝坐在慈宁宫口,听里面传来阵阵的哀嚎惨叫之声。坊间传闻,有些能控人心性的毒药,日久侵入骨髓,发作的过程不亚于剜肉剔骨、剥皮抽筋。痛苦地会把所有目之能及的东西都粉碎。
直到天亮,悲鸣声方平息下来。
而这一切,都源于,一个女子的野心。
邵屹并非天生没有娘亲,他刚生下来时,也很健康,没有眼疾。本该富贵风流过这一生,做个逍遥王爷,娴妃的不孕却将这一切打破。
她害死昭仪,给邵屹下毒。
又借治病之名,在他身上种了许多蛊术。冲锋陷阵、百般筹谋,不是为他,而是为握住一个傀儡帝王,再慢慢谋夺皇位,以女称帝。
很带感的故事。
可故事中另一个少年,并非她想的那般软弱。日夜熬鹰反被啄了眼,邵屹隐忍多年,先她下手将她送去黄泉。接下来,本该要将薛家灭族,只没想到这老女人还留了一步,将母蛊种在薛迎身上。
前世,邵屹不理朝政,摆烂应对。
控制不住时就把自己关去炼丹,后来频次就越来越高,他也想过同叶家合谋,我幼时拜师大儒,聪慧之名早有耳闻。
谁知送进宫的却是叶蔓。她胆怯阴郁,成长太慢,暴君和叶家离了心。
半年后,我父亲才察觉有异。他是昭国最正的纯臣,和薛家开始疯狂互咬。日夜守在万道宫,只为确保邵屹平安。
薛迎故意激起子蛊,暴君不受控制。疯癫之下,拿刀要砍我父亲,被侍卫拦住,京中人人传相府失势。
没多久,庶妹『投毒』。
叶府全家上下惨死,大理寺只走个过场。我与家人的尸体,都是由百姓自发安葬的。民怨开始炒沸,茶馆里公然在唱,暴君德不配位。抓了一批又一批,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时日曷丧?吾与汝偕亡。」
我又想起前世做鬼时,听到的民间歌谣。
手轻轻抬起,张在空中,感受风从指尖拂过,我微微勾唇,这次的风,也该变个方向了,不是吗?
7
次日晌午,邵屹是抱着我出来的。
朱红宫墙,长长甬道,几百双眼睛都看见了,我就弯在他的怀里,疲惫阖上双眼,裙裾下摆沾满灰尘,身上裹着是他的外衫。
人人都好奇,暴君为何不杀我。
七年间,我是除薛贵妃外唯一活着出来的。薛氏同他青梅竹马,无法仿效,我有什么?能从虎口逃生。
京中一时蠢蠢欲动。
就连娘捎来的家书中也抱怨几句,近日拜遏的人越发多了。她在委婉问我意思,是否需要爹爹在前朝推上一把。
从前,朝臣若想升官发财,大多走薛府的路径。不仅银子要的黑,条条框框束缚也多。爹苦此状久矣——但谁让圣上久不现于人前,只有薛氏能见上一见。如今终于撕开个口子,他等不及要肃肃清风。
我从一开始就没想过只凭自己的力量,去挽狂澜,自然乐见。
两个月来砍杀一批蛀臣。
外面风波频起,后宫当然也不安宁,薛贵妃几乎每日都来寻我晦气。其时邵屹仍闭关在万道宫,里面没有道士,有的是被我爹送来的苗疆巫祭。
上辈子做鬼我知道。娴太后外祖有些异族血统,她的蛊术也出自其中。全凭自学,这个有野心有能力的女人,曾把方子藏在一批游记中,送给薛迎。那是她留给薛家的底牌,却没来得及交代就被邵屹杀死。
而如今,能护佑薛家青云的保障,将成为刺向他们的一柄利刃。
陛下不会信我一面之词,所以我向他证明过了:那支沉香,是巫祭针对方子调的。实有几分效果,之后时间充裕,还能不断完善。
薛贵妃在同我的交锋中,她始终占优。尽管陛下并不见她,一心扑在解毒大业上。但她位份要比我高一级,处处辖制。
我不想再忍。
无论此生,亦或前世,从没做过包子性格。
我准备反击,再杀一个人,断她条臂膀。
谋划三个月后,一场好戏悄然上台。
我找到了伺候过娴太后的嬷嬷。她如今居在宫内佛堂养老,心中时常牵挂外面的孙子。我以重金和团圆许利,以家人性命相胁。她被遗忘太久,曾陈情多次薛贵妃想要出宫,都被忽视,于是很快答应我。
安安分分吃斋念经一段时间,看上去和从前无二。只是某日偶遇了李总管。
这太监其是薛贵妃一手培出的心腹,三年前,她激怒子蛊,逼邵屹突然发狂,又哄照料他多年的老总管进去送药。暴君亲手杀死了世上最后一个可以信赖的人。也就是在那之后,他避居万道宫。
两位薛府『家奴』碰面。
嬷嬷亲手做了一大桌子饭菜款待他,倒酒斟茶,无不谄媚。看这风光老人,如今也需讨好自己这个新秀,李总管不无得意,很快喝高。
嬷嬷陈情,做哭诉状,说她实想出宫,托总管在贵妃面前说些好话。又拿出一些珍宝玉器,聊表诚心。
李总管收的毫不手软。第二天就在外面当掉,换成真金白银。只不过,他不会想到,那些宝物最后辗转落在了礼部尚书的手中。该尚书由娴太后一手提拔,是最忠诚的走狗,当然不会错认太后的遗物,很是大怒,闹到了内阁,要求彻查,不然就一头碰死。
结果喜闻乐见。
李总管被押去慎刑司。
嬷嬷也作证。她额头上包着纱布,一进门就开始哭:
「太后,奴该死。对不起您的在天之灵,总管那日喝高了酒,错把慈宁宫当别的地方。搂走了不少珍玩,奴要去拦,反被推了一把。再醒来……」
总管骂她放屁。
她便不说话,只呜呜地哭。
李太监变卖宫中宝物不是第一次,前科累累。外加嬷嬷那天,确带着血去见贵妃,神色仓皇,说有急事。这些年,她也来,薛氏便以为又是拖词出宫,她不耐的管,便晾着没见。
可笑这波自己人咬自己人。
连贵妃都不信他,只剩失望:「你也该机灵点,即便偷也要扫干净首尾。那王尚书只认姑母,连父亲的话都作耳旁风,你惹他干什么?」
事态刚萌芽时。
我爹的人推了一把,让王尚书以为是皇党的人报复太后。便四处散播消息,把此事宣扬的人尽皆知,吵热了声势,如今落定,李太监臭名远扬。
连坊间小儿都啐他一口:背主犯上。
现在,当务之急,得让李总管认罪并闭嘴。
贵妃诓他会为其翻案,此后自有去处。而他的去处,是在衙门当场画押后,被割了舌头,一根白绫勒死。薛贵妃重又培养起新人,就等邵屹出来时举荐。
她忙的没时间找我茬。
日子在我培土养花里一晃而过。皇宫的花种比相府多,看它们抽出芽来,我很开心。最早的一株冒出骨朵时,我入宫撞见的第一个春天里,邵屹走出万道宫。
「你花养的很好。」
风将男人的声音吹来,清朗而沉缓。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正常的邵屹。黑袍暗袖,侧支着栏杆看我。身边没有跟人,手中偎着暖汤婆,他还是怕冷。
将我招过去,温度分过来一些,眼里含了层淡淡的笑。
「怎么穿这么薄,这些事让下人做就好了。」
说这话时,他唇角勾起,飘飘扬扬的柳絮就落上肩头。是很淡却有颜色的一张脸,让我想起江南细朦烟雨,气质矜贵又清华。
我被他拉着,细细擦净手中的土,好几次他指尖划过我的腕骨,激起一层战栗。于是忙把手收回,头低低垂下,看不清神色:
「臣妾喜欢。」
从很小的时候,就想有座花园,养遍天下所有奇珍异卉。
邵屹后来没有选薛贵妃的人。他一反常态地顶住蛊虫压力,点了老总管的义子跟在身边。又将贵妃连降两级,赋我协理六宫之权。
人人都说陛下爱我,这是从前薛氏都未有的殊荣。
没人知道。
当晚他就吐了十几口血。
在我殿中,我为他煮碗止痛安宁的药,看他安静喝完,赖着不走。
只能主动开口:「陛下,夜深了。……臣妾近来头晕力乏,想早点休息。」
他怔愣。
离开的背影不那么干脆,几次回头。
可我早已把门阖上。
安睡整夜。
8
接下来的事情不用我操心。
在虚弱时,邵屹尚能反杀太后。何况如今他已能自控。
继养花后,我又喂了一池鱼。
芷元殿后面有块很大的空地,工人为我挖开荷花塘,蓄进去水,我每天都亲自做食,在岸边支把藤椅,大片大片撒进去,看鱼群唼喋,我还给它们每只都起了名字。
我把皇宫当度假。
薛妃的日子就没那么好过。
从前囿于蛊虫,陛下对她言听计从,天塌下来的事,只要跟邵屹说一句就能解决。顺风顺水的好日子。
现在,蛊虫的影响变小,邵屹越来越多的『违逆』。薛家的兴起,源自皇权旁落。傀儡要是觉醒意识,那背后牵丝线的人不会坐稳高台。
他们把老虎当猫儿养。
薛妃头一次生出惶恐,开始频繁给家中寄信。只是都被拦截,越发焦躁,对母蛊的掌控力也不如从前。
这边逼狼入穷巷。
薛迎如何狗急跳墙不表。
邵屹倒有时间常来我宫中坐坐。偶尔同宗的小王孙进宫,我便将他召进来,说两句话,眉眼带着温和。
「这倒奇了。」
邵屹疑惑,「朕来你都在种花,裙襦上沾满泥点,怎么叫怎么不起。怎生他来,你倒变了?莫不是也想和朕生个儿子?」
……
这很难评。
我斟酌:「或许是想起长姐了吧。她出塞多年,送来的家书上,也有个儿子。和小王孙一般大小。很可爱,臣妾便难免亲近些。」
——其实不是。
因为那个小王孙,严格意义上,是我叶家的恩人。是昭国的恩人。
前世那场替嫁,一步错,步步错,庶妹完全被薛家握在手心,就连她疯狂的反扑,连皮毛都没有伤到。
我比今生晚两年才回到相府。
未来得及发表看法,就逢庶妹归宁,蘩姨娘猖狂取笑。我捏捏眉心,同爹娘一起吃下用毒水做的饭。真荒唐,我求学一十五载,聪慧之名达京都,多少人叹我错生女儿身,却连愿景都没来得及实现,就全家惨死在桌上。
七窍流血,最后所见,是瘫软跪倒在地的叶蔓。
于是魂魄跟过去,一路见证后续发展——
暴君失控,庶妹疯癫,民间怨声载道。
恰逢贵妃产子,立嗣而废君、垂帘听政的呼声不绝如缕。危急时刻,是留王一脉站出来,拥戴小王孙即位,两派相互制衡。
我死后的第四年。
留王被射杀,暴君毒发而亡。
亦是十一岁的小王孙接过父愿,同薛氏一族继续斗。
开始他势弱,便蛰伏。先捧杀、再离间,一手好阳谋。最后引起义军攻入西京,让他们和薛家鱼死网破。我庶妹叶蔓,就是在那晚,被贵妃拉去挡刀。她死前,紧紧抱住薛氏不撒手,刀将她们串了葫芦。
而小王孙早跑到东都。万事不破不立,等那边的祸国殃臣死的差不多时,他再打出平乱的旗号,杀了回去。
他登基时,已经十七岁。
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为叶家人正名,迁徙尸骨。于无人时,看向空中,那里有道淡淡的鬼影飘着,他问:「师傅,你可安息了吗?」
我笑了笑。
原来这世上真有通灵之人,不仅能看见死后的鬼魂,还能与之交谈。
可算安息吗?
仇人死了,我家人也死了。叶家一脉,除了出塞的长姐,竟也一个不剩。百姓流离,国家险伤及根本。
故事里,人人寥落,难得圆满。就连小王孙,事变前,他最大的愿望,也不过是去江南富庶地,吃吃喝喝做个纨绔。
尸骸入族墓,我于人间消散。
许是这点执念,再睁眼,上天让我重回到了十八岁,回到庶妹替嫁之前。
可这些话,是不能对旁人提及的。
我看着邵屹笑:「臣妾喜欢小王孙,一身孩子气,说话也开心。他刚才,还说想去江南,那里人美景美吃的又好,待一辈子也不腻。」
因为这句话,后来邵屹果将他封在了江南。
那是五年后。
京中时局已然大改。
薛家的势头早不如从前,门下猢狲大散;薛迎如今只是个昭仪娘子,连最新入宫的宠妃也能压她一头。
虎入穷巷。
邵屹逼他们紧,却又不那么紧。总漏下一丝希望,好让他们隐隐觉得,还能有翻盘之机,蛊虫的余力仍在。
但不是。我知道的,他只是想让他们万劫不复,死无葬身之地。
而那一天,也很快到了。
9
隆化三年,薛家终于谋反了。
是事故高发地的秋狩。
围猎前,陛下与薛迎爆发激烈的争吵。他佯装吐出几口血,昏迷好久才醒。我有意遮掩,贴身照料,不许任何人打扰。还买通了几个宫女,把薛迎引到太医院,让她看见来不及藏好的『御案』——
上面详载了着邵屹的身体状况,每次违逆母蛊时,他都会受到一定损伤,或吐血或大病,只是佯装出坚强,蛊虫并没失效!
薛迎狂喜。
连夜就要出宫归宁,我稍一拦,她就往陛下寝宫闯。我不敢让她发现真相,只好捏着鼻子送她回家。
那晚他们如何敲定谋反,自有暗卫监视。
我头疼的,却是,她甫一走,床上装死的邵屹便起来,就着姿势枕上我大腿,手指把玩我的衣襟。
空气中燃烧起暧昧,这个视线,更看见他滚动的喉结,一上一下,喑哑道:
「淑妍,这么多年,你总是仗着,朕喜欢你胡为……每次不是来月事,就是送别的女人,绊住朕脚。你是聪明人,朕想要的是什么,你明明知道。」
我没有说话。
他起身便要吻我,被我偏开。轻道:「陛下,等这次完了,一切都会有个结果。」
他说:「好。」
肉眼可见地开怀。
秋猎场上的谋逆很简单。
无非就是陛下上马打猎时,薛迎跟上去气他。又事先马掌上做下手脚,一路狂奔出猎场范围。邵屹只顾强压喉腔的血,没来得及出声呼救,就甩开朝臣,不知所踪。
身体略微一晃,将将要栽倒时,几支暗箭又从远处飞来。
贯穿他的肩膀。
里面缝好的血包登时破裂,源源不断地往外渗透出红色液体。陛下艰难地逃亡,扶住树干,苍白了脸,问:「为什么?」
视线尽头走出了薛家一行人。
就站在他对面,薛迎也在其中,嫣嫣一笑。
大抵这世上称之为『反派』的角色多少都带点病态,渴望认同,会在某些时刻表现欲空前旺盛。
话忒多。
很快就由桀桀狂笑,被引导地一步一步说出多年所为,布局都掀个底朝天,还要逼着邵屹写退位诏书。
薛迎摸上小肚,更是直言:「你没想过吧,我已经有孩子了。不是你的也会是你的,不是皇子也是皇子。」
姣好的面容一瞬扭曲:「你从小就这样,处处看不上我。即便被姑母逼着同我相处,也不甘不愿。我就是不明白,我到底有哪里不好?明明我不想这样的。频繁动用蛊虫,于我身体也有损。你为什么,就不能乖一些,……每次毒发,都是你自找的。」
「一个贱人生的儿子。如果不是我们薛家,哪有今天的成就。高坐金銮,却又不思感恩,果然你还是去死吧,装在棺材里,就不会气我,也不会去找别的女人了!」
说这话时。
他们没有看到,逐渐围聚而来的朝臣。
那匹马上根本没动手脚,马会失控,只是因为闻到了特定的气味。这处猎场,一早就偏离方向。
一切都很顺利。
忠于权谋者死于权谋。
薛家两代人筹谋数余年,只为登上高位,而现在,于他们,是终生不能实现的了。昭国律,谋反者,夷三族,主谋,凌迟而死。
这才是我想要的结局。
前世,他们死的太松快了。
唯一没算到的是,人在濒死之际能爆发出巨大能量,薛迎竟扑过来,拿匕首架在我脖子上:
「都别过来……」
「再进一步,我和她一起死!邵屹,你逼我,你逼我的。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血滴滴答答地落。
薛迎的手也在颤。短时间内情绪在极喜极怒之间变化,让她抓不稳利刃,很可能稍一滑,就送我归了西。
我尚绞尽脑汁同她周旋,几句假话未来及编出口。
邵屹就打断。
他沉沉地望过来,掩在袍袖下的手微颤,看上去是真喜欢我。
「朕可以让你走,当场就下令,过去种种,不再追究。只要你放了贵妃,什么条件都可以相商……」
你这么说,她肯定不会放过我了。
果然,薛迎疯疯癫癫:「不再追究!我爹已经死了,薛家散了,好个不追究,陛下,你能让死人活过来吗……」
光阴无法逆转。
我脖上的血痕又加深半分,一时分不清,邵屹是想借刀杀人,还是爱我失智。我貌美聪慧,过去几年,帮他掣肘薛府功绩非虚。可这世上有些男人,只同富贵不同苦难。我毕竟看过他坠在泥潭的狼狈,而且现在叶家影响太大……
胡思乱想的一瞬间。
是我妹妹淑嫚开口,打破僵局。
她如今是三品郎将的发妻,身有诰命。这门婚事是她主动求的,来宫中见我时,谈起来,眉眼都是笑意:
「他说,即便我嫁过去。也不会拘着我。阿姐,你知道吗,我做梦都没想到,自己也能过的这样幸福。好像偷来的。是夫人教我许多道理,看见真正的世界后,我才发现,从前拘泥于姨娘的那点心思,多卑微,又可笑。」
淑嫚很幸福。
嫁人后更常与我走动,比前世像对姐妹。
这次秋猎,她随夫出行,没坐在女眷席里,而是担心我,跟着夫君趟浑水。关键时,她出声,泪眼盈盈:
「昭仪娘子,求你放过我阿姐吧。她是替我嫁进皇宫的,我愿同她换。一早,陛下他……」
这话似是而非。
薛迎认为的帝王,即便有实权,也会把真爱藏在水平面下,而另拉一座山头出来招人眼。外加,邵屹又极少来我宫中过夜。
一时间,她有些恍惚,这莫不是姐妹替身局?头从我的肩后偏出来半分,一支羽箭几乎是顷刻就飞来,擦伤我的臂膀,射中薛迎眉心。
邵屹冲过来抱我,双眼通红。
我倒在他怀里,视线所及,却是拉弓的妹妹,淑嫚。跟着小将军,她真的勇敢了好多。整个人像在发光。
把弦一松,轻轻笑:「在我眼皮下,伤害我的阿姐。她不知道,万般种种,我学弓最好吗?」
风吹过柳杨花。
阖上眼前,我想。
淑嫚是我重生后,最大的惊喜。
她是个很好的小姑娘,只是从前藏在角落里,不被人看见。仅将她顺手一扶,换个环境。她就能长的枝繁叶茂。与我连根,骨肉至亲,也开始学着叶家人护短,将重要的人挡在身后。
嫚嫚,你知道吗。
你曾将敌人杀死,两次。
阿姐真以你为傲。
10
我再醒来时。
邵屹就坐在床边,守着我,眼下两道乌青,紧紧握住我的手,声音闷闷:
「淑妍,你不知道我有多着急。生怕你有所闪失,当时真是昏了头,我太害怕了,从来没这样害怕过。你不会怪我吧……」
连『朕』都不说了。
「不会。」
我摇摇头,把手抽出来,只是道,「陛下,叶家永远忠于您。维系正统是祖上就传下来的家训,我父亲不是好功绩的人。」
「朕不是这个意思……」
他望过来,深深的。
我为什么会选择他?帮他挣脱桎梏。
因为邵屹很适合做皇帝。他有一个明君所有的品质,开阔、包容、能许臣子当面谏言;勇敢,恤民,为百姓触动世家利益流血也不怕。
而且他真的很聪明。
前世我做鬼,漂荡过万道宫,里面有千百张治国之论,都是他清醒时所写。每一条,每一句,切实在为这个国家的前途忧虑。他甚至还借发病之机,去杀一些贪官污吏,纛虫祸害。
后来我引导小王孙,策论都是照搬了邵屹的。他学的并没那样好,心软又重情,却也扛住了昭国中兴。
「陛下,你会是个好圣君。」我笑着看他。
他不解:「你突然说这个做什么?」
我:「叶家现在太盛了,纵我父亲清正,却难免他的门生故吏也一般。是时候该削一些了,不是吗?」
他微愣。
「妍妍,你真这般想……」
「是。昭国后害太多,前有娴太后屠杀皇肆,搅乱朝局;后有薛贵妃扶植外戚,乌烟瘴气。而如今放眼宫中,位份最高的便是臣妾。陛下,为您往后睡的安稳,臣妾要向您证明,叶家绝不会是第二个薛家。」
我从床上起身。
跪在地上,端端正正地一个妃礼,把免死金牌举过头顶:
「臣女叶淑妍,请陛下废妃。放我出宫。」
刚开始,陛下是不愿的。
他甚至出现一瞬的仓皇,来执我的手:「我信你,淑妍,不必做到这个地步。从前的伤害,我会试图忘记;也会学着做一个女人的夫君,珍重你信任你,把后背交给你。」
我说:「陛下,我信。」
起码说这话时,他是真心实意的。
我们相处了六年,我自认对得住他,他有些神迷也正常。如今甫一听我离开,感情自然会胜了理智。
可然后呢?
高位者的爱本身就是风向标,把权力和金钱源源不断地吹过来。而皇权却注定至高无上,不容践踏,这个位置下早就烧起一座滚滚火山,随时会鼓涌出怀疑的风。
这个道理,我们都懂。
但邵屹仍放不开手:「淑妍,这便是你不肯侍寝的原因……可我只有你了。」
我说:「陛下还有江山。」
顿了顿,又道,「敬事房在册有四十一位宫妃,其中只有两个是臣妾送的,您说我小心思用来绊您,可她们很漂亮, 您喜欢的, 不是吗?」
他说不出话来。
我又说:「陛下从前最恨薛迎,是因为她试图掌控您, 深受其害。如今也要这样对别人吗?打着『爱护』的名头。」
他略略沉默。
直到我把金牌又举高一点,那是从前他摆脱余毒后送我的。开着玩笑, 「淑妍, 拿着它, 可以向朕来要一个愿望,什么都可以。」
我的愿望, 从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
有处庄园,闲闲地养满鲜花。兄弟姐妹常来拜访, 我们就聚在一块儿, 饮茶喝酒,话家常。每旬去拜访父母,看老头儿为国计民生发愁, 别人贪污银子就像割他的肉,他是最好的纯臣,一直都是;看娘亲又为着我的归宿皱眉, 我就躺在她怀里,撒娇说能陪着她就很幸福。我永远都不会让她知道,我为什么会被退亲两次。
我是在两个月后出宫的。
废掉所有位份, 以出家修行的名头。
邵屹送我出十里外,那块金牌, 他没有收回去。又送了一块,许下除谋逆外,永不诛杀我叶家人的诺言。
走出很远。
有风把他的声音吹过来,他在喊:「叶淑妍, 不管你信不信, 秋猎那天, 我从没想过要杀你。我只是想让你受点伤,趁你虚弱时, 扫清前朝。」
我没有回头。
一次都没向后看。
我知道的, 陛下。很早前, 就知道了。可我并不在乎,你现在坐稳皇位了, 请带领这个国家长长久久地走下去吧。
不要动荡,不要流离。
我真的见过了太多死人。
而在距京城千里之外的塞上之宫,我远嫁多年、记忆里朦胧又温婉的长姐, 却恍然吐出一大口血。
巫医为她切脉。脉博声好弱。
他不赞同道:「王妃,为人改命,还是两次, 会承担因果, 你没几天好活了。」
她的手紧紧抓住床褥。
有几根指甲绷断, 是很疼的表现,却浑不在意,淡淡在笑。她说:「可我的家人, 这辈子,会很平安,不是吗?」
「淑妍是个好孩子。她打小就聪明……我真的太久没见她了。还有娘亲……」
她说:「我想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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